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寶寶,她不懂事。」
我看了媽媽一眼,苦命的媽媽,十年前我也這樣子的鬧過一場,才平息了沒多少年,囡囡又炸了開來。我罵囡囡等於罵我自己,我有什麼好處?
我記得我十八歲那一年,剛要升大學,也是碰見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不到半年,也就嚷著要結婚,當時這男人非常鼓勵我脫離家庭,說媽媽看不起他,如果我愛他,就該爭取自由。一天到晚愛愛愛的,結果這個人除了嘴巴裡一天到晚說愛之外,既沒有本事,也沒有職業。換句話說,我受了騙,逃回家來,這男人還不肯放鬆,好不容易把他打發掉,真是心灰意懶得不想做人。媽媽說:「年紀輕,不要緊,可以從頭開始。」所以才發憤到了今天。
是的,我現在是過得很好,但是一朝被蛇咬,難免怕繩索,以後聽見這一類型的男人又恨又怕。這一段事情囡囡不知道,囡囡那個時候還小呢,能瞞就瞞著她。
晚飯的時候囡囡沒出來吃飯。
我對媽媽說:「叫一叫她吧?」
媽媽說:「叫她做什麼?她不是愛犧牲嗎?我們要訓練訓練她呀,我是她娘,她要犧牲,應該先犧牲給我!」媽媽笑了。
「媽媽,我們真對不起你,」我很歉意的說:「我們太不像話了,一個個都叫你擔心,別人家的女兒,十七八歲早就精刮得很——怎麼樣利用男人,怎麼樣往上爬,只有你,生了姊妹兩個,都像天才神童似的,愛情至上,似懂非懂,真是白癡性格,虧你還笑得出。」
媽媽說:「我也哭過呀,女兒是我自己生的,我有什麼辦法?」
「你見過那個王健康嗎?」我問媽媽。
「沒有。」媽媽說。
我說:「要不要見一見他?」
媽媽說:「可以,我去套一套囡囡,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媽媽有了一次可怕經驗,果然比較精明起來。
那天晚上,半夜我聽見囡囡起來在廚房翻東西吃。
人總是要吃飯的,吃飯總得要錢。我真是個俗人,可不是,天天嘮嘮叨叨的念著錢,但是沒錢怎麼辦?這種問題要問囡囡這種年輕女孩子,她們的胃強壯一點,她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我如今每過一年,就更加覺得錢的可愛,君子愛財,取之以德。我是女人,女人與小人都是難伺候的。但是憑勞力換回應得的酬勞,並沒有什麼可恥。人人躺在床上喊清高,整個社會就給清高垮了。
有錢有什麼不好?有了錢可以到倫敦海德公園去騎馬,可以大吃大喝,可以與朋友開開心心、公公道道的在一起;有了錢可以使生活舒服,使家庭美滿。我沒說不要愛情,真的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像囡囡這樣瞎七搭八舉起手來喊喊口號,就算愛情了?
十年前我是被利用的,但要怪也怪自己糊塗。十八歲也不算小了,怎麼還會這麼笨,所以我並不十分怪對方,奇就是奇在他運氣夠好,壞就是壞在我夠倒霉。
我歎了一日氣,誰是誰非,很難說,像現在,我當然說我是為了囡囡好,但囡囡巴不得要殺了我這個姊姊呢。
第二天媽媽跟我說:「那個王健康呀,是在某某廣告公司做事情的,真要命,廣告公司有什麼用?」
「行行出狀元,」我笑,「可惜壯元爺只有一個,往哪兒找去?我找機會看看這位健康先生。」
「你要當心,如果他不對勁,你就趕快回來,別多花口舌。」媽媽說。
我自然懂得。囡囡被媽媽哄著上學校去了。我在那天下午提早半小時下班,便到那家廣告公司去找王健康,我並沒有預約他,想他不過是個小職員,不見得會不在公司裡。到了那裡,經過通報,他果然在。
這種廣告公司是洋人開的,外頭一間大房間,密密麻麻的坐滿了人,王健康坐在其中一隻寫字檯上,聽見有人找他,站了起來。
我迎上去,把手伸出來,「王先生嗎?」
「是,」他答,「哪一位?」他好奇的看著我。
我打量他。他是一個扎扎壯壯的年輕人,很短的頭髮,大大亮亮的眼睛,有一種稚氣的倔強,鼻子筆挺,精神奕奕,一副大好青年的樣子,比囡囡約摸大三、四歲,我對他頗有好感,頓時放下了一半心。
我溫和的答:「我是囡囡的姊姊。」
「你——」他奇怪透了,「你便是囡囡的姊姊?」
「是呀。」
「你叫寶寶?」
「是呀?」
他率直的說:「囡囡說她的姐姐像老妖精,專門跟她作對,我看你……你不老嘛,也很漂亮嘛,跟她長得還很像。他拉開了身邊的椅子,「請坐。」
我一邊坐下,一邊問:「是嗎,她真的那麼說?」
這王健康馬上知道說錯了話,臉就漲紅了。
我跟他聊了起來,知道他大學才畢業的,系主任把他介紹到廣告公司來工作,家裡父母雙全,只有一個哥哥。他很有趣,很誠懇,我們很談得來。他比起我十年前碰到的那一位,是強得多了,簡直不能作比較。那一位除了蒙著眼抽煙喝啤酒鬧事,什麼也不理,叫他辦公?不如叫他去死。不自由毋寧死呀,辦公有什麼自由!
我跟王健康談得很投機,於是乘機說:「聽囡囡說你們要結婚?」
他的臉又紅起來,都還是大孩子哪。
他說:「當然最終目的是結婚,不然何必耽擱她的青春。」
我試探的說:「但是聽囡囡講,你們打算馬上結婚?」
「沒有呀!」他說:「馬上?怎麼可能,昨天我才跟囡囡說,叫她念完了大學再說呢。」
「夠了夠了,」我想我已經很瞭解了,「王先生,你有空來我們家便飯吧,隨時歡迎,別一直在外邊吃,外邊的菜又貴又膩,我們家還有一個更老的妖精——媽媽相信是歡迎你的。」
王建康說:「大姊,你可別介意,你別介意,我一定來,一定來。」他一直把我送到公司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