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藍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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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頁

 

  你看。

  所以我開始覺得無聊與寂寞。

  如果我說我不快樂,我太不懂得感恩。

  但如果我說我快樂,我又在撒謊。

  是的我彷彿什麼都有。珠寶、皮大衣、丈夫、兒於、房子、現款,年年到歐洲度假。我還有什麼不高興的﹖

  我內心知道,在銀狐與梨形鑽石之間,在兒子的笑聲與丈夫的體貼之間,缺少的是那種燦爛,那一道火花,剎那間的虹彩。

  這算不算奢望?一個女人在她一生中,希望看到一次藍鳥,是不是奢望?

  世傑說:「你越來越沉默了,你知道嗎?」

  「我去看過醫生,醫生說我貧血,因此疲勞困頓一點,請老爺原諒我沒廿四小時金睛火眼地侍候你。」

  世傑說:「說話別這個樣子。」他笑。

  但是我的生命從沒發過光與熱,十二年來我沒有與第二個男人喝過一杯茶,跳過一次舞。

  我不是想無端端出去找三打情夫,開性派對。我只是憧憬年輕的情侶們在淺水灣T恤短褲,火辣辣的太陽與激情,他們青春的面孔上凝著汗珠與愛情,影樹頂的紅花與他們的心。

  我從來未曾有過這些。

  與世傑做愛像刷牙。一種習慣,一種天職——每個妻子都如此做,每個妻子都應該做。

  當然,刷牙也有好處:口氣芬芳,防止蛀牙。但是你不會因刷牙而興奮吧?

  因此我變得消瘦而憔悴。因為我沒有前瞻,我也沒有回憶,我的生活是一片空白。

  至於世傑,我知道他的事,有時他回來,襯衫上帶著別的女人的香水。他是那種人不風流枉少年的信徒。走到那裡,總有一兩個女孩子在他身後竊竊私語:「……看王世傑,是,那個,黑色西裝,銀灰色領帶的建築師。」女孩子還如見了蜜糖一般的趨前去。

  世傑是談笑風生的男人,漂亮、灑脫、幽默。

  如果女孩子稱讚他:「王先生,你的領帶太配合襯衫。」

  他會說:「我的內褲更配我的膚色。」

  當著我,女孩子哈哈的笑。而我不介意,因為這種笑話我已聽過一千次一萬次以上,我厭倦得要死。

  好了,這是我的生活。

  我推開兒子的功課,又合上。我的那份陽光呢?我也需要陽光。

  然後我遇到了班。班是那種非常健康非常可愛非常活潑的男孩子,一雙眼睛彎彎的,不笑也像笑,真正笑起來臉頰出現兩個酒渦,濃眉襯得他俊期非凡,他是那種吃史各脫鮸魚肝油大的孩子。

  我在汽車服務公司遇到他。

  我跟他訴苦:「黑豹的毛病是——」

  他向我笑。「黑豹如果不行,最好買一輛摩根。」

  他的笑使我暈頭轉向。我呆視著他——「你……」

  「我不是車行的人。」他笑說:「我也是來找他們修車的。」

  「呵,對不起,太對不起了。」我不住的道歉,退後一步。

  「這不是你的錯,「他聳聳鼻子,皺皺眉頭,撥撥耳朵,「塊頭大的人都像粗胚,我的確長得像個機器匠。」

  「不見得,我——」我很急,「我——」

  「不用解釋。」他說:「我原諒你。」

  我是這樣認識班的。他是雲南人,會講國語,知道「周瑜打黃蓋」的故事,他的世界彩色繽紛,沒有一點點灰色。

  他會對我說:「不不,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年齡,我已經虛度了廿六個春天。」

  「你把夏秋冬那三季怎麼了?」我笑問。

  他調皮的擠擠眼睛。「呵,那三季,那我可沒有虛度。」

  我老覺得他並沒有比我的兒子大多少。他喝生啤酒,自助饗可以吃三碟子,永遠在說在笑在動。

  他拾到我漏在車行裡的皮夾子,給我送了回來。我請他喫茶謝他。

  他說:「皮夾子裡有好多現款,真欣羨你這種人,可以把大量的現鈔擱在皮夾裡,然後漫不經心的把它丟掉,多理想。」又是笑。眩目的閃光的笑。

  我說:「連我兒子都說我魂不守舍。」

  「是嗎?」他說:「我不覺得。」

  在我們能夠挽救之前,我們已經太熟太熟了。

  他甚至帶我去跳舞。

  「跳舞?」我反問。我沒正式跳舞已經不曉得多久,多數是跟世傑到那種大型舞會,穿著新款晚禮服擺個姿勢站上半夜,累得腰酸背痛,然後回家睡覺,這好算跳舞?

  但是班真正懂得跳舞。我們到最流行的小型夜總會去跳最新的舞步,熱鬧三四小時,然後在碼頭旁散步,我不會相信香港尚有散步的地方,直到我認識班。

  班會笑說:「你腕上戴的是金勞力士?啐啐啐,太花費,」又是一連串的可愛小動作,「你不怕壞人搶?治安這麼壞,一半是你這種人——」

  他有一個好職業,他在理工學院任助教,開一部小小的福士,橫衝直撞。

  與他在一起跟世傑完全不同。世傑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年近中年,再漂亮也還是中年,太多的經驗與刻意,只有初出道的少女才會被他吸引,我是他十二年的妻,他的一切我瞭如指掌:每年夏季他故意曬黑皮膚,冬天穿歐洲帶回來的皮夾克,手上的戒指永遠配他的腕表,卡片上印著歷年得到的榮譽……一切一切都是經營做作的,這是王世傑。

  或許班到了世傑他那個年齡,班也如此,班也許一輩子也到不了世傑的地位,但那又有什麼關係?我的丈夫是世傑,我穿王家的衣服,住王家的屋子,吃王家的飯,班的將來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是一個罪惡的女人。

  我只知道與班在一起很快樂,而這種快樂是世傑不能也未曾給予我的。

  我不介意在陽光下笑出我的皺紋,因為我已經有一個世人公認最好的丈夫。班看到亦可,看不到亦可。

  班陪我去看武俠片與畫展,陪我說一整個下午的「花生漫畫」——

  「嘿!」我會指出,「那個戴眼鏡,一直叫薄荷柏蒂為『先生』的女孩子叫『瑪西』,那個與莎莉去露營的叫『愛多拉』,兩個不同的角色,你別搞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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