「照片而已。」我說:「依你想像,她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她?我不是說過了?很活潑很可愛很漂亮,大概也很調皮,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能夠念化學工程,當然聰明伶俐,普通知識豐富。她身上的那件毛衣很別緻,由此可知她很會穿衣服,頭髮是直的,可見她不是做作的女孩子,不會打扮得千奇百怪,依此類推,我還可以想到其它很多的事情——反正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李博士不肯多說,他叫我來找你,由此可知你一定跟她很熟,王太太,你倒說說看,她是不是那樣的一個人?」
「是的。你倒猜得不錯,雖然把她過份誇獎了一點,她以前倒是那樣子的。」
「以前?什麼意思?」他問。
「她結婚了。」
「已經結了婚?」他吃驚的站起來,低著頭,那神情之失望,是難以形容的。
我看著他,我說:「你真荒謬,怎麼可以憑一張照片——」
他又打斷了我的話,「王太太,她嫁的可是原子物理學家?」他問。
我搖搖頭,「沒有,不過是一個文學生,很普通的。」
「可是她不是要嫁一個——」
這次是我打斷他了,「人是會變的。」
「我不明白。這麼說來,王太太,你是認識她的?」
「是。」
「我有沒有必要再見她?」
「沒有必要了。」
他抬起頭來,有點茫然,「我找了這麼久,問了這麼多的人,親自來到,結果她已經結婚了。」
「沒有結婚也不行,」我溫和的說:「她比你大很多,那張照片,是多年之前拍的,我知道,相信我。」
「不會的,照片明明是幾年前拍的。」
「不止了,幾乎有十年了。」
「然而我同學處的照片——」
「她入學遲,廿二歲才進的大學,廿五歲畢業,沒多久就結了婚,至今也五年了。」
「我只覺得是三兩年前的事。」
「時間就是這麼不知不覺溜走的。家明,」我叫他的名字,平靜地說:「回去吧。」
「既然時間上犯了這麼多錯誤,為什麼又這麼巧,叫我看到她的照片?」他還是不明白,「我看到這張照片不過是兩三年前的事,怎麼你卻說照片已經十年了?」
「的確是十年前的照片。」我說。
他頹然的靠在露台欄杆上。
「你見到她,代我說一聲……」
「說什麼?」我問。
「真是,說什麼呢?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排練,見到了她,該說些一什麼話,現在千言萬語,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他垂著頭,長長的卷髮垂在額角上,秀氣如女孩子。這麼漂亮的男孩子,何愁沒有伴?是段絹絹的損失罷了。我有點心軟,伸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頭髮,終於把手縮了回來。我已經老了。
我說:「我給你去倒一杯果汁。」
我走進廚房,再出來,他已經不在客廳裡了。
「家明?」我叫,「家明?」
他走了。
沒有說再會就走了。
我拿著兩杯果汁,呆呆的站在客廳中央。
我看到玻璃茶几上的那張照片。他收藏了近三年的照片,他沒有帶走,他不再要它了。
他要找的人沒有找到,他來遲了十年。
我把果汁放在茶几上,呆呆的拿起了照片。
我聽見鎖匙開門聲,家明,我的丈夫,回來了。
他抹著汗,他說:「真熱。」
見到果汁,他也不問拿過來就喝。
「這是什麼?」他拿過照片。
「沒什麼,一張十年前的照片。」我說。
「給我瞧瞧——咦,倒是很漂亮,絹絹,你十年前真是這樣子的?」他笑。
「當然是,誰一養下來就是黃臉婆?」我白他一眼。
「難怪當時追求你的人那麼多。」他還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交了什麼好運道呢!」
我不響。
隔了一會我說:「如果當年你娶我是為了相貌體態,那麼如今你好娶小老婆去了,我早變了。」
「你變了,但是我也變了。」他感喟的說:「當年我也是個網球健將,現在怕連球拍都拿不起來。」
我苦笑。
「你沒煮飯?」他問:「小明呢?」
「沒有。」我答:「小明在媽媽那裡。」
「趕快叫媽媽幫忙找個傭人吧,你一個人兩隻手,怎麼忙得過來?」家明說。
看,我早說過,他是個好丈夫。
於是他坐下來,拿起了報紙。
看了一會兒,他放下報紙,說:「今天我們出去吃飯。」
我不響。
我進浴室,開了蓮蓬頭,好好的淋了一個浴,足足洗刷了一刻鐘。小明沒有回來,看樣子我們是可以出去吃一頓飯,多久沒出去了?
浴罷我對著鏡於,照看我自己。是變了。養了小明之後,胖了廿磅不止,臉上所有的輪廓都不見了,頭髮剪短了,而且熨了一個很普通的樣子。
難怪他沒有把我認出來,我不怪他。
我在心裡歎口氣。
這麼快就老了。
十年前,我不正誇口,要嫁一個孫家明式的男孩子嘛?後來到處找著、玩著,終於累了,我選了王家明。孫家明來了,可惜晚了十年。如果今年我才二十歲,想想那種景況,又是不同的。
但時間總要過的。我有過我的一份,也沒有什麼可惜的了。剛才我差一點就想開口承認:我就是段絹絹。
我丈夫在門外叫:「絹絹,你好了沒有?我肚子餓了。」
「來了。」我應。
我匆匆的穿著衣服。
他又叫:「電話!找你的。」
我套好衣服出去聽電話,拿起聽筒,對方便說:「絹絹?今天有沒有一個男孩子來找你?」是李博士的聲音。
「有。是你叫他來的吧?」
「這孩子倒是很癡心。你記得那張照片嗎?是十年前拍的了,你到美國玩,來看我們,我替你拍的。不知怎麼,落在他手裡,怎麼說都要見﹃段絹絹」,我沒法子,只好叫他來找你——你怎麼打發他的?」
「他沒有把我認出來。」
「啊?奇怪。」
「他心目中的那個段絹絹又不是我,自然沒把我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