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海邊的假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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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𨪜𨪜昨夜你落下的那顆淚

　　𨪜𨪜凝成今晨玫瑰辦上脆弱的露珠

　　𨪜𨪜我全心全意將它呵護將它照顧

　　𨪜𨪜我願舉手成傘將心作屋

　　𨪜𨪜為它遮風蔽雨不使它消失

　　𨪜𨪜因它點滴來自

　　𨪜𨪜你的情衷你的肺腑

　　𨪜𨪜和我那深深戀你的悲哀作一個永遠的愛情夢

　　𨪜𨪜我作的第一個愛情夢我已經忘了，我的朋友卻還記得。

　　𨪜𨪜「就是演泰山影集的那個人!」她控訴似的指出。「你寫信給他，還口口聲聲說要坐飛機到美國找他。」

　　𨪜𨪜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據她自己說，是因為冗長的家庭生活，使她忘了自己的青春。我卻覺得她對人生還是帶有一股天真，一股興奮。

　　𨪜𨪜至於我和泰山的事——那是小學升中學的年紀，對於任何一個長大了的人而言，都是過於遙遠的距離，遠得使人丟掉了許多記憶。

　　𨪜𨪜然而朋友這麼提起，我依舊感到很惶恐，回家去重新回憶這位泰山先生，卻許久想不起他的瞼，只依稀記得那張臉上的一個酒窩，和自己當時對那個酒窩一股熱烈的情感。

　　𨪜𨪜後來我得了個領悟——不傷心的愛情夢，你總是忘了他，但是記得自己；而傷心的愛隋夢，你會永遠記得夢裏那個人，而把自己忘記。

　　𨪜𨪜於是生命裏有關愛情夢的種種，留下的往往是少許模糊的快樂，以及許多清晰的傷心。

　　𨪜𨪜因這許多傷心，使人恐懼愛情夢，甚而恨它。然而我有個同學不一樣。她生得不算美，可是個性舉措裏面有著活力，她在眉色飛揚的時候總顯出一種美色來。

　　𨪜𨪜她說過不結婚，也不愛任何男子，斬釘截鐵拋下在手上的機會，很堅決地出國去了，然後——有如絕望的溺水一般，陷入一場愛的浩劫。死了過去，又活了過來。

　　𨪜𨪜這場愛情最大的不幸在於，她愛一個男子愛得變成另一個人，連她都對自己感到驚悚，而這個男子自始至終和她玩遊戲——也自始至終不知道她是如何地把他愛入骨裏。

　　𨪜𨪜幸而愛情有一點好處，它把一個人毀滅掉之後，還能夠將他再重新捏造回來——只要這個人夠聰明。我的同學夠聰明。

　　𨪜𨪜她離開了那場愛，但是記住它的教誨，流著淚去走更長的路。在傷心裏一天天成長，一天天的——陝樂起來。

　　𨪜𨪜愛上這個人讓她發現自己——原來她不是不能愛;她能愛，而且，以後還是繼續要愛。她終於真正開心了，並且成了一個懷有愛情夢的女人。

　　𨪜𨪜我總覺得這樣的愛情，是一種圓滿。

　　𨪜𨪜但是有人一生下涉及愛情，連夢也不作。我小時候認識有一家人，兄妹四人都端整正常，卻個個未婚終老。做大哥的正值壯年，做媒的仍下在少數，他屢屢推卻，歎道：「算啦，我不作這種夢了——怎麼也不會成功，看上人家，人家不愛，惹傷心又沒面子。』

　　𨪜𨪜他的辣子芳齡三十，姊妹淘鬧著拖她去瞧一位美男子，她苦苦抗拒，面色蒼白說：：「人家會討厭我，一定會討厭我!」即使那男子已私下向人提及對她的好感。

　　𨪜𨪜不知怎地，這樣對愛情絕望的態度，往後我再想起，始終有種棲棲慘慘，悲傷的感覺。

　　𨪜𨪜我也聽過一個故事——一名女子在寒微的時候愛上一位高不可攀的對象，端看兩人的層次差距，那簡直是無望。然而她無論如何澆下熄、滅不掉心裏對這位先生的愛的火焰。她索性讓它在生命裏燃燒，化成一股力爭上游的動力。十五年後，她成了他的知己，與他並駕齊驅，是他在各種國際會議中最得力的助手。他的生命再也少不了她。

　　𨪜𨪜一個長達十五年，決心要實現的愛情夢，不知是驚險，還是美麗——卻無疑讓人在淚光中感覺驚心動魄。

　　𨪜𨪜雖然大多數人最後只要求一個安穩，我依舊要給在愛情夢裏放手一搏的人一聲喝采。

　　𨪜𨪜你也有你的愛情夢嗎?你且好好努力，讓自己足以與之匹敵，總有一天你會與那個美夢面對面，要使它成空，要使它成真——那全在於你。

　　第一章

　　𨪜𨪜「隆哥兒，你一定要幫幫我!」

　　𨪜𨪜麗白的沙灘上，一名著花襯衫的男子氣急敗壞追著另一個男人道。海灣藍星大飯店前方這片沙灘呈月牙型，質地細白如雪，這裏的海水，被風化貝殼濾出了一層清白、一層碧綠，一層無垠湛藍的色調，向外海迤邐而去。

　　𨪜𨪜藍得爽然的天空下，看得到近海幾座火山島嶼開滿野百合，險礁之間赫然有艘古沉艙半沒的影子，百年來一直擱淺在那兒，斑駁的艙身伸出蒼涼的桅桿，往日的災難成了藍星大飯店今日最美的景觀之一。

　　𨪜𨪜然而李隆基此刻卻被擾得沒有賞景的心情。他穿藍綠色萊卡泳褲，繪有地中海情調的花草，他的身材高大勻稱，鼻樑上架一副雷朋太陽眼鏡，臉龐雖看不全面，卻依舊可窺出是極其英朗的一副長相。

　　𨪜𨪜幾個歐洲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都倚在躺椅上拿嬌眼睨著他，她們喜歡東方男子健康溫潤的膚色，那不是西方男人死氣沉沉的皮相能夠比擬的。他對歐洲美女一笑，大步行走過去，一邊對花襯衫男子說：「叫我去追你的未婚妻，虧你也想得到!」

　　𨪜𨪜「叫你去追她，又不是叫你娶了她。何況她也還算不上是我的未婚妻。」

　　𨪜𨪜「明明是家族分配給你的對象。」

　　𨪜𨪜「要命就要命在這兒，」花襯衫男子拿手背直拍打手心，急道：「趙家四個女兒，大小姐二小姐都嫁了咱們家族的哥兒們，老三不聽話，自己找了對象，老人家一直扼腕，說老四這門親事一定要結成——否則咱們爺爺在天之靈不會心安的。」

　　𨪜𨪜戴太陽眼鏡的男子放聲大笑。「大衛，原來你是完成祖先遺志的那個人。」

　　𨪜𨪜大衛白他一眼。「你得意吧——你這漏網之魚!」他踢了沙地一下，又道：「他們逼我去跟她見面，培養感情，好談婚事，可是，你知道我和寶琳——」

　　𨪜𨪜「你和寶琳又怎樣?你換女人像換鞋子一樣快。」

　　𨪜𨪜大衛跳起來。「下，這次是真的，而且寶琳已經有了……」

　　𨪜𨪜李隆基陡然打住，轉過臉看大衛。大衛往後一退說：「我會負責的!」

　　𨪜𨪜他冶嗤。他這表弟連倒杯咖啡都負不了責，甭論其他。

　　𨪜𨪜「這種事，我能幫什麼忙?」他繼續其開闊的步伐。

　　𨪜𨪜「你想辦法私下接近她，分她的心，迷得她昏頭昏腦，到時自然她對我意思缺缺，老人家也勉強不了，這比我腳底抹油，或是踩在天弓飛彈上跑掉還要俐落。」

　　𨪜𨪜李隆基摘下太陽眼鏡瞪他表弟。「然後我再踩著你扔下來的天弓飛彈跟著跑掉是嗎?」

　　𨪜𨪜大衛突然有點不安，奸像發現他的天弓飛彈計畫不甚理想，但他用一種安慰的口氣道：「你等我和寶琳的事搞定，頂多幾個星期，你和她不可能牽涉太深，脫身容易——要不然……」大衛咧嘴笑了。「你要接收她也可以，據說人家四小姐也是個小美人。」

　　𨪜𨪜李隆基下理會，改口道：「你幹嘛不直截了當拒絕，偏要拐彎抹角的搞一些辛苦主意?」

　　𨪜𨪜大衛叫道：「我哪有你那種膽子，違抗上命!」

　　𨪜𨪜李隆基望著腳下的白沙被他深深踩出腳印於來。在他們李家做叛逆的孩子，損失會很大，不是個個像他，父母死得早，份內的財產早巳在握，況且他天生又有點倔性子，我行我素慣了，不服人安排，誰也奈何不了他。

　　𨪜𨪜「你可以找別人代你。單身未婚的，二伯家有一個，大姨家也有一個.」

　　𨪜𨪜「他們?」大街不層地吹一口氣。「他們連檳榔西施都泡下上，想追報業大亨的寶貝孫女?八百公尺外就被轟定啦!」

　　𨪜𨪜李隆基揚眉。「你對我就這麼有信心?」

　　𨪜𨪜大街睨著他，曖昧地笑了。「別的我下知道，這我可清楚了，你是殺手級的情人，連蒙娜麗莎看到你，都會從畫框裏爬出來，昏死在你腳下!」

　　𨪜𨪜李隆基縱聲大笑，特別顯出一股意氣風發的態勢。「你打小和我爭長比短，我不曉得你偷偷的在崇拜我。」

　　𨪜𨪜這時候他們已走到飯店所屬的碼頭，一列十部紅白雙色嶄新的水上摩托車，整整齊齊停靠在那兒，等著驗收。

　　𨪜𨪜大衛又叫了，「隆哥兒，」完全是諂媚的口吻，其實他們表兄弟倆都是二十九歲，相差才半個月。「拜託嘛，幫幫我——」

　　𨪜𨪜李隆基仔細審視飯店新購入的水上摩托車，過片刻，他抬頭眺望海面，一群燕鷗繞著錯落的墨綠小島嶼飛舞。他掉過頭來，臉上帶一抹近乎頑皮的笑意，拍著水上摩托車黑亮亮的把手道：「咱們賽一場北方三島，如果你贏了，我就幫你。」

　　𨪜𨪜管理碼頭的小羅一旁聽見了，連忙朝其他工作人員大聲疾呼，「大家快過來下注——隆哥兒和大衛又要展開海上大賽車了。」

　　𨪜𨪜他的賭場立刻開張。*****************************************

　　𨪜𨪜趙家四姊妹團坐在玻璃花房裏，四周婉蜒著青翠的熱帶植物，極品的蝴蝶蘭端然坐落在架上，非洲仙人掌巨大如柱，開著金碧輝煌，碗口大的花。

　　𨪜𨪜雕花鐵鑄几椅新髹上白漆，大小姐趙婉婉穿一身寶藍，二小姐趙嫻嫻則著全套翠綠，端坐如儀——兩位都是雍容的美人，從小便是一副富貴相，奸像生來要當皇后似的，可借時代沒對上，委屈轉任做企業家夫人，也算是貴婦。

　　𨪜𨪜三小姐趙娉娉可就有點差異了，徹底不認為淑女貴婦的舉止非得跟個機器人一樣不可，所以她一向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像這會兒，她抱個花花綠綠的靠墊，整副身子斜牽在椅上。該姿勢求其舒適而已，和國際標準美儀扯不上關係。

　　𨪜𨪜趙娉娉接二連三把核桃酥片丟入嘴裏，眼波一轉，把她二姊瞧了又瞧，噗哧一聲笑道：「二姊，你老是從頭到腳裹一身綠，小心哪天二姊夫沒戴眼鏡，把你當戍一座池塘。」

　　𨪜𨪜二姊畢竟富有涵養，沒理會她，逕把一杯花茶端給大姊。大小姐淺啜一口，打量著三妹，訓她：「你自己才該當心，都有三個月身孕了，還穿那種東得死緊緊的迷你裙。」

　　𨪜𨪜趙娉娉有著豐滿的身段兒，上頭一件泛珍珠色澤的寬鬆上衣，綴雙層荷葉邊，底下則是珊瑚紅超短的窄裙，體態俊俏得很，看不出一絲的「孕」味。

　　𨪜𨪜她三個月前去一趙美國，回國時帶了一枚炸彈往自己家裏丟——她不聲不響在美國閃電結婚，並且有了身孕。趙家被她這麼一炸，還在那兒天翻地覆、昏頭轉向的當兒，她已經悠悠哉哉辭了家族企業公關部門的職務，準備安心在家待產。

　　𨪜𨪜趙家四姊妹當中，趙娉娉是相貌最明艷、膽子最大、頭腦最靈活的一個，調皮跳脫，長輩根本管東不住她，鬧到最後，往往只得由她去。

　　𨪜𨪜本來給她安排了趙家的青年才俊，幾年來她推三阻四的——這回自己在美國找到意中人，據她說是個華僑，有自己的事業，正巧碰上公司在擴增，沒法子陪她回來拜見長輩，補請客人。總要等他忙完一段落，才能籌備正式的婚禮。可是一追問她確切的日期，她卻又答得含含糊糊，模稜兩可的，再問下去，她就對你拋一個媚眼，巧笑道：「孩子都有了，其他的有什麼關係?」

　　𨪜𨪜她善於說理，說的是自己的理——弄得人不知該笑還是該氣，索性撒手不管了。

　　𨪜𨪜大小姐的注意力一轉，看著坐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把頭埋在書裏的小妹。她蹙眉問道：「小妹，你又在看什麼書?」

　　𨪜𨪜印象中，她這妹妹打從十歲開始，就再也沒把頭從書上抬起來過，奸像她決心以這種鴕鳥姿勢過完她的一生。

　　𨪜𨪜「她在看《冰島漁夫》。」二小姐說。

　　𨪜𨪜「這本書她十歲那年就看了。」大小姐指出來。

　　𨪜𨪜趙娉娉嬌笑。「功夫磨練了十二年，小妹現在一定很會打魚。」她就是愛挖苦人，

　　𨪜𨪜一撿到機會，一張嘴巴能夠說得人臉都掛不住，不過，若在外頭，她很護著她的姊妹，對於家裡最小的這一個，趙娓娓，她可也是寶貝得很的。

　　𨪜𨪜趙娓娓慢慢把頭拾起來，姊姊們看了她，都忍不住打心底微笑——因為她實在是太可愛、太教人疼惜的一個女孩子。娓娓生了一張嬌滴滴、滴滴嬌的瓜子臉，一身吹彈得破的白皮膚，柔柔長長的頭髮披在肩上，她那雙永遠是雲霧瀰漫夢幻般的大眼睛，很可能是被這一頭秀髮烘托出來的——不過也很可能是她五百度的近視所造成。

　　𨪜𨪜她有五百度的近視眼，但是從不戴眼鏡，因此總是跌跌撞撞，像夢幻仙子在雲霧中找不到路。有時她折衷戴副三百度的眼鏡，為了要在黃昏的花園看她懷裡那一堆書——

　　𨪜𨪜她閱讀的主題很專門，《葛至齊拉》、《茵夢湖》、《紅樓夢》與《西廂記》……一切可歌可泣、驚天動地的偉大愛情故事，她是一切可歌可泣、驚天動地偉大愛情故事的專家——從古代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到近代的郁達夫和王映霞；她背得出羅密歐對菜麗葉所說的全套台詞，以及徐志摩寫給陸小曼的所有情書；她每次一讀陸游的釵頭鳳，或是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眼淚流得會把自己都淹死。

　　𨪜𨪜不過別以為她毫無選擇——黛安娜和查理王子那種金雕玉砌的組合她不愛，越是悲苦纏綿的那一型，她越感動。上回她在報上讀到一對墨西哥畫家的生死戀，哭得她三姊娉娉威脅要把她送到阿拉伯大公國去解除旱災才停止。

　　𨪜𨪜吱，有什麼辦法呢，娓娓自己輕歎，自己解釋——世上有太多的低俗之人，太多的低俗之事，倘不是這些崇高、聖潔、美麗的愛情故事在鼓舞人心，人又怎麼感受到生存的意義和價值，願意在憧憬與期待中活下去?

　　𨪜𨪜吔今年二十二……呃，該二十三了吧?她不是很清楚，她一向對算術沒興趣——計算有什麼用處呢?計算又不能提升人的性靈和境界，她只想從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裡去汲取人生的養料，她有她的期待，她的夢想……

　　𨪜𨪜想著想著，娓娓那雙大眼睛便產生一種脫離現實的朦朧感，像充滿雲嵐的小湖，千百種幻想在那裏面悠悠浮浮，多情種子跌進去了，癡心人兒跌進去了，難分難捨，生死相許的愛情在湖水裡濕淋淋的蕩漾……

　　𨪜𨪜三小姐趙娉娉又嬌聲笑了，「小妹不打魚了，她現在以幻想派的手法在腦子裡寫愛情小說。」

　　𨪜𨪜現實中,永遠有一桶零下五度C的冰水當頭朝她潑下來，娓娓眼睛裡的夢幻感立刻煙消雲散。她朝三姊白了一眼，來不及開口，她大姊倒說話了，「李家來提小妹的事了。」

　　𨪜𨪜「也該是時候了。」二小姐道。

　　𨪜𨪜「我沒興趣。」娓娓堅定地說。不作夢的時候，她非常固執而有主見，有絕對自我的打算，比方說她不做寄生蟲，堅持要出去工作，她也不接受家族企業高官厚爵的位子，寧可做外面的事，賺微薄的薪水——她想得開嘛，反正她吃得很少，從不化妝，姊姊會給她買衣買鞋，撿舊的穿她也無所謂。她一生只做一種消費，那就是買書，至今也尚未有破產的跡象。

　　𨪜𨪜三個姊姊完全沒聽到她的意見。大小姐問二小姐，「這李大衛算來是你的表小叔子，你見過他嗎?是怎麼樣一個人?」

　　𨪜𨪜二小姐卻搖頭。「我一直沒和他打過照面，他二十歲就隨家人到澳洲去了，近二年才回來。」

　　𨪜𨪜趙李第二代當家的時候，兩家走動要勤快些，彼此也熟絡些。到了第三代，年輕人天地廣，出國的又多，往來的情況漸疏，也難怪彼此並不太相識。大小姐、二小姐雖嫁入李家，卻也明白，要向夫家打探他們自家人的人品，那絕對得下到真相。大戶人家好面子，手上的瘡疤也不給腳看到，凡事欲知詳情，總要旁敲側擊。

　　𨪜𨪜「不過上回倒是聽我那小姑提到，李大衛在外有些花名，好玩得很，才不久前，把人家一個未成年少女帶出去瘋了二天，差點就挨告!」二小姐說。

　　𨪜𨪜娉娉聞言，立刻喊道：「那可下行，咱們小妹不能要一個花花公子當老公!」她自己的婚事不經家人打點，但是娓娓不一樣，她總覺得她這妹妹單純老實，不能不費點心替她張羅。

　　𨪜𨪜二小姐贊同。「我也覺得這大衛不怎麼理想。」

　　𨪜𨪜大小姐沉吟道：「既然如此，到時我們托個辭把他回掉算了，不過這麼一來，李家適合的對象可不多了，」她略把臉一偏，思索著道：「大伯一個兒子體弱多病的，二姨那個又好像神經兮兮，其餘年紀小的又太小了……」

　　𨪜𨪜「我說我沒興趣的嘛!」娓娓朝三個姊姊喊。然而每每這種時候，她們總把她當成五歲以下兒童，沒資格加入討論。

　　𨪜𨪜娓娓鼓起了腮幫子。她不是不愛她爺爺，可是爺爺留下這條祖訓，簡直是三分滑稽裡帶了七分強人所難!

　　𨪜𨪜兩家聯姻這件事自然是有點淵源的——原來趙家爺爺和李家爺爺都是當年第十軍的抗日英雄，起初都為著對方氣焰太高而互下順眼，後來在慘烈的衡陽一役當中，所有袍澤犧牲殆盡，獨存他兩人，一個以機智，一個以英勇，聯手合力殲滅日軍十二人，逃出重圍，從此英雄借英雄，指天誓地兩人結為兄弟，兩家結為親家。戰後兩人各在商界和報業平步青雲，兩家也果然成就了幾對佳偶，兩老一樂，索性定了家規，乃有今天趙李兩家這非卿莫娶、非郎莫嫁的局面。

　　𨪜𨪜但是娓娓現在非常不以為然，覺得爺爺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男女配對又不像衣服配色那麼簡單，兩個人在一起性情要相投，志趣要相契，這樣才能夠合得來，人生價值觀要一致，才不會時時起衝突，最重要的是感情必須融合，相愛才會深，日子也才能久，因此要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靈魂永遠的伴侶，那絕不能像在釣魚，釣到什麼算什麼，你非得在千萬人口中尋尋覓覓，覓覓尋尋，你非得歷經「過盡千帆皆不是」的煎熬，然後才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樣的狂喜與甜蜜……

　　𨪜𨪜思著想著，娓娓的秀眉顰蹙了起來，不覺捧了心，彷彿此刻她正好就處在煎熬和狂喜之間的那個斷層。

　　𨪜𨪜雖說她大姊、二姊未曾歷經她所想像的那些境界，也都嫁於不錯的對象，然而她依舊最佩服她三姊。三姊拒絕家裡給的安排，另闢蹊徑，去闖自己的人生幸福，瞧——她成功了，她找到了如意郎君，有了愛的結晶，也難怪她從美國回來之後，滿臉是甜美的光輝，天天喜不自勝，真是教人羨慕。

　　𨪜𨪜不過她三姊自己追尋人生幸福，卻不能夠推己及人。現在全力調度娓娓婚事的人，偏偏就是她!

　　𨪜𨪜娉娉坐正身子，說：「其實李家的人才也還下少，有些平常忙於事業，親戚聚會少露面罷了，仔細篩選篩選，不難給娓娓挑個得意的老公。」

　　𨪜𨪜娓捤才不領情，質問道：「是這樣的話，你自己幹嘛把李家的對象都推掉，自己跑到太平洋另一端找了個老公?」

　　𨪜𨪜娉娉輕笑起來，尖尖的食指敲了妹妹的手臂一下。「你三姊就是愛作怪，像那句汽車廣告詞兒一樣——敢與眾不同，你要學嗎?」

　　𨪜𨪜做大姊的連忙暍斥，「老三，你少教壞小妹。」

　　𨪜𨪜「我不是教壞她，是嚇唬她，給她警惕。」

　　𨪜𨪜娓娓說：「我不需——」

　　𨪜𨪜娉娉忽地把施了紅蔻丹的手一拍。「我想到了——李家有個人，很能幹，很有為，到現在還沒結婚，」她掉過頭上上下下瞧著妹妹，樂不可支道：「和小妹很搭，真的很搭。」

　　𨪜𨪜「我不要!」娓娓大叫，一聽到能幹、有為這一類字眼，馬上她聯想到的不是一身官味，就是一身銅臭的男人，要把她和這種對像送作堆，不如一刀殺了她!

　　𨪜𨪜她三個姊姊卻顧自眉飛色舞地討論，熱烈得好像在敲定奧斯卡金像獎的男主角。

　　𨪜𨪜娉娉說：「我幾年前在瑞士修公關學時碰上他，他剛接下家裡的飯店事業，特地赴歐洲考察，我和他會了幾次面——看得出來是個企圖心很強、很有能力的男人。」

　　𨪜𨪜「我不——」

　　𨪜𨪜「我們見過他嗎?」大小姐、二小姐的問話壓過娓娓的抗議。

　　𨪜𨪜一這人事業心重，有點個性，他自己說自從父母去世，就很少出現在親戚圈子裹。」

　　𨪜𨪜大小姐二小姐越發興趣濃厚了，一迭聲問道：「哪一家的?叫什麼名宇?現在人在哪裡?」

　　𨪜𨪜娓娓望著空中，無奈地呼一口大氣出來。她認輸，她搞不過她這三個以媒婆為志業的姊姊，讓她們去瞎忙——反正她們別想把她推給那種整顆腦袋除了肥腸之外，就只圖著沽名逐利，俗不可耐的男人，她要的男人下在這世俗的社會裏，她比什麼都清楚!

　　𨪜𨪜她重新捧起《冰島漁夫》，把頭埋進書裡——一轉眼即沉陷在歌黛和尤恩動人肺腑的愛情裡，如癡如醉，全然沒聽見姊姊們在聒噪什麼了。

　　𨪜𨪜然而大小姐、二小姐卻豎起耳朵，聽著娉娉侃侃道來，「……他就是海灣藍星大飯店的負責人，大名鼎鼎的李隆基……」

　　第二章

　　𨪜𨪜李隆基在濱海公路上駕著銀灰跑車，像閃光的箭向前飛馳，左首是蒼翠的山陵，右是碧藍的大海，他的前方和他的心境一樣，是海闊天空明亮的世界。

　　𨪜𨪜隨時他把頭一揚，遙遙地，海灣藍星大飯店那典麗的午夜藍斜簷，便映入他的眼簾——二十七層的宏偉建築，是本地的地標，是他的成就，他的驕傲。

　　𨪜𨪜他孜孜屹屹經營它三年有餘了，全力改造為主題飯店，以海洋育樂為訴求——飯店所屬的海洋生態博物館，甚至具有國際學術水準，尚未正式開館，各界的參觀申請書包括國外，已如雪片般飛來。

　　𨪜𨪜他不能不感到志得意滿，最新一季的全球觀光飯店總評監，藍星囊括了十二項最優，如此傲人成績，使得歐洲老字號的飯店集團都要慕名率團前來觀摩。

　　𨪜𨪜藍天白雲間，他彷彿看見父親的在天之靈，對他敞開笑臉喝采，「幹得好，兒子，真有你的!」他掄起拳頭揮了一下。「繼續加油，拚下去!」

　　𨪜𨪜「那當然。」李隆基掌著方向盤笑應，陽光下他的瞼相成熟而俊揚。

　　𨪜𨪜他的腦筋隨時都在思考，想得很深，做得要更好。藍星已紮下基礎，上了軌道，今年它還要接待兩位外國元首，一對北歐皇家夫婦，以及諾貝爾得獎人訪問團——一切作業早已展開，一切準備井井有條。

　　𨪜𨪜他嫺熟地把方向盤一轉，在公路上回了個彎。接下來他要著手革新中部老城的紅石大飯店，事實上一年前他即有構想——他注意到老城人文蒼萃，古跡眾多，紅石本身便是一棟具有五十年歷史的古典建築，它的文化走向再清楚不過了。

　　𨪜𨪜他母親的在天之靈於半空中向他喊話，「兒子，你別只顧事業，忘了給我們討一房媳婦回來!」

　　𨪜𨪜李隆基大笑。他媽媽真的不必過慮，結婚之事也在他的規畫之中，這幾年事業上全力衝刺，成家敲定在三十五歲，至於結婚對像……

　　𨪜𨪜他微微一笑，帶著自負。從十六歲開始，他就被無以計數的女人包圍，他倒不是嫌她們煩，事實上他喜歡女人——老的、小的，所有女人都算數——她們是非常奸玩、非常逗人的一種生物，奇妙得很，迷糊的時候很迷糊，精的時候又特別精，平常小奸小壞的，多心使性子，愛起你來呢，又是風情萬種、我見猶憐；她們固然喜歡愛人，但是更喜歡被愛，他則是被女人愛慣了，更喜歡愛她們。

　　𨪜𨪜然而十八歲之後，父母相繼過世，他便蓄意發憤圖強，求學、工作，多方吸收經驗，累積實力。攻讀企管碩士那幾年，他同時也在飯店工作實習，為接管家業做準備，在這種情況下，縱然不乏享受男歡女愛的機會，但是要像他家族裡的兄弟，大衛之屬的那干花花公子，玩得那麼起勁，那倒不至於，他也沒興趣。

　　𨪜𨪜想到大衛，李隆基又不禁蹙眉頭。這傢伙的愛情事件永遠前傘部如火如茶，後半部後繼無力，他做什麼事似乎都是這副德行，他和他賽車，當然永遠也贏不了——教大衛輸得沒話說，省得他在那兒糾纏不清，李隆基可沒興致去追人家的未婚妻，他打定主意三十五歲才要結婚，他自有人生計畫，也自有擇偶的條件……

　　𨪜𨪜對於未來的老婆，也是有幾點理想——名門閨秀對他則非必要，不過他希望她是個落落大方，優雅出眾，積極有為的女人，能與他並肩創造人生成就的巔峰……思量至此，李隆基的腦子便油然想到賈桂琳·歐納西斯，或是蔣宋美齡那樣的女性典範來。

　　𨪜𨪜他再度微笑，這一次，他的笑容更昂揚了。他加速馳騁著，突然，一群燕鷗從海上竄起，撲著翅膀，以一副「遵守交通規則是你家的事」那種態度衝過公路，正前方一部小廂型車猛地減速下來——

　　𨪜𨪜「要命!」李隆基叱了聲——然而來不及了，這部他從歐洲帶回來的林寶堅尼，在全然沒辦法愛惜自己的情況下，撞上了那部廂型車，兩部車在滿天燕鷗的喝采叫好聲中，一起衝向路旁的草坡。

　　𨪜𨪜李隆基竭力停穩了車，重重地呼吸。那部廂型車傾斜在他的左前方，前輪落在窪洞裡呈倒栽狀。

　　𨪜𨪜「要命!一他又叱了一聲，推門下車。他開了十年車，從沒出過車禍，誰讓他開了先例誰就倒楣。

　　𨪜𨪜才這麼一想，李隆基就發現廂型車的駕駛趴在方向盤上，動也不動。不要死!他心裡大吼，等我跟你算了帳再死。他急忙衝過去救人。

　　𨪜𨪜原來那是部娃娃車，黃綠色的車體印著；「吉利龍兒童學園」幾個字，駕駛是個女性。李隆基拉開車門，把人抱出來。

　　𨪜𨪜這女子身輕如燕，肌膚清涼，穿象牙粉紅的連身洋裝，李隆基將她放在草地上，她一頭雲霧般的長髮散開來，披露出一張年輕皓白的臉，李隆基突然心頭一震，看著那張臉——緊閉的雙眸，娟秀的鼻，那下巴可能是方才撞到了，略有點紅……他忍不住，他忍不住伸手去觸碰它。

　　𨪜𨪜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麼漂亮可愛的下巴!

　　𨪜𨪜她「咿唔」出聲，頭部略微動了動，李隆基連忙湊近去問：「你還好吧?聽得到我說話嗎?」

　　𨪜𨪜「小……小朋友……」

　　𨪜𨪜李隆基一愣。度過十二歲生日之後，就再也沒人稱他為小朋友了。

　　𨪜𨪜她的睫毛在顫動，黑而疏的長睫毛，眼睛還未睜開來，卻又喊了聲「小朋友」，虛弱的口氣，十分憂急。

　　𨪜𨪜李隆基回頭，果然看見娃娃車上鑽動的小影子——一群孩子在車上。他掉過頭快速查看草地上的女孩，沒有明顯致命的外傷，應該只是一時撞暈了，無大礙才是。

　　𨪜𨪜他一躍而起，大步跨到娃娃車旁，打開車門，像打開潘柪帮瀆竃幟訓暮凶印𠕇兪蝗河淄𢒋眉旒巰斕目奚𤇢梦蘩慫頻鈉說剿礶成俠矗姙耻舷⒘巳𥐰耄𦲁會嶠吡φ蚨ㄗ約海𡟻酵𡟹的謐純觶壠醪腳卸䢛揮醒現氐納送觥?br />
　　𨪜𨪜他嘗試安撫他們，「孩子們，不要怕，沒事了……」

　　𨪜𨪜沒有用，他們聲如洪鐘。李隆基非常傷腦筋，他應對過最激烈的外國工會領袖和流亡政府的成員，但是他沒有應付一群哭得比五級颶風還要狂暴的小孩子這種經驗。

　　𨪜𨪜「不要哭，孩子們，安靜下來，」他繼續說，然後大吼，「不要哭!」

　　𨪜𨪜霎時間所有哭嚎為之一斷，一張張驚惶失措，淚痕狼藉的小臉望著他。他立刻心軟，以愧疚的口吻道：「乖，小朋友——」

　　𨪜𨪜不乖則已，這一乖所有開關又全部啟動——三個小孩衝下車，在草坡上團團轉，像蒼蠅掉了它們的頭：兩個把在車門邊不知為什麼，四個繼續坐在車上，但是哭得更加嘹亮。

　　𨪜𨪜李隆基挫折地抓了抓頭髮，回身想把跑掉的小孩找回來，卻發覺左腳怪怪的，低頭一瞧——一個小女孩抱住他的腿在抽泣，眼淚鼻涕全糊在他價值一千美金的鴿灰亞曼尼褲管上。

　　𨪜𨪜李隆基抬頭看天上，完全被擊敗。

　　𨪜𨪜這時，有人跟嗆擠過他身邊，是那暈過去的女孩起來了。她一手抱個孩子，一手另牽一個，連同車門邊那兩個一起帶上車。她著急地檢視學童的情況，擁抱他們，慰問他們，有如春風化雨那麼神奇，把一車號眺大哭的孩子一一安撫下來。李隆基驚奇地望著她，彷彿見識到人類的超能力。

　　𨪜𨪜她清點人數，又點一遍，然後回頭看他，兩人四目交接——他頓然倒吸一口氣。

　　𨪜𨪜那雙眼睛，他想，那雙眼睛簡直是夢幻湖嘛，那樣的氤氳，那樣的迷濛，那樣撲朔迷離的美麗——

　　𨪜𨪜「還少兩個，我問你——他們哪裡去了?」

　　𨪜𨪜李隆基聽到她如此質問，語氣焦慮且下耐，好像已連間數聲了。他一愕，低頭瞄了瞄還箍著他的腿不放的小女孩，說：「一個在我的褲管上，另一個……」他回頭往草坡張望。「我去找找看。」

　　𨪜𨪜他一跛一跛拖著左腿那小女孩走，她像某種咬住東西就不鬆口的囓齒動物。

　　𨪜𨪜草坡上空蕩蕩，再過去是藍麗的海與天，沒有任何小孩的影蹤，他回頭喊：「沒見到有什麼小朋友!」

　　𨪜𨪜那女子關上車門，憂心仲忡趕過來，四下尋找，忍不住責備起他來，「你剛剛為什麼不把他們看好?」

　　𨪜𨪜「我——」李隆基有點啞口無言，他問自己——我該負責看管這群歇斯底里的小孩嗎?被她這麼一詰問，奸像他確實該負點責任。

　　𨪜𨪜「倫倫，倫倫——你在哪兒?」她迎著海風喊。

　　𨪜𨪜他望著週遭嘀咕，「人躲到哪裡去了……」底下的小嚼齒動物扯著他的褲管，他低頭看她。「什麼?」

　　𨪜𨪜小女孩不哭了，睜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指著草坡一端的山壁，一處露頭的排水涵洞，說：「倫倫在那裡面。」

　　𨪜𨪜那漂亮的年輕女子立刻回頭問：「倫倫在洞洞裡面嗎，小蘋?」小女孩肯定的點頭，她走來把女孩抱起。「來，老師抱你回車上，然後再把倫倫找回來。」

　　𨪜𨪜片刻後，李隆基和幼稚園老師一起蹲在排水涵洞前，一籌莫展。這涵洞像座小礦坑，可容一人鑽入，那孩子就蜷曲在洞裏頭，千呼萬喚不出來。

　　𨪜𨪜李隆基稀奇地問：「他幹嘛鑽到裡面去?」

　　𨪜𨪜「他一害怕就會把自己藏起來。」幼稚園老師回道。

　　𨪜𨪜「我以為只有土撥鼠才有這種習性。」他喃喃道。

　　𨪜𨪜老師往洞裡喊，「倫倫，快出來，讓老師看看你有沒有怎麼樣，」她又哄道：「大家都在等你呢，倫倫——我們還要到體育館去參加小朋友運動會，你忘了嗎?快出來呀，倫倫。」

　　𨪜𨪜他不出來。李隆基想到要逼迫地下動物出洞，只有灌水一途，可是他抬起頭，陽光下看見漂亮的幼稚園老師望著他，瞼上的表情帶著某種含意。

　　𨪜𨪜她不會是想……李隆基開始搖頭，不，不，她不能教他鑽入這又黑又窄又髒的涵洞裡，她不能——

　　𨪜𨪜「沒別的辦法了。」她冷靜地說，她可愛的下巴依舊紅紅的，頭髮上沾了一根草稈子，那雙大眼睛帶著夢幻感，由於剛才撞暈了那一下。

　　𨪜𨪜李隆基如果是個男子漢，他就不能容許自己袖手旁觀，他就不能不代這弱女子鑽入涵洞，把孩子帶出來……

　　𨪜𨪜他呻吟著，被迫脫下亞曼尼外套，把絲質白襯衫的袖子捲起來。二十分鐘前，他還是個春風得意的男人，現在，他鑽進一截滿是污泥的涵洞，他的鼻腔充斥著濁臭的氣味，管洞太狹隘了，他寬大的雙肩與兩側擦撞，一隻有須的東西爬過他的頭髮——

　　𨪜𨪜他痛切地瞭解到這個社會上男女是如何的不平等——一隻蟑螂在你頭臉上亂爬，你下能尖叫，你是個男人。李隆基牙根一咬，奮力匍匐前行，把生死置之度外。

　　𨪜𨪜他快接近那孩子了，孩子的老師在洞口一端不知對他說些什麼，他聽下清楚，聲音嗡嗡地迴響，這地方陰險得像地獄。他向那孩子伸出手——

　　𨪜𨪜「你碰他的時候要小心，倫倫會咬人……」幼稚園老師喊道。

　　𨪜𨪜然而太遲了，兩排尖銳參差的牙齒狠狠咬住了李隆基的虎口，他大叫：「鬆口!倫倫——我是來救你的，下是來殺你的!」

　　𨪜𨪜但是倫倫繼續攻擊，好像他自己是只鱷魚。李隆基揪住那小身於倒爬回去，一路上，倫倫啃他的手指、他的手腕、他的肩膀。李隆基退出涵管，把那只鱷魚猛甩開來——倫倫被甩在地上哇哇大哭，他的老師趕上前抱起他，卻衝著李隆基道：「你怎麼把他弄哭了?」分明有責怪之意。

　　𨪜𨪜李隆基抱住一條滿是牙齒印子的手臂，咻咻喘氣。「他——他是人嗎?」

　　𨪜𨪜然而這女子憐借的不是他，是那穿著粉藍圍兜的小惡魔，她像個慈母般抱緊他，上下摸索、檢查著他，李隆基聽見她發出顫抖的音調道：「倫倫，你的腿受傷流血了!」

　　𨪜𨪜李隆基的目光移過去，瞄一眼說：「不過刮破一點皮，死不了人。」

　　𨪜𨪜幼稚園老師聽出來他毫無同情心，生了氣，追究起肇事責任，「都怪你車速太快，才把我們撞戍這樣子。」

　　𨪜𨪜李隆基叫道：「是你突然緊急煞車，我才撞上你的!」

　　𨪜𨪜「我是為了閃避那群鳥才緊急煞車，如果不是你開快車，就算我緊急煞車，你也不會撞上我。」她振振有詞，說完，抱了孩子掉身就往她的車子走。

　　𨪜𨪜李隆基握住拳頭——老祖先教訓過，好男不與女鬥。他拾起外套，也往他的跑車走。今天算他運氣背，現在他只想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條倒楣的公路。

　　𨪜𨪜但是有時候他真恨自己，他就是注意力過於敏銳——他注意到那女子步履搖曳不穩。她把孩子抱上車，關上車門，踅往駕駛座。海濱好大的風，撲著女孩纖麗的身形像弱柳。

　　𨪜𨪜李隆基眉頭一攬，喊道：「你還要自己開車嗎?」

　　𨪜𨪜她回頭嗔怒地看他一眼。「謝天謝地，我握方向盤的手還在，沒被你撞斷!」

　　𨪜𨪜話才說完，她卻身子一軟，貼靠在車門上。李隆基見她不僅面容泛白，連嘴唇都失了血色，他跨幾大步上前將她扶住。「你得躺下來。」

　　𨪜𨪜她卻彷彿十分討厭他似地掙扎著，力氣極微弱，卻依然倔強。「我沒事，你放開我。』

　　𨪜𨪜李隆基瞇起眼睛，這輩子從沒有女人對他有這樣排拒的態度。「你真固執，明明都站不住了!」他說，把她抓得越緊，她掙扎得越厲害。

　　𨪜𨪜「你走你的——你沒自己的事好做嗎?要在這兒多管閒事。」

　　𨪜𨪜李隆基咬牙。沒錯，你要趕走一個男人，侮辱他就對了。他陡然放開她，她跌在車門上，但是現在就算她跌進大海裡，他也不理她。

　　𨪜𨪜李隆基將外套一抄，返身上車。銀灰林寶堅尼虎虎有力退出草坡，在濱海公路上做幾聲英雄似的怒吼，倏然便往前竄，拋開了風，拋開了海，拋開了娃娃車上的孩子和門邊的女於，一去下回。

　　𨪜𨪜然而才過五秒，精確的說是四秒半，碧藍瀟灑的天空下卻起一陣響亮的緊急煞車聲，那部發誓一去下回的林寶堅尼來了個大回轉，又衝回原來的草坡。

　　𨪜𨪜千不該萬不該，他在臨去之際往後視鏡那麼一瞄——後視鏡銀亮的光裡，那條象牙粉紅纖秀的身影旋倒下來。

　　𨪜𨪜李隆基跳下車，奔向那倒地的女子，像奔向他緣定三生的情人。*******************************************

　　𨪜𨪜黃綠相間的一部娃娃車飛抵教學醫院的急診處，跳下一名身形高昂的青年男子，看得出來他身上的服裝相當地考究，卻不知怎麼弄得污穢不堪，縱然如此，這男子依舊是眉宇英爽，顯得瀟灑極了，引得急診處的護士小姐都為之注目。

　　𨪜𨪜他急急抱下一個昏迷的女孩，已有女醫師和護士主動過來處理，他向醫師簡述意外經過，把女孩交到醫護人員手中，然後到走廊去打電話。

　　𨪜𨪜李隆基吩咐藍星的女秘書查出吉利龍兒童學園的電話號碼，通知他們派人過來處置。他隨後回急診處，醫師向他表示女孩應該沒有大恙，不過還要觀察。

　　𨪜𨪜未久，吉利龍匆匆來了兩名職員，說是園長已由體育館趕往醫院途中。李隆基把一車小孩交給兩人，心裡大大鬆一口氣——應付小孩比應付叢林裡的游擊隊還要恐怖，他很高興能夠逃過他們的毒手。

　　𨪜𨪜他回急診處看了看，那女孩安安靜靜躺在病床上，顯然一時間還下不了床。

　　𨪜𨪜他想到他的林寶堅尼猶孤零零停放在濱海公路的草坡，感覺好像他把自己的小兄弟遺棄在那兒，大不忍心，遂決定趕去取車。

　　𨪜𨪜三十分鐘後，李隆基又匆匆回到教學醫院，這時候他對於自己的行為有些不能瞭解。不知他為什麼這麼急於去探看那女孩，他的心情似乎有些超越「車禍肇事者」的反應——如果他算是肇事者的話。

　　𨪜𨪜他在寬亮的醫院長廊一邊走，一邊想到他們對意外的爭論，下禁笑了——她比他更像資深的辯論社社員。一回想，一回笑，他加快步伐趕到急診處。

　　𨪜𨪜她躺著的那張病床空了!

　　𨪜𨪜李隆基拉住一名護士小姐詢問，護士小姐說：「她走了。」

　　𨪜𨪜「走了?」李隆基一怔。「可是她不省人事……」

　　𨪜𨪜「她醒過來，醫師要她留院觀察，她堅持她沒事，幼稚園的人就把她接走了。」李隆基頓然感到一種可笑的、失戀似的沮喪感。他又沿著醫院長廊往回走，一旁的玻璃長窗泛著微青色的光，他的身影映上去，他打住，愕然望著自己——這一生除了馳騁在下過雨的足球場上，他沒有這麼狼狽過：而她，竟然走了!

　　𨪜𨪜當然，她如果沒事，也沒有理由把人生浪費在醫院裏下走。

　　𨪜𨪜李隆基一咬牙，掉過身去，跨二步，又旋過身，仔細打量玻璃窗上的影於，發現問題出在哪裡——他身上全套的亞曼尼少了一件。他的外套穿在那女孩身上。

　　𨪜𨪜***************************************

　　𨪜𨪜兩天後，李隆基才踏進他在藍星十二樓的辦公室。就聽見一聲笑問：「聽說你前天一度成了"魔鬼孩子王"，隆哥兒?」

　　𨪜𨪜他表弟大街佔據了他的位子——桃心木的辦公桌上琳琅滿目擺著奶油烤吐司、培根肉煎蛋、瑞士甜起司、咖啡和香橙，他可憐的秘書匆匆端來一杯葡萄汁，為這大少爺疲於奔命。

　　𨪜𨪜他沒理會大街前頭那句話，說：「紀小姐，你忙你的——別理這傢伙。」

　　𨪜𨪜大街給臨出門的紀小姐一個飛吻，「好久沒人對我這麼好了，紀小姐，我愛你!」

　　𨪜𨪜李隆基拿手上一份簡報，往大街蹺在桌角的二郎腿打了一記。「少向我的女秘書賣騷。」他把他趕下位子，對一桌酥香四溢的藍星特級早餐皺眉頭，忍不住回頭去望巨幅落地窗外的藍天大海。

　　𨪜𨪜「不要望了，天空沒有下紅雨。」他表弟非常瞭解他。

　　𨪜𨪜李隆基掉過頭。「那你為什麼會在早上十點鐘前就醒來面對世界?」

　　𨪜𨪜「不要這麼看不起人——我也有振作的時候!」他抗議過後，拉過一張扶手椅坐下，一邊啃起甜起司。

　　𨪜𨪜李隆基在他的黑色皮椅上落了坐，伸手把描金花鳥的玉瓷土司碟子推開，卻教大街一把抓住了手，端詳起來。

　　𨪜𨪜「啊哈，」大衛分析著他手背上粉紅的牙齒印，笑得非常詭秘。「這印子這麼細小，一定是個貝齒美人，咬得這麼深——可見當時兩情繾綣，多麼激烈!多麼銷魂!」

　　𨪜𨪜李隆基拿最迫人的眼神瞪他表弟，甩脫他的手。然而他自己卻下由得瞄一眼手背上的牙齒印，離奇地從這牙齒印聯想到那天那女孩——他幾乎能夠斷定，她必然有一口貝齒，小小巧巧，整整齊齊，笑時露出瑩白的一線；倘若咬他的是她，是她那口貝齒，且輕且重，如吮如吻，在他的肩膀，或是他的胸膛……

　　𨪜𨪜李隆基體內產生一股聳動，一股迫切，使他想要——

　　𨪜𨪜「告訴我，這位咬你的熱情佳人是誰呀?」大街忽然湊在他臉孔邊呼呼地問。

　　𨪜𨪜李隆基震了一下，回到現實。「他叫倫倫，」他做深呼吸，讓自己恢復平靜狀態。

　　𨪜𨪜「是個小男孩，大約五六歲。」

　　𨪜𨪜「嗄?你竟然偷偷有了個五六歲的兒子?」

　　𨪜𨪜「別胡扯了——這就是前天當了"魔鬼孩子王"的後果。」話只說到這裡，想要有點保留似的。李隆基把桌上一疊文件栘到面前，逐一審視，改口道：「你老實說吧，你又闖什麼禍了，七早八早到這兒來——」

　　𨪜𨪜李隆基一語末畢，大街轉眼間換上一副聲淚俱下的表情，攀住他的肩頭道：「你要救救我，隆哥兒——我爸媽已經和趙家約了時間，就這個星期五晚上七點，到趙家和趙四小姐相親，如果我不去，我爸媽會殺了我，如果我去了，寶琳會殺了我，現在我唯一的生路全在你身上!」

　　𨪜𨪜李隆基將皮椅一轉，手上的金筆一戳就戳在大街額頭上。「如果你再逼我去追你未婚妻——我也會殺了你!」

　　𨪜𨪜「你怎麼這麼死心眼!我說過了，人家趙娓娓小姐也是個可人兒。」大衛嚷道。

　　𨪜𨪜皮椅旋過去，李隆基望著十二樓高窗外的藍空偏頭思量，假如這趙四小姐及得上濱海公路那女孩一半的有趣，一半的可愛，那麼他倒願意考慮考慮大街的請求。

　　𨪜𨪜事情可真稀奇，這二天他腦子裡繞來繞去老在這女孩身上打轉，他見識過的女人也不在少數了，不知為什麼獨獨這一個特別覺得難忘。

　　𨪜𨪜話說回來，他也不是常常有機會把一個女人撞暈在路上，這麼想的時候，他對那女孩下能不有一絲歉意，雖然嚴格來說，她的道路行駛技術很有改進的必要。

　　𨪜𨪜大衛見他兀自在那兒思想微笑，說道：「我不知道你吩咐紀小姐訂的，放在外邊那東花，是準備向誰獻慇勤，但是你能不能——」

　　𨪜𨪜「不能。」李隆基一口砍掉他的話。他簽了兩份文件，批過一份人事案，然後收筆而起往辦公室外走。

　　𨪜𨪜大衛追出來。「你上哪兒?」

　　𨪜𨪜李隆基把外裝的下擺拉平，拿起置於白色寫字樓上的香水百合，粉艷艷的一束，說道：「去要回我的亞曼尼外套。」

　　𨪜𨪜OOO

　　𨪜𨪜吉利龍兒童學園坐落在市區的邊緣，四周遍植茂盛的豐蹄甲，鬧中取靜，環境相當清新可喜。李隆基事先早打聽清楚，順利的按址尋來，把車停在彩色的圍牆外。

　　𨪜𨪜那天他把他的外套披在那女孩身上，送她到醫院，她走時把它也帶走了——

　　𨪜𨪜藉這取外套的機會，他想向她表達歉意，展現男人的氣度，所以帶了花來。送花給女人，一向就是愉快的事，而今天這種愉快，感覺又格外的不同，他邁著灑脫的步伐，進了幼稚園大門，孩子們的嬉笑聲從教室後方的遊戲場傳過來。

　　𨪜𨪜突然，一位老太太走出辦公室，把李隆基擋在正門口。這老太太短小精悍，穿一身撲克牌似的服裝，雙手交握在身前，神色舉動十分的嚴正凜然，奸像她從年輕時代便對社會負有一種崇高的使命感。

　　𨪜𨪜「我是花園長，」她說，逼視李隆基。「你有什麼事?」

　　𨪜𨪜李隆基咳了咳。「你好，范園長，前兩天貴學園在濱海公路發生一起車禍——」

　　𨪜𨪜老太太蹙起一雙咖啡色的細眉。「本學園沒有發生什麼車禍，你搞錯了。」

　　𨪜𨪜李隆基愕然道：「這裡不是吉利龍兒童學園嗎?」

　　𨪜𨪜「是吉利龍兒童學園。」

　　𨪜𨪜「那麼兩天前貴學園有部娃娃車在濱海公路出了事故，車上有九名學童，駕車的女老師還暈過去……」

　　𨪜𨪜「這恐怕是誤傳，和本學園沒有關係。」她斬釘截鐵地說。

　　𨪜𨪜李隆基望著花園長威嚴的表情，感到詫異，如果不懷疑對方，那就要懷疑自己了——是他找錯地方了嗎?而范園長已擺出送客的姿勢，正值尷尬的時刻上，忽有一條小影子從紅白相間的教室直奔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腿。

　　𨪜𨪜李隆基低頭看。「這不是小蘋嗎?」他笑說，摸摸小女孩的頭。小蘋的出現給了李隆基有力的證據，他對范園長道：「小蘋是當天娃娃車上其中一個孩於，我認得她——范園長為什麼要否認這件事?」

　　𨪜𨪜范園長對敗露事跡的小女孩說：「小蘋，回教室去。」然後她憤慨地質問李隆基，「你是什麼人?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𨪜𨪜「我就是那天撞上娃娃車的人——因為娃娃車在我前面緊急煞車的緣故……」他不能不把事由稍作說明。「發生這事故，我感到很遺憾，今天特地來道歉。」

　　𨪜𨪜老太太「哦」了一聲，臉色緩和下來。「你怎麼不早說呢?我以為你又是那些沒事

　　𨪜𨪜找麻煩的督察、記者、好奇的、看熱鬧的、心懷鬼胎的競爭對手。」

　　𨪜𨪜她差不多把天下的人種全囊括進去了。她瞇眼看著李隆基手上的花束。

　　𨪜𨪜「這是要送我的嗎?」她問，伸出鷹爪般的手。

　　𨪜𨪜下，不是要送你的!李隆基心裡大叫，使勁抓著他的花不放，然而老太太的力氣太過驚人，兩人拉鋸了片刻，李隆基不敵，眼睜睜看她把花奪了去。

　　𨪜𨪜她一邊嗅著花香一邊說：「行啦，年輕人，我接受你的道歉，謝謝你的花。你可以走了。」

　　𨪜𨪜她轉身欲去，李隆基從頹喪中恢復過來，忙道：「我想當面向那位女老師道個歉，可以嗎?」

　　𨪜𨪜老太太打量他一眼，或許看在花的面子上，給他通融。「去吧，她和小朋友在遊戲埸上。」

　　𨪜𨪜李隆基充滿渴望地望著拿在老太太手上的香水百合，然而她已經踅進辦公室去了。

　　𨪜𨪜他只得抖擻起精神，相信憑他獨到的個人魅力，即使沒有鮮花幫襯，也能收服女人——任何女人——的心。他是有這樣自信的。

　　𨪜𨪜有實力的男人都不免自負，李隆基自然不在話下，下是每一個名門子弟都像他這樣的優秀有才幹，而優秀有才幹的名門子弟，也不是每一個都能夠生得相貌出眾，風度翩翩的。

　　𨪜𨪜教室後方一座長方型的遊戲叢林，有各式遊樂設施，數不清的一大群孩子在場上奔跑笑鬧，教人眼花撩亂，然而李隆基仍舊一眼看見了她。

　　𨪜𨪜她立在場子中央，穿件白上裝，繫著長裙，裙上灑有淡綠色的花萼，人像那花萼一般的清雅。一頭雲發，側面的眉目口鼻，仍然是那麼娟麗，那麼扣人心弦。

　　𨪜𨪜李隆基看得心頭陣陣跳動，呼吸都帶點微喘——他彷彿到現在才赫然瞭解什麼叫「心動」的感覺。難道過去都是白活了嗎?難道從前對女人有過的感覺，都是不夠真、不夠深，不足以撼動他的心?

　　𨪜𨪜他站在那兒著迷地望著她有半晌，終於她感覺有異，徐徐掉過臉來，那場面就像一幕慢鏡頭，還配有動人音樂的那一種。李隆基屏息等著——等她與他四目交接，天雷勾動地火的那一霎，愛的火、情的焰，就會熊熊燃燒起來……

　　𨪜𨪜她與他四目交接了，她定了定，在陽光下瞇著眼又看，然而半天沒有反應，也沒有表情——什麼愛的火、情的焰，一概沒有發生。

　　𨪜𨪜這可奇了，這女人居然對他無動於衷!她的臉孔沒有綻出光芒，她的雙眸沒有變得癡迷，她沒有一頭朝他撞來，然後雙膝一軟，拜倒在他腳下，從此心甘情願做他感情上的奴隸……

　　𨪜𨪜李隆基不信邪，向她走過去——啊哈，她臉上漸漸有變化了，那雙漂亮的、夢幻的大眼睛驀然瞠大，紅潤的小嘴也張開來，接著，她的眉心開始扭曲、變形，她的臉出現一種特殊的表情——那表情與看到一堆垃圾類似。

　　𨪜𨪜整個場面全然不是照李隆基所設想的那樣發展。從來沒有女人，從來沒有，看到他會是那副表情。他忍不住低頭瞧一下自己，他還是一樣，四肢健全，風流倜儻，尤其今天穿的是紀梵希西裝，一身的藍調，說有多瀟灑就有多瀟灑。

　　𨪜𨪜然而李隆基有所不知，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見解，像這會兒站在那兒的幼稚園女老師，把李隆基一身的設計名師服裝、進口草履蟲領帶、義大利名牌皮鞋一一看在眼裏，當下即斷定此人是個花花公子，而花花公子一向是她最不欣賞的人類，毫無尊敬的價值。

　　𨪜𨪜不知道這人今天闖來做什麼?濱海公路出車禍那天她就對他印象不佳，西裝革履又開高級咆車，闖了禍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𨪜𨪜現下她根本懶得搭理他，轉身繞過一座溜滑梯要走。不出幾步，卻撞上那一身紀梵希，原來這傢伙仗著他腿長，一跨跨過溜滑梯，把她攔截下來。

　　𨪜𨪜四周的孩子在喧嘩，他在陽光下低頭看她，說：「你的下巴……」

　　𨪜𨪜她倔強地把下巴一抬。「我的下巴怎麼樣?」

　　𨪜𨪜「有點瘀青。」

　　𨪜𨪜她聽了就有氣。「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的話，我的下巴也不會腫這一塊!」

　　𨪜𨪜他是有點心疼，不過他笑道：「又要怪我撞你了?」

　　𨪜𨪜「不是你撞的是誰撞的?」

　　𨪜𨪜他把頭歪下來，橫著臉瞅她，似笑非笑的。「你好凶呀，老師。」

　　𨪜𨪜她狠狠瞪他一眼，移步要走，他卻又閃身把她擋住。「我聽說女人越愛一個人，就會對他越凶。」他存心逗她。

　　𨪜𨪜她可經下起這樣玩笑，腳一抬，便朝他的義大利皮鞋重重踹下去，趁他慘叫之際，她扭身就走，然而一轉眼，整個人又被拉了回去。

　　𨪜𨪜他把她捉拿在胸前，她的身子與他相貼，他的臉逼臨她，光下形成一面暗影，熱熟的鼻息拂上她的面頰，她不由自主地心跳起來，胸腔內突然間騷動奔騰像這座遊戲場。

　　𨪜𨪜他壓著很低很低的嗓音對她說：「我真的相信越愛就越凶這句話。」

　　𨪜𨪜他的嘴壓迫而下，吻住了她。她驚著了，也呆著了，咿唔出聲，然而此外不能有所反應。她下曾被吻過，下曾接觸過男人的嘴，不知道唇與唇的廝磨是這種感覺——柔軟的、濕潮的、灼熱的，令人神魂顛倒；他吸吮著她，使她不能呼吸，不能思考，甚至不能站立，她像個布娃娃掛在他身上，失去自己的力氣。

　　𨪜𨪜四週一片安靜，靜得出奇，綠繡眼在羊蹄甲上啁啾。他的嘴終於移開了，兩人都略

　　𨪜𨪜有中暑的現象——面孔發燙，呼吸喘急，四肢無力。

　　𨪜𨪜她仍在他懷裏，杲呆地望著他，彷彿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微弱地對她一笑，她顫了顫，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左右張望——整個遊戲場上的小朋友全都定在那兒，眼睛張得大大的看著他們，像看馬戲團的一個男小丑和一個女小丑。現在他們全神貫注，想知道兩個小丑接下來表演什麼節目。

　　𨪜𨪜她的臉孔漲得通紅，這輩子沒有這麼羞憤過，她把擁著她的男人用力一推，他猝下及防，倒栽在溜滑梯板上。小朋友捧腹大笑。她旋身欲去，他躺在那兒出聲喊道：「等等!」他說，「如果你不希望我再回來找你，你得把我那件外套還給我。」

　　𨪜𨪜她捧著雙頰跑走了。

　　𨪜𨪜過片刻，一件鴿灰色外套從辦公室窗口飛出來，準確無誤地落在他臉上，把他蒙在那兒。他人未動，吸嗅著衣上的香氣——是她穿過了的，留有她的一縷淡淡的芬芳。

　　𨪜𨪜李隆基覺得他暫時不要動的奸，他的身體仍處於激動狀態，他的腦子也暈眩得厲害。另外來了兩名老師，把操場上興奮的小朋友整了隊帶回教室去了。

　　𨪜𨪜那一吻的麻醉作用著實劇烈，他在溜滑梯上躺了不知有多久，然後，有人將他臉上的衣服拎了開，一道人影投在他身上。

　　𨪜𨪜是范園長，神色峻厲地審視他。這下挨她一頓訓斥是少不了的，說不定她已經報警叫人來抓他，因為他在操場上當眾吻她幼稚園裏的女老師。

　　𨪜𨪜「年輕人，」她極其嚴肅地說：「追求女人千萬不能急躁，一定要用愛心、誠心和耐心，三管齊下，循序漸進，如此假以時日，必能奏效。」

　　𨪜𨪜李陸基簡直不敢相信，花園長這是在指點他求愛技巧。

　　𨪜𨪜他吶吶道：「愛心、誠心、耐心是嗎?」

　　𨪜𨪜「沒錯，」她鄭重道，向他伸出手。「起來吧。」

　　𨪜𨪜李隆基再次見證到這老太太力氣之大，已到駭人的地步，一個身強力壯、身量高過一八四的大漢，就這樣教她單手給拉了起來。

　　𨪜𨪜她看出他的驚疑之色，自承道：「我年輕的時候是舉重皇后，破二次亞洲紀錄。」

　　𨪜𨪜他惶恐地說：「失敬，失敬。」

　　𨪜𨪜范園長把外套還給他，送他出大門。她在圍牆邊輕撫一叢媚紅的玫瑰花，閒閒道：「不過我個人倒是比較欣賞積極熱情的追求手法。」

　　𨪜𨪜「是嗎?」他咧嘴笑說：「事實上，我個人也比較喜歡採取積極熱情的追求手法。」

　　𨪜𨪜兩人帶點心照下宣的意味，相互一笑。

　　𨪜𨪜「謝謝你的指導，後會有期。」他向她做一個紳士的欠身，上了他的車。

　　𨪜𨪜女人真是可愛的動物，連六十歲的老太太都不例外，李隆基微笑心想，想到那女孩……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那女孩抗拒他的態度太有趣了——她真的像她表露出來的那樣不喜歡他嗎?

　　𨪜𨪜他發出笑聲，越發覺得事情新鮮，有意思。最後他看一眼吉利龍紅白的校舍，緩緩驅車離開。他會再來找她的，有耐心也好，沒耐心也好，很快他都會拿下她，收服她的、心。

　　𨪜𨪜在他面前，沒有女人能夠僵持著下投降。

　　𨪜𨪜OOO

　　𨪜𨪜接連二天，為著紅石大飯店的規畫工作，李隆基南下做了一番考察，返回海灣區已是週五的下午，他隨即又在藍星與幹部開了會議，奸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稍事喘息。

　　𨪜𨪜高樓的窗外，暈染著漫天的霞光，羞人答答的紼紅色，是美人害臊時候的嬌靨。李陸基心一動，念頭一轉又想到了他的幼稚園女老師。

　　𨪜𨪜他的。

　　𨪜𨪜什麼時候他已經把她當戍他的了?然而她不是他的又能是誰的?李隆基霸氣地想，

　　𨪜𨪜心頭沸騰起來，他沒有要不到的女人——即使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宇、她的來歷。

　　𨪜𨪜他會知道的。

　　𨪜𨪜李隆基沉住氣，啜飲紀小姐為他端上的藍山咖啡。

　　𨪜𨪜趕在下班前，紀小姐把一疊文件送到他桌上，並且報告道：「少董，你要我查的資料我已經查出來了——」她翻閱手上的紙張。「這位小姐姓趙，名叫娓娓。」

　　𨪜𨪜李隆基的咖啡杯在半空中頓了一下，他的眉頭微蹙。這名字好熟!

　　𨪜𨪜他的秘書小姐川流不息說下去，「趙娓娓，年二十三，未婚，師範學院畢業，在吉利龍任教一年，生活與交友狀況單純，她的身家相當特殊，但是在外刻意避談，外人知道的不多。」

　　𨪜𨪜李隆基啜著咖啡，問道：「怎麼個特殊法?」

　　𨪜𨪜「她出身豪門，是報業大亨趙頌天的四孫女。」

　　𨪜𨪜他猛嗆起來，把咖啡杯擲下，整個人的冷靜於焉崩潰。

　　𨪜𨪜「趙頌天的四孫女?」李隆基不可思議地問：「趙四小姐?」大衛的未婚妻，家族分配給大衛，而現在大衛拚命想推塞給他的對象!

　　𨪜𨪜事有這麼湊巧、這麼剛好的嗎?他有一種直覺的、不怎麼太妙的感覺。視線落在那面雅致的藍星桌歷上，忽地一驚。

　　𨪜𨪜星期五，大街說過，是他赴趙家和趙四小姐相親的日子，時間約在晚上七點。李隆基拾起手腕一看，那支精工打造的瑞士名表確切指著六點四十分——他詛咒起來，完全顧不得教養。

　　𨪜𨪜「把趙家地址給我。」他霍然起身道。

　　𨪜𨪜紀小姐忙亂地撕下紙來。

　　𨪜𨪜他抄了地址便大步往外走。要是讓大衛見著了趙娓娓，這花心大蘿蔔就絕不會放手。

　　第三章

　　𨪜𨪜趙家所在的華貴住宅區，距離並不遠，按理十來分鐘便該到，李隆基卻花了一個鐘頭才從黃昏洶湧的車陣中趕來，他在不銹鋼電動大門前撳了鈴，一面咒罵交通部長之無能。

　　𨪜𨪜管家太太去為他通報。想到大衛這會兒不知已對趙娓娓扯了多少花言巧語，李隆基直忍不住要直接登堂入室。大衛最大的本事就是灌女人迷湯，而女人笨就笨在總是信以為真。

　　𨪜𨪜一名穿黑色鑲珠緊身裝，形色明媚的女郎，自車道那一端款款而來，人未到嬌聲已傳了來，「隆哥兒，真是稀客，真是難得!」

　　𨪜𨪜李隆基迎上前，她一把挽住他，笑臉嫣然，顯然十分驚奇又十分高興。她身上仍然微蕩著一縷奇特的、獨一無二的香調，也不知是什麼香水。

　　𨪜𨪜其實說來也沒什麼稀奇，趙娉娉並沒有獨到的香水配方，只嫌那女性香水往往過於濃郁不討她的喜，一向灑的是男性古龍水，無心的有這特殊的效果。

　　𨪜𨪜「娉娉，好久不見。」李隆基對她笑道。幾年前，他們在瑞士巧遇，相談甚歡，回國後斷斷續續保有聯繫。趙娉娉是個極為聰穎、極有風韻的女人，就是一口伶牙俐齒，有時讓人招架不住，不過與她相處，李隆基倒下時感受到她心地善良的一面。

　　𨪜𨪜「夠久的了，久到我熬不住，都嫁了人嘍。」

　　𨪜𨪜李隆基大笑。「希望這不是我的錯。」

　　𨪜𨪜她送了一個秋波過來，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臉色似乎微紅。李隆基看著她，感到有些驚異，以往難得見到她的嬌羞樣兒，她現在競有這些改變了，是因為新婚燕爾的關係嗎?

　　𨪜𨪜他拍拍她的手道：「我聽說你結婚的消息了，恭喜你。」

　　𨪜𨪜娉娉的面色卻更紅了，不論婚姻，拉著他絮絮叨叨，「走吧，走吧，大姊、二姊都在花園；這陣子才打算去找你，沒想到你倒捷足先登—你吃過飯沒有?待會兒一起吃飯。」

　　𨪜𨪜李隆基只一路盤算，等一下見了大衛要如何把他剷除掉。

　　𨪜𨪜夏天裡，夜幕初落，幽麗的花園擎著法國式藝術園燈，光色十分柔亮。紫籐花架下坐兩位貴婦，有個衣著邋遢、頭髮像茅草的男人站在一旁，聽她們說話，大約是替趙家整理花園的工人。咦?不見大衛的影子，李隆基頓時驚悸起來。這麼短的時間，大衛已經把趙娓娓拐帶出去了嗎?

　　𨪜𨪜李隆基感到胸口像火灼過一樣，脫口便問：「四小姐人呢?」

　　𨪜𨪜娉娉怔了怔。「娓娓嗎?她人還在房間，一會兒就下來。

　　𨪜𨪜這麼說大衛今晚並沒有到趙家?八成是寶琳給他造成的生命威脅太大，他臨陣逃脫了，李隆基做如此的揣測，重重提在半空的一顆心至此才放下來。

　　𨪜𨪜娉娉興高采烈把他拉過去，引介給姊姊們。算來他們都是親戚，李隆基客氣地喊著「嫂子」。大小姐、二小姐連口招呼他坐，一面來來回回、上上下下的端詳他、審視他，都有一種丈母娘的神色。

　　𨪜𨪜娉娉顯得極為興奮，她朝燈光通明的華宅望一眼，嘀咕道：「小妹不知道在磨蹭什麼—我去叫她。」

　　𨪜𨪜她搖曳跳躍地定，她大姊在她背後喊：「你上下樓梯可小心點，別又跌跤了。」隨後掉過頭對李隆基笑道：「坐，坐，別客氣—我要是沒記錯，你該是四叔家的吧?」

　　𨪜𨪜「我是。」

　　𨪜𨪜她那笑容帶了一抹滿意，有點接近牧場主人相中一頭種牛那種表情。李隆基心裡納悶著不明所以，正要朝那張白色織花椅坐下，忽然一旁的邋遢男人喊了聲：「隆哥兒。」

　　𨪜𨪜李隆基嚇了一跳，回頭看見那男人咧開一顆虎牙對他笑—他可以什麼都不認得，卻不能不認得這顆虎牙，他驚道：「大衛，是你!你—你怎麼成了這副德行?」

　　𨪜𨪜大衛向來自認為上流社會的表率，沒有一天不把自己修飾得光鮮亮麗，平日頭髮不抹上法國進口發油，整理得油滑服帖，絕不出門亮相，可是現在……

　　𨪜𨪜大衛把他拽過去，抑著聲調說：「我是故意的，好讓她們失掉興趣。」

　　𨪜𨪜「到……到這種作踐自己的地步?」李隆基瞧著他襤褸的打扮，嗄聲問。

　　𨪜𨪜「我有什麼辦法?你又不幫忙。不過—你怎麼來了?」

　　𨪜𨪜李隆基咳了咳，做出慷慨正義之狀。「我想來想去，實在不忍心對你見死不救，所以在最後一刻趕了來。」

　　𨪜𨪜大衛差點當場擁抱他。「你真是我的恩人。」

　　𨪜𨪜「現在別說這個，你找個藉口先走，其餘的我來應付。」

　　𨪜𨪜這時候大小姐喊了道：「唔，她們來了。」

　　𨪜𨪜李隆基急催，「快走快走。」

　　𨪜𨪜「可是—一大衛回過頭眺望。由那白色華宅的大理石階裊裊走下兩個人，著黑裝的那個是趙娉娉，而穿一身飄逸煙藍的卻是位無比秀美的長髮少女。

　　𨪜𨪜李隆基聽見他表弟從咽喉裡發出奇怪的聲響，好像他突然冒出了滿嘴的涎水。李隆基揪緊他表弟，他卻掙扎開來，茫茫地向前走一步。

　　𨪜𨪜李隆基咬牙。蒼蠅見著了糖，現在無論如何也趕不走了。為什麼他沒事先預備一把蒼蠅拍來?他懊悔不迭地想。

　　𨪜𨪜趙娉娉托著妹妹像托著一朵花。趙娓娓有著不情願的模樣，勉強來到花架下，那雙迷濛的大眼睛一轉，照例瞇了瞇，卻突然瞪大，望著李隆基嚷了起來，「這個人怎麼在這裡?」

　　𨪜𨪜她的瞼一陣紅一陣青，李隆基手抄在褲裡，雙腳在石材砌地上挪了挪。她那股子震驚是能夠體會的，一個小時前他才剛有過相同的經驗，然而此刻見著了她，他反而覺得整個場面有趣，支不住要笑。

　　𨪜𨪜娉娉詫異道：「這位是李家四叔的公子。」

　　𨪜𨪜李隆基緩緩踏上前，唇邊帶著嘲弄的笑意，自薦道：「是的，我是李隆基。」

　　𨪜𨪜「理容雞?」娓娓仍在那兒猶猶疑疑，神色不定。「有這種名字?」

　　𨪜𨪜「你想到哪裡?他是興隆的隆，基業的基，」娉娉說：「哎，就是大唐天子李隆基這名字啦。」

　　𨪜𨪜中國歷代做皇帝的當中一個?娓娓猜忌地覷著他。「令尊曾經抱有什麼企圖心嗎?」

　　𨪜𨪜「我爸?」李隆基不解事情為什麼牽扯上他爸爸。

　　𨪜𨪜「沒事他幹嘛給你取一個皇帝老爺的名字」她質問。

　　𨪜𨪜她顯然對他的名字很不滿意。李隆基喃喃道：「我還以為我這名宇很有魄力呢。」

　　𨪜𨪜娓娓鄙夷地從鼻子裡嗤了一口氣。興隆的隆，基業的基—簡直像暴發戶剛發了財，興奮過度，滿堂子孫不是叫大發就是叫大旺一樣，這樣的名字沒有靈氣、沒有意境，只讓人覺得俗氣不堪。

　　𨪜𨪜難道別人那些深沉優美的名姓沒有給他們一點啟示嗎?難道整部中國大字典挑不出更有品味的字眼，來做為一個人的代表嗎?想想散文作家「尚詩懷」，現代舞者「任展雲」，旅法藝術家「秦若塵」，這些如詩如畫的名宇，是多麼令人陶醉、令人悠然嚮往呀!就連他們幼稚園小班最近剛來的一個小朋友，都有個迷死人的名宇，他叫「白之雲」，而且小小年紀他已立志要做畫家，終生與藝術為伍—她要嫁的就是這種高格調的男人，絕不是滿腦子興隆、滿腦子基業，以賺錢為能事的俗人。

　　𨪜𨪜娓娓眸光一拾，見到那李隆基站在她跟前，一味瞅著她，要笑不笑的一抹意味在嘴角，他的嘴……娓娓覺得腮邊兒燙了起來，彷彿再度感受到他的嘴貼在她唇上的那股灼熱感，那股激震。

　　𨪜𨪜她咬住唇別過臉去，另一個男子趨前向她陪笑道：「四小姐，你好。」

　　𨪜𨪜她訝道：「這位是?」

　　𨪜𨪜「我是李大衛，」他說：「我實在非常高興，終於—終於和你見面了。」他把手按在心口上，一臉流露傾心至誠的模樣。

　　𨪜𨪜他開始了!李隆基咬著牙根想，大衛做出來的那副表情，再配合上滿嘴巴的甜言蜜語，就是讓女人變成傻瓜的武器。他真想一拳頭打歪他的臉，讓他沒法子造假。

　　𨪜𨪜李隆基到底忍了下來，反正大衛今晚休想得逞—這傢伙自作孽，把自己打扮成丐幫弟子，不見趙娓娓三個姊姊俱在一旁皺眉頭，根本對他缺乏信心嗎?保管趙娓娓也不會對他假以辭色。

　　𨪜𨪜然而大衛自有一番表白。「我必須為我的儀容向你深深地致歉，這段時日我一頭栽在工作裡，吃飯睡覺都拋諸腦後，更別談打扮自己了。」

　　𨪜𨪜李隆基不敢置信地瞪著大衛—這天大的謊話他也說得出口?大衛這一生沒有幹過一天活兒，他能夠知道「工作」這個詞彙，已經是奇跡了。

　　𨪜𨪜李隆基按捺著，他肯定趙娓娓會拆穿大衛，不上他的當。

　　𨪜𨪜果然，娓娓凝視大衛半晌，然後非常冷靜地問：「請問你忙的是什麼工作?」

　　𨪜𨪜「劇團。」大衛莊嚴地說：「為了理想、為了創新、為了藝術，我在奮鬥。」

　　𨪜𨪜為什麼娓娓的雙眼忽然像耶誕樹上的燈泡一樣，亮了起來?李隆基心裡猜疑著。所謂劇團，就是大衛和一群女團員打情罵俏，並且把台柱寶琳搞大肚子的地方，絕沒有多少神聖性在其中。

　　𨪜𨪜然而他堅信娓娓能夠明辨秋毫，不是每一個女人腦子都那麼糊塗的。他打定了主意回去一定要揍大衛一頓，拿劇團這種幌子來哄娓娓!他怎麼也沒料到，娓娓竟挨了近去，絲毫不嫌棄大衛的一身破爛相，柔聲道：「李先生，談談你這劇團的情形好嗎，我很有興趣。」她甚而還微微一笑。天呀，她那笑靨真美!然而她是對著大衛笑—李隆基簡直嫉妒得差點死去。大衛毫不知恥的就要挽住娓娓。

　　𨪜𨪜「時候不早了，我們進屋子吃飯吧!」娉娉突然大叫，身子閃過來，一手拉住大衛，一手把李隆基一推，推向娓娓。很快她把大衛帶開，一邊笑嘻嘻問他，「你這劇團成立有多久了?都演些什麼戲碼?……」

　　𨪜𨪜大小姐、二小姐也立即起身，簇擁著大衛走了。

　　𨪜𨪜李隆基何等聰明，馬上意會到這些動作所代表的意義—趙家三姊妹相中的人是他，要把機會留給他，不是這個死大衛。

　　𨪜𨪜他心裡得意的狂笑。

　　𨪜𨪜「你在笑什麼?」娓娓冷冷問。

　　𨪜𨪜噢，他連臉上都現出笑容了嗎?他略微控制住自己，說：「我在笑……趙四小姐，咱們相遇真是一種巧合呀!」

　　𨪜𨪜「我不是這種感覺。」

　　𨪜𨪜「你是什麼感覺?」他好奇問。

　　𨪜𨪜「我覺得是一種倒楣。」

　　𨪜𨪜事實上，她說什麼他都不太在意。遠遠的海灣的風送過來，依然微帶著海洋那種甜濃的氣息，把她一縷溫柔的髮絲吹拂起來，在那小巧的、盈盈一握的下巴拂著、搔著，弄得李隆基心癢難捺。

　　𨪜𨪜他移近前去，一手掌著柱子，把娓娓圍在花架的一角，做出有點壓迫又不會太壓迫的舉動。他側頭對她笑。「趙四小姐，怎麼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我?」

　　𨪜𨪜她自己也發覺到陷在他的半個圈套裡，有明顯的心神不寧的現象，呼吸變得不太勻稱，然而也不願意示弱，依舊一張臉對著他，微微地惱怒著，反而因此越顯出一股嬌俏的眉色來。

　　𨪜𨪜李隆基感覺他體內的血流變得和那海洋一樣的甜濃。

　　𨪜𨪜「你有什麼值得我喜歡的嗎?」她問，帶了點喘。

　　𨪜𨪜真是俏皮的問題。李隆基把臉龐挪一寸向她，再一寸，他的氣息與她的氣息輕觸，顫著一點抖。

　　𨪜𨪜「那太多了，」他低著聲，像在說俏俏話。「你可以一樣一樣來發掘，我保證你會滿意。」

　　𨪜𨪜「要是我沒興趣呢?」

　　𨪜𨪜「我會讓你有興趣的。」

　　𨪜𨪜他的嘴落在她唇上，她啟著唇由於驚異，正好就與他整個嘴吻合住了，貼得緊密。

　　𨪜𨪜他吻的動作一波接一波，娓娓被按在花架的柱上，背心緊抵著那凹凸不平的柱子，微感到痛，卻不知在身體的哪一處，升起一種感覺—屬於熟的、滾的、蕩漾的，一種羞恥的快感，冉冉地在體內浮動。

　　𨪜𨪜「娓娓。」這時候娉娉的呼叫聲卻由屋子那一頭傳了來。她在大門的亮處，花園這一角是幽暗的，不為人所見。

　　𨪜𨪜娓娓猛一清醒，震驚地抽開身子，推開李隆基要跑，可是被他出手拖住了。他凝目看著她潮紅、發燙的臉孔說：「娓娓，不要假裝你不喜歡我。」

　　𨪜𨪜她充滿莫名的羞怒與激動，回道：「我一點也沒有假裝，我是發自肺腑、出自內心的不喜歡你—像你這類的男人，不過倚仗著家裡的那點財勢，沾了前人的一點光，比一般人多了幾分方便和得意，就這麼一副遊戲人間的態度，賣弄風情，自命風流，我可以告訴你，我最唾棄的就是這種男人!」

　　𨪜𨪜說完，娓娓倏忽奔去，李隆基望著她夜色裡幽幽的背影,心裡想—娓娓對他的這個誤會可大了。666

　　𨪜𨪜李隆基受此挫折，不由得心灰意冶，就此對趙娓娓斷了念—假如這是一則是非題，那麼答案是X。李隆基對趙娓娓非但沒有斷念，反而燃燒起更強大的鬥志。他不是一個輕易能夠打敗的男人，這固然是原因，但是更奧妙的是，趙娓娓挑起他一種激越的、迫切的，毫無道理可言，卻教他心猿意馬的熱情，他知道他要把這女人要到手，即使不擇手段。

　　𨪜𨪜他將事情擱下來有三天，由於忙著飯店夜總會的事宜。對於趙娓娓，他有著獵人般的耐性，肯定她逃不過他。

　　𨪜𨪜他的耐性到了週一面臨到挑戰。

　　𨪜𨪜寶琳掛電話給他，在那一頭哇啦哇啦地哭訴，起先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寶琳算是個好女人，自從她離開演員男友，跟了大衛，對他一直是死心塌地的。

　　𨪜𨪜「……可是他不該這樣待我呀，太過分了，趁我不在，他把人都帶到劇團去了，美其名那女人是去觀摩，可是莎麗都看到了，兩人親密得很—一

　　𨪜𨪜李隆基一僵。「什麼女人?」

　　𨪜𨪜「大衛新的相好，一個長髮少女，才這幾天的事，好多人都看到了。隆哥兒，我不管，你要替我做做主……」

　　𨪜𨪜一聽到「長髮少女」四字，李隆基立刻感到如火攻上心頭，這長髮少女是誰可想而知。那天在趙家入席吃飯，娉娉硬把娓娓按在李隆基的鄰座，誰知道那個不要命的大衛，不顧李隆基凶狠的目光，自己涎著臉挨在娓娓的另一邊坐，席間逮到發揮的機會，對娓娓大談劇團之事，儼然他是個戲劇泰斗。

　　𨪜𨪜娉娉三番兩次把話頭引開，特別推薦李隆基的事業成就，她的大姊、二姊也都興致勃勃的問起他的企業狀況，唯有那趙娓娓自始至終把一個後腦勺對著他，好像他是一面夯起來的牆。

　　𨪜𨪜他向她敬酒，她板著俏臉說：「我不喝酒。」

　　𨪜𨪜大衛那小人馬上伺機奉上一杯橙汁，又博得娓娓一粲。李隆基沒有此那一刻有更激烈的殺人傾向。

　　𨪜𨪜那天離開趙家，李隆基嚴重警告大衛，如果他敢隨便動趙娓娓，他頭一個要他死在他手下。

　　𨪜𨪜很明顯，大衛沒有把他的警告聽進去。

　　𨪜𨪜李隆基安撫下寶琳，電話一撂便立了起來。

　　𨪜𨪜他一頭來到二十七頂層開圓型天窗的天悅廳，果然看見大衛愜意地倚在靠窗的老位子上，喝咖啡、嚼胡桃派，穿草綠進口休閒服，頭髮梳抹得比鏡子還光亮。他疾步定過去，侍者都來不及招呼他。：李隆基拉開大衛身邊棗紅色的法國金線織花椅，好整以暇坐下來，把嘴湊在他耳邊低聲道：「親愛的大衛。」大衛打起哆嗦來，把咖啡杯放下，惶恐地看他。「別這麼肉麻，隆哥兒。」

　　𨪜𨪜「有比你哄趙四小姐還肉麻?」

　　𨪜𨪜「趙四小姐?」大衛帶著戒心間。

　　𨪜𨪜「有一件事你不明白。」李隆基不慌不忙說。

　　𨪜𨪜「什麼事?」

　　𨪜𨪜「你只有一條命。」

　　𨪜𨪜「這我知道——」

　　𨪜𨪜李隆基拾起桌面上一把雕銀餐刀，在手上玩賞。「現在有三組人馬想要宰了你—你故意穿一身邋遢去趙家相親，你爹媽要宰你；看到趙娓娓你馬上見色思遷，寶琳要宰你；我警告你別打趙娓娓的歪主意，你置之不理，我也要宰你，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是這當中下手最毒辣的一個。」

　　𨪜𨪜大衛嚷叫起來，「我又沒怎樣——」

　　𨪜𨪜那把銀閃閃的餐刀指著大衛。「這幾天有人看到你帶著個長髮少女進進出出，還到劇團去"觀摩"是嗎?你打著劇團的幌子在耍趙娓娓，骨子裡根本不安好心。」

　　𨪜𨪜大衛眼珠子一溜。「你確信我是在"耍"趙娓娓?」

　　𨪜𨪜李隆基怒氣上身。「你自己心裡有數!」

　　𨪜𨪜「可是，」大衛正色道：「趙娓娓是我的未婚妻—這話是你說的，所以我有權力——」

　　𨪜𨪜「你有權力個屁!」李隆基擲下刀子吼道。好在喝下午茶的客人泰半集中在落地窗臨海的那一側，這邊的騷動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𨪜𨪜大衛忽然覷著他奸笑。「怪了，你對趙娓娓的事這麼敏感、這麼憤慨，不會是你對她——」

　　𨪜𨪜「不錯!」

　　𨪜𨪜大衛樂了起來，直呼嚷：「不得了，得開香檳慶祝—隆哥兒戀愛了，我們李家的聖人墜人情網了!」

　　𨪜𨪜李隆基一時答不出話來，面龐有點脹熱。他站起身嚴聲說：「寶琳你得給人家好好負責，少做一點孽。」

　　𨪜𨪜「我又沒說不負責……」大衛擰著白餐巾咕噥。

　　𨪜𨪜「趙娓娓你想都別想。」

　　𨪜𨪜大衛沒吭聲—他的臉生得小，兩頰卻有些肉敦敦的，略往下墜，現在那兩片頰肉顫著，做狡猾的笑。

　　𨪜𨪜「不許你再去找她、沾她、碰著她一點，否則——」

　　𨪜𨪜「我會被你以最毒辣的手段宰了。」

　　𨪜𨪜「知道就好。」說罷，李隆基繞過大衛的座位就要離去，大衛卻揚聲把他喊住。

　　𨪜𨪜「我沒有熊心豹子膽跟你搶人，」大衛說著，從皮夾子抽出兩張票。「這給你吧—本來跟娓娓約好了，今晚七點半，水上餐廳的人妖秀，一張票八千元，外加海陸大餐。」

　　𨪜𨪜「人妖秀?」李隆基把票搶過來，卻感到懷疑。

　　𨪜𨪜大衛聳聳肩。「她想觀摩他們色藝的表演，純粹是氣藝術乙上的動機。」他特別強調藝術兩字。

　　𨪜𨪜李隆基把票放入口袋，撥過身走了。

　　𨪜𨪜這時候，有個長髮女子由噴砂玻璃屏風後方的洗手間出來，曳到大衛身邊坐下。

　　𨪜𨪜「咦，剛剛和你說話那人不是藍星的少董嗎?」她問，艷妝底下是張年輕的臉，乍看，一股成熟感顯得半生不熟的。

　　𨪜𨪜「是呀，」大衛吃吃笑著，伸手撥了撥女子的長髮。「看樣於你得換個髮型了—你這把長髮引來他的誤會了。」

　　𨪜𨪜「你在說什麼?」

　　𨪜𨪜「沒什麼，」大衛起身，把她一併拉起來。「走吧，到俱樂部去跳舞。」

　　𨪜𨪜「晚上不是要去看人妖秀?」

　　𨪜𨪜「不了，我們另外找樂子。」大衛道，一陣陣的衝動想就地大笑。今晚的人妖秀保證讓一個人碰釘子碰得滿頭包，那場面絕對精采。0OO

　　𨪜𨪜娓娓傍晚時分回到家，略感到倦累，今天幼稚園出了好些狀況—一對雙胞胎兄妹得了下痢型的感冒，輪流著拉肚子：一名小朋友，昨晚父母吵架，被嚇著了，怔仲哭了

　　𨪜𨪜一整天；另一個，家庭習慣晚睡，孩子跟著熬，白天就只有打瞌睡的份兒，完全跟不上進度，屢次和家長溝通總不見效。

　　𨪜𨪜然而她對兒童教育工作確實是有份興趣的，今天的疲憊在隔天見到孩子們的笑臉，

　　𨪜𨪜也就化做雲煙了。兒童的純真是符合她單純、專一的理想的。

　　𨪜𨪜管家太太快步走過雲石大廳，對她說：「小姐回來得正好，有通你的電話。」

　　𨪜𨪜她輕輕吁一口氣，把皮包放下。「什麼人打來的?」

　　𨪜𨪜「是位李先生。」

　　𨪜𨪜娓娓蹙了一雙秀眉。這時候娉娉自起居室步出，她穿著寬大的葡萄紅家居服，意外地把豐盈的體型顯露了出來。

　　𨪜𨪜是李大衛，娓娓心想。「告訴他我不在。」

　　𨪜𨪜是李隆基，娉娉心想，忙道：「告訴他她在。」

　　𨪜𨪜「三姊!」娓娓瞠道，怪姊姊好事。

　　𨪜𨪜娉娉笑吟吟說：「人家已經打了兩通電話過來，晚上要請你吃飯。」

　　𨪜𨪜娓娓搖頭，自行上樓。「我今天不想出門。」

　　𨪜𨪜娉娉沒把她的話當話，兀自調度。「你先回房間準備，我去替你回話。」

　　𨪜𨪜片刻後她興匆匆上樓，不由分說便把娓娓推入浴室。「還不快點梳洗，他七點鐘到，人家今晚是要請你去做藝術觀摩。」

　　𨪜𨪜娓娓睜了一隻眼睛問：「藝術觀摩?」顯示有些心動的意思。「什麼樣的藝術觀摩?」

　　𨪜𨪜「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娉娉說，返身去開了衣櫥。「我替你挑件衣服，晚上天氣涼爽，我看看哦……」她熱心地開始一件件的審查起來。

　　𨪜𨪜四十分鐘後，娓娓盈盈下了樓，身上一襲薰衣草色的雪紡衣裳，飄著深深淺淺的紫雲朵，鬢側別一隻銀髮夾，微上了點粧的瓜子臉，看來越發的嬌秀。

　　𨪜𨪜門鈴響時，她親自去應門。娓娓一向沒有派頭，凡事不太需要人服侍，應個門不過是舉手之勞。

　　𨪜𨪜門開處，一個高大瀟灑的男子立在那兒，他生得眉目豁朗，一頭短髮理得奕奕有神，穿檸檬黃的翻領上衣，乳白長褲，一手抄在褲袋裡，笑眼微瞇看著她。

　　𨪜𨪜娓娓倒退一步，一顆心自己彈跳起來。

　　𨪜𨪜「你來做什麼?」她的嗓子有些微嘶，一碰上此人，她就會有失常的反應。

　　𨪜𨪜「來接你出去吃飯—我們約好的。」他理直氣壯道。

　　𨪜𨪜「誰和你約好的?」她一口駁斥他。「我是和大衛約的。」

　　𨪜𨪜李隆基握了握拳。她不知道她這樣會造成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受傷嗎?他斷然說：「大衛退出球賽了。」

　　𨪜𨪜「你說什麼?」

　　𨪜𨪜李隆基躊躇了一下。他會在適當的時機向娓娓解釋大衛對於她之不宜，但不是現在，不是杵在這個門檻上，首先他要把她帶出去，展開他們的約會。

　　𨪜𨪜「我們得走了，否則會趕不上開場。」他伸手拉她。

　　𨪜𨪜娓娓掙扎著。她還以為約她的是大衛—大衛這人嘴皮子油滑，她和他談話不見得投機，那天席上和他所謂「相談甚歡」，不過是為了抵制李隆基。而這兩天大衛屢次約她，都為她所拒，今晚也是她三姊在那裏鼓吹和慫恿，才逼得她出門的。

　　𨪜𨪜但是怎麼說，對於大衛她還能夠勉強打打交道，要是換上這個—這個浮華、狂妄、粗霸、自鳴得意的李隆基，她是一分一刻、一絲一毫也不能忍受!

　　𨪜𨪜「放開我，我不要和你出去!」她嘶叫反抗。

　　𨪜𨪜「趙四小姐，你好像比較喜歡被人抱著走?」李隆基揪住她的雙臂，帶著笑對她說。他靠她極近，身上的一股體溫攏向她，使她暈熱，而且發軟。他的人和他的話都充滿了威脅性。

　　𨪜𨪜「趙四小姐，請。」他文質彬彬道，趁她一霎的軟弱之際，強行把她押出門上了車。

　　𨪜𨪜娓娓不能相信她會在自己家中活生生被人綁走，歪在那部林寶堅尼奢麗的椅座上，氣得差點流下淚。她攀住椅背回頭望，三姊的影子連看都看不到，都沒個人奔來救她!

　　𨪜𨪜李隆基的車引擎轟然一發，衝出跑道，衝出電動大門，驕橫地挾持她定了。6O6

　　𨪜𨪜娉娉側身在書房的落地窗後，隔著花木扶疏的陰影，目送銀灰跑車出大門而去。

　　𨪜𨪜李隆基自登門到帶走娓娓的全盤過程，她躲在一旁都看見了—她於好笑之中又不能不感到有些掛心，娓娓是個聰慧的女孩，個性卻過於單純，一腦子裝些稀奇古怪的，與大家不同的念頭，而且還拗得很，和現實有這樣一段隔閡，教人不免擔心她會在愛情上吃苦頭或受到傷害。

　　𨪜𨪜好在娉娉對隆哥兒抱著相當的信任，才能放下心來—他是個有能力、有智慧，能讓娓娓得到幸福和快樂的那個人。

　　𨪜𨪜娉娉有這天份，對男人具有犀利的直覺，一眼可看出這男人是不是女人在等待的那一個。

　　𨪜𨪜她對隆哥兒就有這直覺，一如當初她一眼看到仇霄一樣。娉娉放開了緹花的長簾，慢慢回轉過身。

　　𨪜𨪜仇霄，她肚裏孩子的父親。

　　𨪜𨪜娉娉輕倚著落地窗，窗於剔透冰涼，她的身子卻燥熱了起來，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宛如仇霄人就橫在她前方，拿那雙冷峻的、嚴酷的，卻又是騷動的、挑逗的，教人要在他跟前化成水的眼神看著她。

　　𨪜𨪜她不能相信到現在了，想到他還會有那麼大的悸蕩。

　　𨪜𨪜娉娉不由得一手按著心口、一手按著小腹，她那小腹似有若無的微隆著，顯示一條小生命在那裏孕育，一天天的成長。這條小生命已然不是秘密。

　　𨪜𨪜但是仇霄是個秘密，她人生裏最大的秘密。

　　第四章

　　𨪜𨪜娓娓生著悶氣，一路僵坐像座雕像。

　　𨪜𨪜挾制她的男人卻絲毫沒有知錯而省悟的跡象。

　　𨪜𨪜到了水上餐廳，他拉開車門還用一張可惡的笑臉對她說：「趙四小姐，請。」

　　𨪜𨪜「別叫我趙四小姐!」她立刻嘶聲道。

　　𨪜𨪜他揚眉。「為什麼?你不是趙四小姐?人家不都叫你趙四小姐?」他一連聲問。

　　𨪜𨪜沒錯，而她最痛恨莫過於這個稱呼!特別是在外頭，「趙四小姐」這麼一喊，人家還以為她和從前東北軍閥的兒子張學良有什麼家庭關係，況且這稱呼也過度嬌貴了，她喜歡認為自己是傾向於風雅浪漫的，而不是嬌貴那一型的女人。

　　𨪜𨪜但是這個痞子哪裏知道這麼多。

　　𨪜𨪜他把她帶入金碧輝煌的餐廳，她從來就沒能適應炫麗強烈的光色環境，很快一雙患近視的眼睛便花了，腳步也跟著跟嗆起來，不得不倚靠著李隆基走時，他還以為她變得小鳥依人了呢。

　　𨪜𨪜他附在她耳邊道：「和我在一起，你只管輕輕鬆鬆，好好的享受。」

　　𨪜𨪜娓娓別過臉去不睬他。

　　𨪜𨪜而李隆基果真的曲意逢迎，活像那種天打雷劈的多情種子，對女人慇勤眷愛得不得了，連一杯水、一紙餐巾，一點細微末節都顧到，娓娓本來就有點頭昏眼花，漸漸地對他無力抗拒，也就由他去了。

　　𨪜𨪜他們享用北歐鮮蒸鱈魚和匈牙利醬烤羊小排，在美味的薰陶下，一時氣氛好轉，李隆基寬了心，談起他遊歷國外的見聞，娓娓倒也沒有再和他搶白。

　　𨪜𨪜八點整，餐廳的照明暗下來，舞台上卻放出彩光，主持人上台引出一群載歌載舞的鮮衣女郎，連著三支歌舞，娓娓只覺得眼花撩亂。

　　𨪜𨪜到了第四節，苗頭漸漸有點變了，上頭的旋律燈色明顯的曖昧，底下坐著的客人也忸怩著、期待著。出場的舞者格外妖嬈，衣著一件少過一件，兼有邊扭下舞台、邊脫舞衣甩向在座男客的。

　　𨪜𨪜娓娓開始坐立不安，感覺極其的不舒服，他們看的是什麼?脫衣秀嗎?

　　𨪜𨪜一名舞者旋過娓娓面前，假意倒在李隆基懷裹，向他搔首弄姿一番，引來一陣笑聲，然後扭開去。

　　𨪜𨪜娓娓這時候終於瞧清楚了，濃粧艷衣掩下去的雄性面孔和骨架!她瞪著李隆基說：

　　𨪜𨪜「這些人……這些人……」

　　𨪜𨪜他笑道：「表演得真是維妙唯肖，不是嗎?水上餐廳這團人妖秀在東南亞名氣很大。」

　　𨪜𨪜「人妖秀!」娓娓的臉色變了，嗓門拔尖起來。「你帶我來看人妖秀!來看這種淫佚邪惡的表演!」娓娓覺得她高尚純淨的靈魂徹底被污染、被戕害了，這不肖的男人竟然如此對待她。

　　𨪜𨪜李隆基「咦」了一聲。「這不是你自己要看的嗎?你說要觀摩的，你口口聲聲崇尚的藝術。」

　　𨪜𨪜娓娓氣得渾身亂顫，桌上一杯白酒端起來，潑了他一臉。「只有下流的人才會以為別人也都那麼下流!」她羞憤得連嗓子都在發顫，猛然起身奔離開餐廳。

　　𨪜𨪜李隆基坐在那裏，發了一會兒愣，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似的，沒一件事是懂的。

　　𨪜𨪜他掏出手帕慢慢拭著臉，怒意卻一點一點的竄上來。他推開椅子立起身，在滿廳橙的、綠的、紫的飛旋的彩光下，和眾賓客的嘩笑聲中，大步邁出餐廳。

　　𨪜𨪜到這地步，他對這頑劣、欠管教的女人真正失去了耐心。

　　𨪜𨪜他趕到餐廳門外，恰見到娓娓上了一部黃色計程車，飛也似的走了。他咬牙、他詛咒，急急跳上他的跑車，橫衝直撞追了上去。

　　𨪜𨪜兩部車在夜晚的濱海公路上競逐。他不願意迷信，然而現在他肯定他和這條公路犯了沖，只要他人在這條公路上，事情再牽涉到趙娓娓，整個世界就變了樣，他不再是個能夠掌控一切的男人。

　　𨪜𨪜李隆基越想越是暴怒，猛將車加足馬力。

　　𨪜𨪜娓娓在計程車上頻頻回頭看，著急地拍打椅背，逼迫司機先生。

　　𨪜𨪜「快點，你開快點，別讓後面那部車追上來。」

　　𨪜𨪜司機先生做著鞠躬盡瘁的努力，拚命踩油門，然而他與他的車畢竟都上了年紀，實在不宜從事這樣劇烈的運動。

　　𨪜𨪜「小姐，你是惹了什麼麻煩?人家要這樣追你?」他顫巍巍抓著方向盤瞄後視鏡問。「後面追你的是什麼人?」

　　𨪜𨪜娓娓咬牙切齒道：「是個下流、邪惡、粗野、完全不要臉的男人!」

　　𨪜𨪜計程車嘎地一聲在道旁停下來，司機先生苦著臉對她說：「小姐，這種人我拚不過他——我也不給你收錢了，你就快下車吧。」

　　𨪜𨪜娓娓站在荒蕩蕩幽暗的公路上，自己也傻了，不相信她的計程車竟然中途拋棄了她。不遠處，林寶堅尼像一頭獸，張著一對亮焰焰的眼燈向她俯衝過來。

　　𨪜𨪜她扭身就跑，跌跌衝衝上了草坡。李隆基路旁煞下車，一躍而下，也追上草坡。他有種舊事重演的感覺，要是此處有點光線，讓他看一下環境，他幾乎要發誓這片草坡就是七天前他和娓娓撞車出事的同一個地點。

　　𨪜𨪜老天爺在開他什麼玩笑?

　　𨪜𨪜「娓娓，不要跑，你給我停下來!」他和海邊的風一起咆哮。

　　𨪜𨪜娓娓突然驚懼起來，聽那男人的怒吼，好像他完全符合她描述的那種人——

　　𨪜𨪜下流、邪惡、粗野、不要臉。她在夜裏荒涼的濱海公路落入這人手裏，天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𨪜𨪜一害怕，她更是盲目地奔竄，在黑暗中成了個瞎子，很快不敵李隆基，他從背後撲了來，地身子一傾便倒在草坡上，他整個人壓上來。

　　𨪜𨪜「放開我，放開我，你這痞於!」她尖著聲叫，竭力掙扎。

　　𨪜𨪜他壓著她的身體、她的手和她的腳，也壓著他自己的嗓子說：「不要掙扎，否則你會弄傷你自己。」

　　𨪜𨪜不知為什麼，他這句話比任何粗暴的力量更讓她感到危險。她靜止了不動，一方面

　　𨪜𨪜也由於經過剛才的奔一回、跑一回，剩下沒多少力氣，只能喘息。

　　𨪜𨪜他倒半點也不喘，但是胸膛起伏著，在娓娓胸脯上造成了壓力。她越驚怯越擺出高

　　𨪜𨪜傲的態度來。

　　𨪜𨪜「你敢對我無禮，我家裏不會放過你——現在你馬上送我回去，我要回家。」她其實無一絲意願讓他送回家，下過想藉著這點高姿態壓抑他任何妄動的企圖。

　　𨪜𨪜也不知他有沒有被唬到，只聽見他「嘿嘿」笑了幾聲，然後把臉迫近她。暗裏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卻感受到他的一股威勢。

　　𨪜𨪜「你既然能夠和大衛親親熱熱混了三天，那就能夠和我處上一晚上。」他的口吻極柔和，然而那柔和之中蘊著有一絲嚴厲感。

　　𨪜𨪜娓娓從害怕中轉為氣憤。她最受不了別人誣蠛她，特別是涉及清白的部分。

　　𨪜𨪜「誰和大衛親親熱熱混了三天?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𨪜𨪜他詫異道：「有人告訴我大衛這三天和一個長髮少女進進出出，狀極親密，不是你嗎?」

　　𨪜𨪜娓娓寒著聲說：「謠言止於智者，這話果然不假，只有笨蛋才會以訛傳訛、無中生有，把沒有的事當成真的。」

　　𨪜𨪜李隆基挨了她一頓諷罵，卻毫不以為意，滿口氣都是欣喜道：「你是說你並沒有和大衛在一起?是我誤會了?」

　　𨪜𨪜她把臉一別，冷哼：「我管你誤不誤會，對於你或大衛我可一點也不在乎。」馬上她澆他一盆冷水。

　　𨪜𨪜然而李隆基真的不介意，他感到滿心清涼，暢快極了——娓娓和大衛沒有瓜葛，他大大鬆了一口氣。說句實話，他對於在選擇男人方面能力太差的女人，還真有點不放心。幸而娓娓並沒有那麼愚笨，讓他覺得無比的欣慰。

　　𨪜𨪜李隆基靜默了一下，突然間又覺得沒有那麼快活了——娓娓不要大衛，娓娓也同樣不要他!在她的心目中，他的等級似乎和大衛沒什麼兩樣。

　　𨪜𨪜他非常不服氣，單刀直入就問：「娓娓，為什麼你表現得對我這麼排斥、這麼抗拒——你究竟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

　　𨪜𨪜「我對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娓娓把臉轉過來，固然她在暗裏看不見什麼，但是她瞪著他。「我對你什麼也不滿意!」

　　𨪜𨪜這女人就是喜歡打擊別人，李隆基心裏嘀咕。他問她：「我有那麼糟嗎?」

　　𨪜𨪜截至目前為止，他一直是各界公認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有多少為人父母者爭先恐後，使盡了吃奶之力要把女兒硬推給他。

　　𨪜𨪜她又開始掙扎，可是李隆基絕無一絲放開她的意思。他等著她的答案。

　　𨪜𨪜娓娓吸了幾口氣，說道：「像你這種含銀湯匙出生的男人，除了口中的銀湯匙，其他的貧乏得可憐，紈褲子弟不懂什麼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生，紈褲子弟唯一的本事就是遊戲人間，除了遊戲人間，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她的一番話充分表達了她的鄙夷。

　　𨪜𨪜李隆基喃喃道：「為什麼你講這些話的時候，讓我想到"傲慢與偏見"?」

　　𨪜𨪜娓娓不理會他的問題，出手去推他，卻無法移動他分寸。

　　𨪜𨪜「娓娓，」他把嘴湊在她唇上說：「我覺得你應該重新檢討你對我這個人的判斷有沒有失誤。」

　　𨪜𨪜他的嘴擦過她雙唇，一種溫熱的接觸感，她倒抽一口氣，尖叫道：「你放開我，你這個討厭鬼——我討厭你，從一開始我就討厭你!」

　　𨪜𨪜李隆基非常、非常之困擾，他不習慣女人討厭他，尤其是他看上的女人。

　　𨪜𨪜娓娓在他底下拚命扭動著，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首先她讓他失去文明人的耐陸，緊接著挑撥起一個男人的原始、狂野本能。現在李隆基渴望回到蠻荒時代，可以在半路就把看上的女人扛回山洞，對她為所欲為。

　　𨪜𨪜不，不必回到山洞，他現在就要對她為所欲為，就在這裏，就是此刻。這靜僻海濱的夜裏。

　　𨪜𨪜他低下頭，劫掠似地、侵佔似地吻她。她一張極小的嘴整個被他含住、吮住，燙熱地廝磨著，她發出反抗的嚶嚀聲，他反而越發蠻暴，以舌強撬開她的雙唇，深入她口中。

　　𨪜𨪜娓娓沒有法子再掙動了，她的人整個地被李隆基壓得牢牢的，他的軀體這時候感覺起來特別龐大、特別堅實，像岩石一樣。她底下的草莖微微紮著她，草上的清露沾濕了衣裳，薄涼地貼著她的肌膚，她的背面是涼的，但是胸前是熟的——李隆基是一塊燒得發燙的岩石。

　　𨪜𨪜她被燙得神智有些迷離了。

　　𨪜𨪜很快他轉而吻地下巴、她的頸子，他是一個迫不及待的男人，他要更大的滿足。她遍佈著紫雲的衣領上有一隻細細的蝴蝶結，他咬住它，一拉，蝴蝶結鬆了，領口敞開來，露出雪色的柔膩的胸。

　　𨪜𨪜他把嘴貼在那上面，吻那片雪色。娓娓彷彿重新受到刺激，起了掙扎的反應，他卻把她一雙手腕按在地上，加強地壓制她，誰也不能奪去他此刻的樂趣，即使她也不能。

　　𨪜𨪜草坡再過去是黑夜一般的大海，而四周是大海一般的黑夜；夜是靜的，大海卻是奔騰的、吞噬的，像飢渴的男人。

　　𨪜𨪜灼熱的口吞住敏感纖巧少女的胸尖——那陣強烈的震動不知來自於誰，只知衝動是沒有辦法停止的，也沒有辦法阻擋，它照自己的意思進行。娓娓在恍惚中聽見裂帛的聲音，似乎什麼東西被撕開了，風拂過來，她感到肌膚好冰冷，彷彿她裸裎了大半在風裏，然而她太昏沉了，不能判斷，也動不了。

　　𨪜𨪜李隆基喘得很急，口裏的熱氣瀰漫在她的身體上，他對她做著一些讓她不解的動作，她從未經歷過這種事，迷迷糊糊的無法反應。

　　𨪜𨪜「娓娓，」和著海濤聲，他發出沙啞的呻吟。「我要你。」

　　𨪜𨪜一陣浪頭從海裏撲上草坡，冰冷的浪花分崩離析像一顆顆碎玻璃，激烈地打在人身上。

　　𨪜𨪜娓娓驟然打哆嗦，像作了一個凶暴的夢，驀地轉醒過來。

　　𨪜𨪜她猛地把李隆基推開，掙扎爬坐起來。微弱的星光下，薰衣草色的衣裳淫蕩的敞裂開來，掛在她半裸的身子上有如一片疑雲，她失聲驚叫：「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𨪜𨪜他怔在那兒，好像不明白自己幹下了什麼荒唐事。

　　𨪜𨪜娓娓駭然地哭了，覺得她的一生已經完結。

　　𨪜𨪜OO0

　　𨪜𨪜時候還不算太晚，然而娉娉聽見遠遠的花園那一頭電動大門開啟，汽車駛了進來，她側頭細聽，認出是跑車那特別渾厚有力的引擎聲，她感到有些詫異——他們這麼快就回來了?最有情調的時刻都還沒到呢。

　　𨪜𨪜娉娉把原版的WOGUE扔在綠緞子沙發上，抱著胳膊走出起居室。她先前的家居服替換上一襲薄柔的袍子，上頭有些藕斷絲連橙綠的花色，走動起來，像花草在春日的風裏搖搖曳曳，頗有一種韻致。

　　𨪜𨪜門一開，她妹妹跌也似地進了來，一件稍早帶出門的紗質外衣裹在身上，雙臂緊緊環抱自己，頭髮凌亂，面色如土。

　　𨪜𨪜「娓娓——」娉娉才出聲，李隆基隨後跟著跨進大廳，同樣衣衫不大整齊，一張臉是鐵青的，身上有著泥巴。

　　𨪜𨪜娉娉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沒有辦法確定這兩個人是到水上餐廳吃飯，還是上了競技場去格鬥。

　　𨪜𨪜「發生了什麼事?」她問。「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𨪜𨪜娓娓向她顫顫走近幾步，下唇不住地抖動，像要掉下來似的，突然「哇」一聲哭了，繞過她一古腦兒便奔上樓去了。

　　𨪜𨪜娉娉回頭看李隆基。「怎麼回事?你和娓娓是怎麼了?」

　　𨪜𨪜李隆基張開嘴巴，卻沒有發話，他用力撥撥頭髮，神色懊惱之至，好像不知如何說明。

　　𨪜𨪜娉娉見他不吭聲，又掉頭去望樓梯，旋又回頭。「你在這兒等著，不要走。」她命令，很快舉步跟著上樓。

　　𨪜𨪜娓娓在她房間，一頭埋在粉紅色的床裏，纖秀的雙肩聳著動著，哭得正傷心。她三姊在床沿坐下，試著摟住她。

　　𨪜𨪜「告訴三姊，發生了什麼事，三姊替你做主。」她對淚人兒說。看到妹妹這副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可憐模樣，她一方面著急心疼，但不知怎麼，又覺得有點好笑——娓娓和李隆基還真是冤家，頭一回出去就吵了回來。

　　𨪜𨪜娉娉的手摸到娓娓的衣裙，發現那上面被劇烈撕裂的痕跡，她吃了一驚，連忙摸索查看，真正覺察到妹妹的狼狽相。

　　𨪜𨪜她一急，嚴聲問：「你的衣服為什麼這個樣子?到底發生什麼事，你快說呀!」

　　𨪜𨪜娓娓一張臉戍了巴掌大，掛滿了淚水，抽噎得喘不過氣來，只能斷斷續續說話：「他……他對我做……做出下流的事來……」

　　𨪜𨪜娉娉倒吸一口冶氣，臉色也變了。「真有這種事?這李隆基有這麼卑劣——可惡!」

　　𨪜𨪜她霍地起身，怒氣沖沖復又下樓去了。她饒不過任何欺負她們趙家姊妹的人——特別是男人。

　　𨪜𨪜66O

　　𨪜𨪜夜很深了，窗口上朦朦朧朧，映著敷衍似的月色。家裏已安靜多時，眼淚和衝突也都止息了。

　　𨪜𨪜娓娓臥在絲絨被褥裏，軟軟柔柔睡著了的姿態，她三姊陪她到前一刻，剛輕手輕腳的走了。

　　𨪜𨪜她以為她睡了，然而沒有，她的軀體或許已經鬆弛下來,心情卻仍舊像根弦，扭得緊緊的，還在哆嗦、悚動，不能釋懷。

　　𨪜𨪜她的手握起一個小小的拳頭，揪著被子一角。

　　𨪜𨪜三姊在樓下如何的對付李隆基，如何的替她出氣，娓娓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也是於事無補的，一切都太遲了——她的清白已經斷送在李隆基手裏。

　　𨪜𨪜思及此，娓娓疏美的睫毛又開始顫瑟，彷彿新的淚水又要溢出來，不過她沒有哭，她顫瑟是由於心驚——她的人生在今天晚上被一個男人改變了。

　　𨪜𨪜李隆基一手結束掉她純真無邪的二十三年生命，把她帶進她一直在抗拒的另一個人生階段，這個階段不再是清純、天真的，在這裏有著人赤裸裸的慾望以及驚悚的激情，他讓她赫然發現自己在性靈之外，也免不了有這層原始的表現。

　　𨪜𨪜她便是為了這個而恨他。

　　𨪜𨪜娓娓把臉整個的埋入枕內，今晚在草坡那一幕反而因為這阻絕的空間，越加清晰地在腦中上映——她當時的那些感受，又都一一回流到身上。

　　𨪜𨪜那種火熱、那種激越，那種攫住了整個人、整個意識和身體的駭人快感，她在他的熱吻、他的愛撫裏面感受到快感，她的情緒和軀體都起了強烈的反應。哦，她忘不了，她永遠也忘不了——

　　𨪜𨪜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種想要放蕩的渴望!

　　𨪜𨪜「我恨他……」娓娓在枕頭裏面嗚咽。

　　𨪜𨪜娓娓知道從那一刻起，她就此失去了童真，她與冰清玉潔已劃下了界線，那慾望的蛇已在她身體裏面成了形。

　　𨪜𨪜因此她恨他!是他挑起她那種放蕩的情緒，他或許沒有毀掉她身體上的清白，然而他毀掉了她性靈上的清白，這又有什麼不同?她的人生總之是變了一個樣子。

　　𨪜𨪜她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李隆基。

　　𨪜𨪜0OO

　　𨪜𨪜他失去了趙娓娓。

　　𨪜𨪜她向吉利龍請了假，他到幼稚園找不到她。打電話到趙家，傭人一律照規矩說小姐人不在。他索性直接上門，卻被阻在門外。連趙娉娉他都見不到。一連七天，她們姊妹倆隱得像蚌殼似的，絲毫不露個影兒。

　　𨪜𨪜他失去了趙娓娓，讓人覺得毀滅的是，他根本還沒有得到她。

　　𨪜𨪜他壓根兒想不到一件事——趙娓娓是真正討厭他，一點也不是做作。教他怎麼相信?屢次吻她，她那嬌軟的唇、嬌軟的身，哪一回不像蜜一樣的要化在他懷裏?那副半嗔半羞的模樣，絕不是在厭惡的男人面前會有的反應。

　　𨪜𨪜有關范園長的教誨，李隆基反躬自省，他缺了哪一樣?愛心，他有；誠心，他有：耐心，他有……呃，或許這部分是略有些不足。

　　𨪜𨪜那天晚上在草坡上，說來他的確魯莽了點、躁進了點，娓娓是個清純的女孩，不該對她操之過急，雖然他算不上是個耐心十足的男人，但是保持適當的忍耐和等待，這點修養，他自信還有。

　　𨪜𨪜誰教她——誰教她那麼熱情嘛!

　　𨪜𨪜到最後他幾乎很難控制她，她像一朵乍得到雨露潤澤，一定要綻開的花，迸放一種任何男人都壓抑不住的蓬勃熱情，一切出乎自然——那撩人的嚶嚀、顫抖、蠕動，她把自己送向他，那美麗的身子……

　　𨪜𨪜一個男人在熱情的女人面前是最無助了。

　　𨪜𨪜好在事情最後他也只是撕破她一件衣服——哪知道她竟然就此不理他，真正教他是無語問蒼天，充滿了含冤者的悲豐。不過，李隆基走過藍星的義大利石拼花大廳，依舊是昂首闊步，看不出一絲內心的煎熬。

　　𨪜𨪜象牙白和海藍兩色砌起的藍星大廳，使人想到歐洲王室所過的夏日，尊貴且從容，然而入門一對青花瓷巨瓶，對應正前那幅龍王春日戲花屏風，各處幾款中國骨董，又給歐洲宮廷似的大廳帶出一味典雅的東方情調。出入藍星的人都可感受到它有它代表的主人的那種貴族氣質，以及瀟灑的情懷。

　　𨪜𨪜他在綠樹中庭遇見衣冠楚楚的一家三口，原來是素識的運輸公會宋理事長，本身也是一家船公司的老闆，攜了夫人和女兒來喝下午茶。

　　𨪜𨪜夫婦倆對李隆基態度極奉承、極親熱，他們對他很抱有些期望——女兒是剛從國外唸書回來，態度相當大方，人又不失嫵媚，和李隆基無論在各方面都是極相襯的一對。

　　𨪜𨪜許多聚會的場合，夫婦倆無不力邀他參加。此外又給女兒製造許多機會與他接近。

　　𨪜𨪜這會兒宋理事長更是興匆匆道：「寶曼啊，你那工作室上回那些個問題，現成有李少董這位專家，大可以向他請教請教，」說著，轉過來向李隆基解釋，「寶曼剛成立一個工作室，做的是行銷方面的業務——這女孩就是閒不住，喜歡忙著。」

　　𨪜𨪜宋寶曼睨一眼李隆基，對爸爸瞠道：「要請教人家，也得看人家有沒有空呀。」

　　𨪜𨪜「這樣吧，你和李少董約個時間，請他出去吃飯，一併討論你公司裏的問題。」宋理事長決定道。

　　𨪜𨪜宋太太卻拍了丈夫的胳臂一下，笑著怪他。「人家開大飯店，還用得著你請出去吃飯?這棟樓上上下下十幾家餐廳，怎麼吃都吃不到外邊去。」

　　𨪜𨪜李隆基大笑。「宋太太，你不知道，有時候我也想換換口味，嘗點新的。」

　　𨪜𨪜他這麼一句話，宋家母女也不知想到哪裏，無緣無故臉都有點紅。

　　𨪜𨪜時間沒有約定，但是李隆基答應要騰空給寶曼一點工作上的意見。他告退走開時，還感覺到寶曼一雙眼睛尾隨著他不放。

　　𨪜𨪜女人真可愛，李隆基總是這麼認為，有時她們的可愛在於——她們對你永遠抱有目的、抱有心機，但是永遠以為你不會知道。

　　𨪜𨪜對李隆基來說，女人注意他、愛慕他，那是常態，雖然尚不至於以此沾沾自喜，卻也不能虛偽的說他不喜歡。事實上，他是個很懂得喜歡女人，也被女人喜歡的男人，這輩子他沒有碰見過不喜歡他的女人。

　　𨪜𨪜現在他碰上了。

　　𨪜𨪜趙娓娓。

　　𨪜𨪜馬上那可人兒的模樣又出現在心上。李隆基自己也不能相信，他不是個初出茅廬的男人，卻對一個小女孩似的女人這樣神魂顛倒，究竟為什麼?

　　𨪜𨪜她的性子彆扭，人又倔氣又執拗，還帶有點偏激的思想，打一開頭就對他冷言冷語，從沒給過他好臉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她是林黛玉，完全不是宋美齡，她和他擇偶的條件格格不入，和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形象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𨪜𨪜然而，他忘不了她!從早到晚的想著她、記著她，像上了癮，如饑如渴的，沒有復原的希望，她微笑也好，顰蹙也好，甚至是咬牙在罵他、發他的火，他都覺得她的一切是那麼甜、那麼好、那麼讓人心疼，甘願讓她打、讓她罵、受她的氣，但是他要愛她，他要……他要她——

　　𨪜𨪜「你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突然一個聲音在李隆基耳下幽幽道。

　　𨪜𨪜他嚇一跳，一看，是大衛那張臉。他有點吃力地從迷醉與麻痺的狀態還復過來，這才發現不知幾時已進了銀藍的電梯，直上十二樓，裏頭只他和大街兩人。

　　𨪜𨪜大衛的眼睛在他身上指指點點，然後搖頭浩歎：「一整個星期，魂不守舍的，比女人弄丟了一支髮夾還要喪氣。」

　　𨪜𨪜李隆基駁問：「我看起來像為了一支髮夾而喪氣的樣子嗎?」

　　𨪜𨪜「這倒沒有，」大街搔著下巴說:「不過你像為了一個女人喪氣的樣子。」

　　𨪜𨪜李隆基要發作，嘴巴張開來，一頓，又閉上了。他從鼻子悠長的呼出一口氣，說不上來自己是喪氣或不喪氣。

　　𨪜𨪜然而他表弟卻一口咬定，「隆哥兒，你打起精神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這副郁卒委靡的樣子，我看在眼裏有多痛心?有多過不去?」

　　𨪜𨪜李隆基背過身去，反翦著雙手，顧自仰望電梯天花板的圖案，讓大衛去發揮他從劇團學來的演技。

　　𨪜𨪜大衛加上激楚的配音，「那天我不過是開個小玩笑，把人妖秀的票給了你，讓你帶娓娓去欣賞表演，那無傷大雅之堂嘛——」

　　𨪜𨪜李隆基一陣火氣衝上來，回頭叱道：「無傷大雅?!我可被娓娓當戍了下流胚子!你謊稱娓娓想『觀摩乙人妖秀，你忒大的膽子，捉弄到我頭上來，我還騰不出時間來跟你算帳呢!」

　　𨪜𨪜他表弟慌擺著雙手，退後說：「好嘛，好嘛，是我不好、我無聊、我三八，我道歉，我彌補，可是，哎——」他蹭了一下腳。「這趙娓娓也太生嫩、太不通人情了嘛，我上趙家去找她，想要解釋，她——」

　　𨪜𨪜李隆基頓時目露銳光看著大衛。「你去找她?」

　　𨪜𨪜「嗯，是呀，就今天上午。」

　　𨪜𨪜「你見到她了?」他顯出不能相信的神情。

　　𨪜𨪜「見到了，」大衛挑挑眉。「怎麼?她又不是伊莉莎白女王，難得一窺，她人就在那兒嘛。」

　　𨪜𨪜李隆基兩排齒列磨了磨，竭力不讓自己看來像個嫉妒得發狂的男人。娓娓避不見他，卻見大衛!

　　𨪜𨪜「她對你說了什麼?」

　　𨪜𨪜大衛搖頭。「沒說什麼。」

　　𨪜𨪜「那麼你對她說了什麼?」

　　𨪜𨪜「我告訴她，人妖秀是我開的一個小玩笑，也不能怪你啦，你是無辜的，話說回來——像你這種身價非凡，世界一流男性，外面多少女人在哈你，我勸她要懂得把握……』

　　𨪜𨪜「結果呢?」

　　𨪜𨪜「結果，」大衛嘟出一個嘴來。「她用她手裏那把插花用的大剪刀硬把我逼出門。」

　　𨪜𨪜「娓娓用一把大剪刀把你逼出門?」李隆基很難相信娓娓有這麼剽悍。

　　𨪜𨪜「也不是她啦，是她那個三姊趙娉娉——她好凶呀，一張嘴巴比剪刀還利。」大衛—逕昨舌，搖頭道：「隆哥兒，我看你就算了，趙家的女人，乖僻的乖僻，凶悍的凶

　　𨪜𨪜悍，都很難惹，何必瞠這渾水?她們要誤會讓她們誤會好了，愛你的女人那麼多，像剛剛宋理事長的女兒，我都看到了，她對你可真是如癡如醉呀……」

　　𨪜𨪜李隆基臉龐板著，二曰不發出了電梯，大步跨進辦公室，大衛巴巴跟在後面。紀小姐從她的位子站起來說：「少董，有位小姐在辦公室等您。」

　　𨪜𨪜李隆基雙眉一蹙。「哪位小姐?」

　　𨪜𨪜內間那扇橡木門一開，一口嬌嗓子道：「是我。」

　　𨪜𨪜李隆基尚未發言，大街挨在他的肩後頭失聲說：「是……是三小姐。」

　　𨪜𨪜趙娉娉著一身紅衣，胸前一排金質鈕扣閃閃生輝。她搖曳過來，遞出一隻玉手，李隆基即以紳士的風度將她挽住，兩人步入辦公室，不見任何一絲芥蒂的存在。

　　𨪜𨪜大衛傻眼看著，他聽見娉娉一陣口風傳了過來，「我等你好一陣子了，隆哥兒——你和娓娓的事，我要和你談談呢。」

　　𨪜𨪜大衛忍不住跟進去，追著娉娉嚷道：「可是今天上午你才說這件事情沒什麼好談的。」

　　𨪜𨪜娉娉瞟著他，唇邊起一個哂笑，但是捺著性子說：「那是和你沒什麼好談的，和隆哥兒就不一樣了。」

　　𨪜𨪜000

　　𨪜𨪜「娓娓愛藝術家?」

　　𨪜𨪜李隆基的嗓聲陡然揚高，招來一旁一對散步的外國夫婦的目光，他連忙朝他們頷首表示歉意。他和娉娉是在藍星大飯店十八層的日光走廊，整條廊一面是斜式的落地玻璃，望出去是無盡的藍綠的海天，許多人喜歡來到這裏觀景；晨起、日落，以至於入夜，彷彿海的一生。

　　𨪜𨪜娉娉在他的身邊，打掃一下喉嚨說：「其實應該說是娓娓嚮往藝術家的愛情。」

　　𨪜𨪜李隆基瞠目看她，好像她突然長了兩顆頭。

　　𨪜𨪜這也難怪，自那天從水上餐廳回來，他就成了世上最迷惑的男人——娓娓會把男人都搞糊塗了。趙娉娉不能不同情李隆基，回想那晚她下樓質問他，他那表情充滿委屈，她聽他支支吾吾道出事情經過。說真的，她不想表現得那麼缺乏人道，可是事情實在是太……太好笑了!

　　𨪜𨪜哎，她真有點不應該，當場就爆出了笑聲，使得李隆基受到二度傷害。

　　𨪜𨪜可憐，他不過就是個男人，對自己心儀的女孩表示了一點熱情，做出了一點情不自禁的動作，然後「不小心」撕破她的衣服，卻落得被當成毫無人格的色魔這種下場。

　　𨪜𨪜娉娉當下趕快為他拍去衣服上的塵埃，揀掉下巴一塊乾了的泥巴，極力挽留——可是他還是傷心地走了。

　　𨪜𨪜接著一整個星期，娉娉都陪著妹妹，安撫她的情緒。李隆基來電或上門的時候，礙著妹妹，她又不方便和他接觸，免得妹妹又多心了——不過為了這件事，她鎮日思索，還真費煞心思呢。

　　𨪜𨪜她想，娓娓因著這天真的個性，如果就此錯過李隆基這樣上選的對象，那就太教人扼腕了——娓娓現在或許打死不這麼認為，可是將來她會明白的。為此，她這個做姊姊的不能坐視不理，務必想出一個方法來，拉攏撮合這小倆口才行。

　　𨪜𨪜她心中已有了好主意，今天來找李隆基，要說服他合作。

　　𨪜𨪜李隆基卻一點也不能理解。藝術家?娓娓喜歡藝術家?他腦中馬上浮現那種長得像老子的漫畫家，或是像個師父的作家，他還記得上回在一個展覽會場見到一個傢伙，說是所謂「空間裝置藝術家」，我的媽呀，人家不說，他還以為那傢伙是個撿破爛的。

　　𨪜𨪜娓娓喜歡的是這種人?這女人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

　　𨪜𨪜憑他，身家背景，學歷經歷，眼前的成就，將來的遠景，哪一樣不勝過那些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藝術家?娓娓卻把他批評得一無是處，這……這還有天理可言嗎?

　　𨪜𨪜娉娉將李隆基臉上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裏，手一攤道：「不要說你覺得匪夷所思，我們自己家人也覺得匪夷所思，但是娓娓從小就有一腦子羅曼蒂克的想法，她是在一堆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裏長大的。」

　　𨪜𨪜李隆基忍不住道：「那不是沒救了嗎?」

　　𨪜𨪜娉娉不予置評，但是她掉過頭來，正色道：「我要問你——你對娓娓究竟是有心，沒心?」

　　𨪜𨪜李隆基緘默了一下，雙手抄在口袋裏說：「有心又能怎麼樣?你妹妹喜歡藝術家，我又不是藝術家。」

　　𨪜𨪜「如果你有心，你就得變成藝術家。」

　　𨪜𨪜李隆基看著她，好像現在她有三顆頭。

　　𨪜𨪜「你聽我說——必須投其所好，才能收服她的心，娓娓對於有財勢、有成就的男人沒有興趣，她要的是一個能滿足她那獨特幻想的男人，你得從這地方做起。」娉娉一股勁地，一邊在廊上來回踱著，一邊比手劃腳。

　　𨪜𨪜「首先，換個髮型，換個裝束，做一副藝術家的打扮，挑個藝術行業，嗯……什麼都可以，平常你只要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搞一些誰也不明白的動作，派頭就出來了——再找機會重新接近娓娓，娓娓和你總共沒見幾次面，她又是個大近視，絕對認不出你來，只要你帶她去淋點雨，看點星星，她一定——咦，你幹嘛這樣子看我?」

　　𨪜𨪜李隆基瞅著她說：「你該和大街好好交個朋友——你們同樣有些瘋狂的思想。」

　　𨪜𨪜「瘋狂?」娉娉愕然道：「我覺得這是天才的點子呢。」

　　𨪜𨪜「的確很『天才』。」李隆基舉步走了。

　　𨪜𨪜娉娉很快追來。「喂，喂，你覺得這點子不好嗎?你不喜歡?」

　　𨪜𨪜「我覺得好或不好，喜歡或不喜歡，結果都是一樣——我不是藝術家，我不可能假扮戍這種人去討好娓娓。」

　　𨪜𨪜「可是捨此沒別的方法了。你要知道，娓娓對你有成見，現在芥蒂又深，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𨪜𨪜李隆基停步，轉過來看她，臉朝著落地玻璃，窗外已是紫幽幽的暮色，他的面孔因而顯得陰暗。他沉聲道：「如果這樣，那我只好放棄她了。」

　　𨪜𨪜娉娉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逕自揚長走了去，她一顆心往下墜著，那股子惋惜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奸。

　　𨪜𨪜娓娓和李隆基兩個人，勢必要相互錯過對方了。

　　第五章

　　𨪜𨪜黃昏裏，木棉樹下定過一條人影子，風掃著他亂長的頭髮，把他鬆垮的外套吹得像一片飛起來的羽翼，他似乎什麼都沒有注意到——或是什麼都不在乎，他身上有一種落拓的、恣縱的氣息，這跟他那身隨便的打扮很有關係。

　　𨪜𨪜他吸引人的就是那種隨便的樣於，讓人想到某一些特殊的人類，他們寫詩、作畫、搞音樂……從事各種性靈活動，原則上他們雖然也吃也拉，然而一般人會把他們歸類在「不食人間煙火」的範圍內，常常他們自己也這麼認為。

　　𨪜𨪜沒錯，他是個藝術家，他是詩人，專為人類創造偉大的詩句，以此淨化世俗污濁的靈魂，有時他吟詠自己筆下那優美、卓絕、不同凡響的詩作，會油然覺得自己像個神，而不是人。

　　𨪜𨪜一陣風來，一朵橙紅的木棉花自天際飄墜而下，熱情的、帶著重量的，火焰一般投到他的身上，就像在為藝術、為天才喝采一樣。

　　𨪜𨪜他俯身拾起那朵木棉花，深深地陶醉了，靈思泉湧，恨不得即刻書寫下這一刻、這一幕帶給他和全人類的感動。

　　𨪜𨪜但是他自我克制——現在不成，他趕赴著重要約會。不過他向自己保證，—定要以「世紀末那朵如火的木棉花以及花下多汁的那雙手」為題，寫它一首曠世的好詩。當然一定有人會問，什麼叫做「多汁的那雙手」，他會解釋的。

　　𨪜𨪜他匆匆踅過公園一角，一部櫻桃紅小轎車恰巧駛到，車門一開，下來一名時髦亮眼的女郎，她體態略豐，小腹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絲毫無損於她的丰采。

　　𨪜𨪜他緩步走到她面前，她顯得有些錯愕。

　　𨪜𨪜「不認得我了嗎，娉娉?」他以低沉的嗓聲問。

　　𨪜𨪜娉娉面帶驚疑，上下打量這個她有預感她會認識的男人，然後大叫：「隆哥兒，是你!」000

　　𨪜𨪜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鏡前，研究著自己——六個星期來，任其自由生長的—頭亂髮已披到頸下，整張臉佈滿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縐巴巴酸菜一樣的衣服。

　　𨪜𨪜怎麼看他都覺得自己像虯髯客，不像藝術家。

　　𨪜𨪜可是娉娉極力推崇。

　　𨪜𨪜「像，像，隆哥兒，像極了!」

　　𨪜𨪜她可比他還要興奮，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會被他騙過去，然後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點不希望見到娓娓這麼呆，再說——

　　𨪜𨪜「這樣子欺騙她真的好嗎?」再三問娉娉。

　　𨪜𨪜「你有更好的方法嗎?」反問他。

　　𨪜𨪜他沒有。

　　𨪜𨪜這段日子以來，他輾轉反側，思來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小女人讓他陷得這麼深!

　　𨪜𨪜他對於一切一向有種世家子弟的酒脫，不計較失去什麼，反正失去之後，他還會有，怕什麼?特別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卻整個栽了，娓娓讓他再也自負不起來，頭一次他發現到他所擁有的一切——人人稱羨的外型、家世與成就，完全不足恃，這些東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無是處。她把他看得比什麼都不如。

　　𨪜𨪜這可惱卻又可愛的娓娓!

　　𨪜𨪜李隆基握住了雙拳，顯示出決心——娉娉說得對，他必須扭轉娓娓的想法，必須讓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對他敞開了心胸，放下偏見，才能看到真正的他，瞭解真正的他。

　　𨪜𨪜愛，是從了解開始的。

　　𨪜𨪜經過六個星期的醞釀、準備，李隆基以一副自創的藝術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騙倒了，她直呼他有「藝術天份」。

　　𨪜𨪜「本來我以為你真的要放棄了呢——害我白操了這六個星期的心，」娉娉有點怪他似地說，自己卻又換了一副口氣，「我就說嘛，你不會是個不爭氣的男人。」

　　𨪜𨪜娉娉給他提供許多有利的意見和內幕消息，非常高興他準備展開行動了。

　　𨪜𨪜666

　　𨪜𨪜傭懶的夏日午後，整條林蔭街道都在發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兩人，有點百無聊賴的，像下午的幾個不經心的呵欠。

　　𨪜𨪜娓娓坐在欖仁樹邊一柄綠傘下，小桌鋪花格子桌布，擺有—壺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國煎餅，茶喝去了大半，餅倒是分毫末動。

　　𨪜𨪜她看書看得有點累了，夾上一頁繪有白茶花的書籤，把書擱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餅細細啃著。小雲朵從藍天上徐徐飄過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還不算太晚。

　　𨪜𨪜平日這時候，她在幼稚園上才藝的課程，但是三姊替她請了長假，要她利用這段期間好好調適自己的身心狀況。其實她的身心狀況也沒什麼好調適的，只不過那回從水上餐廳——

　　𨪜𨪜娓娓連忙在腦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廳和後來發生的事，那是她畢生覺得最羞赧、最受打擊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會全身發熱，胸口擰絞……

　　𨪜𨪜或許三姊說得對，她的確有調適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拋卻不愉快的記憶，和記憶裏那個人——

　　𨪜𨪜不知怎地，她的週身又發熱了——這是一種病症嗎?娓娓困擾地想，丟下餅，端茶喝一大口，給自己定定神。

　　𨪜𨪜這時候一陣風來，風裏醞有遠處的海洋清新微鹹的氣息，一張薄薄的白紙被吹到娓娓腳邊，她有點詫異，彎腰把它拾起來。

　　𨪜𨪜紙上數行潦草而富有個性的筆跡，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輕輕念出來：

　　𨪜𨪜夢在何方

　　𨪜𨪜是在穹空遼闊底胸膛

　　𨪜𨪜大河深沉底臂彎

　　𨪜𨪜或是遠去的那只青島底羽翼上

　　𨪜𨪜倘若你願意小心小心地尋找

　　𨪜𨪜夢所在的地方

　　𨪜𨪜只是一顆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𨪜𨪜娓娓心兒怦然一動，只覺得這詩句好動人，她四下裏張看，見兩張桌子外的位置坐了個男子，側對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亂的紙和筆。

　　𨪜𨪜想必這頁詩篇是這個人的，被風吹落過來，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娓娓拿了那詩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邊，輕聲問：「這是你的嗎，先生?」

　　𨪜𨪜那男人卻彷彿沒有聽見，一逕凝神望著遠處，不知在看些什麼，或是想些什麼。他穿著舊米黃的上衣，領口敞得開開的，袖子隨便捲到肘彎，髮長及頸，又蓬又亂的，有點像貝多芬那種款式，不過這個貝多芬蓄有劉海，把臉龐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餘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這種情形下，要把他的長相看清楚，委實有點困難，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極高傲的鼻準，他的一雙睫毛濃密得令人驚奇，她猜想放兩根火柴棒也

　　𨪜𨪜不會掉下來。

　　𨪜𨪜他依舊沒理會娓娓，她有點發窘，輕輕放下撿來的那張詩稿，正待要走，他卻突然出了聲。

　　𨪜𨪜「你聽見沒有?」他問。他的嗓音低沉，略微發啞。

　　𨪜𨪜娓娓忽有一種感覺，好像認識這個人，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同時她也不明白他在問什麼，吶吶道：「聽見什麼?」

　　𨪜𨪜他卻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終沒有抬上來看她一眼。

　　𨪜𨪜風又來了，這回更輕佻，把欖仁樹拂弄得簌簌作響，還一口氣把桌上的紙張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鎖住眉心發呆，全不理會。

　　𨪜𨪜娓娓無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實在不忍心見到這一堆——大約都是詩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紅磚道一張一張把它們撿拾回來，咖啡座的小妹也幫著撿了兩張，一名路過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點道：「街對面還有一張。」

　　𨪜𨪜娓娓只得又過了街去，最後的一頁落在綠地的一叢薔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紅薔薇邊，看著寫在紙上的詩句。

　　𨪜𨪜昨夜你落下的那顆淚

　　𨪜𨪜凝成今晨玫瑰辦上脆弱的露珠

　　𨪜𨪜我全心全意將它呵護將它照顧

　　𨪜𨪜我願舉手成傘將心作屋

　　𨪜𨪜烏它遮風蔽雨不使它消失

　　𨪜𨪜因它點滴來自

　　𨪜𨪜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𨪜𨪜和我那深深戀你的悲哀

　　𨪜𨪜多麼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動其中，一雙夢樣的大眼睛進出了淚光，把那張紙壓在胸口，彷彿希望紙上美麗的字句能夠嵌入心裏去似的。

　　𨪜𨪜她抬眸朝對街望去，眼底帶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卻已經空蕩蕩，徒留下一隻藍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𨪜𨪜人呢?

　　𨪜𨪜她非常驚詫，站起來左右張望、尋找，無一那舊米黃的身影。他人就這樣走了嗎?娓娓的心情不覺沉落下來，那人的詩稿還在手上，她悒悒挪了兩步。

　　𨪜𨪜「你聽見沒有?』

　　𨪜𨪜驀地一個幽沉的聲音在她後腦勺響起，她猛旋過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他高大的身架橫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渾身起一陣快樂的雞皮疙瘩。

　　𨪜𨪜她戰慄地問：「聽……聽見什麼?」

　　𨪜𨪜到底他聽見什麼是她聽不見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現在還是滿頭霧水。

　　𨪜𨪜他低下頭看她，眼神是那麼深邃、那麼沉鬱，然而他出現極端失望的神情。「你沒聽見嗎?」

　　𨪜𨪜她不願讓他失望!趕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許我就聽見了。」

　　𨪜𨪜他搖頭，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遠也聽不見真正值得傾聽的聲音。」

　　𨪜𨪜「我不是俗——」娓娓想爭辯，卻又閉上嘴巴。她很沮喪，他不會相信的，誰教她聽不見他聽見的聲音呢，但是，他到底聽見了什麼?

　　𨪜𨪜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揮，說道：「風聲、浪聲、草木搖曳，鳥叫蟲鳴——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麼響亮、那麼動聽。」

　　𨪜𨪜大地在踏步走?娓娓還是覺得迷迷惑惑的，不過她呢喃道：「我懂了。」

　　𨪜𨪜她有片刻不敢出聲，不敢打擾他的「傾聽」，末了才遲疑地遞上手上那疊詩稿。

　　𨪜𨪜「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𨪜𨪜他回頭張一眼，臉上的表情忽然顯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這本來為一個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𨪜𨪜說畢，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內心湧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這些動人的情詩是他寫給一個女子的?

　　𨪜𨪜她回過神，匆忙追上去，手捧詩稿跟著他在紅磚道上走，試著挽回他的心意。

　　𨪜𨪜「先生——我想您是位詩人吧?這些都是難得的佳作，又是您的心血，棄之可惜呀。」她勸著。

　　𨪜𨪜他用眼角的餘光掃瞄她，臉上仍是淡漠的神態。「就算是佳作，是心血，如今這個時世，到處是功利思想，有誰瞭解好詩?有誰欣賞好詩?」

　　𨪜𨪜他那語氣充滿痛心與頹喪，娓娓立刻表明支持的立場。「先生，我就是一個詩的愛好者!」

　　𨪜𨪜這男人聞言，足步一停，拿那雙半掩在亂髮之下極其深沉的雙眸看她，久久，突然發一聲冷笑，走了。

　　𨪜𨪜娓娓愣著，自動又跟上去，顫聲問：「您不相信我嗎?」

　　𨪜𨪜他回過頭把她上下一瞧，淡然道：「一個典型的都會女子，一身香奈兒的包裝，上下都是名牌——我很難相信追求時髦和絢麗的人，會是詩的愛好者。」

　　𨪜𨪜娓娓低首望一眼自己白鞋配薄荷綠春裝的穿著，一方面感到羞慚，一方面又對他敬服極了——詩人的眼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出她衣服的品牌!

　　𨪜𨪜都要怪三姊，這陣子她閒來無事，老在她身上玩服裝遊戲，今天出門前也是她硬逼她卸下白衣、牛仔裙，非要更換這身打扮才放行的。

　　𨪜𨪜梢娓囁嚅道：「我也不是常常穿這樣的。」

　　𨪜𨪜面對詩人一身的破舊和不同凡俗，她感到好自卑。

　　𨪜𨪜他又慨歎。「我猜你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所以大部分人在為生計奔波忙碌的當兒，你能夠悠悠閒閒泡露天咖啡座，度假似的打發時間。」

　　𨪜𨪜他的口吻有諷刺的意味嗎?梢娓倒吸一口氣，十分的緊張——不能讓詩人知道她是豪門出身，否則他會更加瞧不起她。

　　𨪜𨪜她支支吾吾說：「不……不是的，因為我最近……出了一點問題，所以暫時放下工作，只是暫時!」

　　𨪜𨪜這解釋似乎還不能得到他的諒解，她說下去，「其實我家……很普通的，」她咬咬下唇，揀了最悲哀的一點來講，「我父母都在這一、兩年過世了。」她的眼睛有些潮濕。爸爸媽媽，希望你們在天上安息。

　　𨪜𨪜「你是說你是父母雙亡的孤女?」

　　𨪜𨪜娓娓點點頭。

　　𨪜𨪜詩人在鬍碴子下面的臉色，明顯地放柔和下來。

　　𨪜𨪜「我也是。」他低聲道。

　　𨪜𨪜她很吃驚。「你也是父母雙亡的孤兒?」

　　𨪜𨪜他點頭。「從十八歲開始我就是孑然一身，求學、工作，一切都靠自己。」

　　𨪜𨪜他說得很辛酸。

　　𨪜𨪜「哦，這真是遺憾的事——但是您真是教人敬佩!」她衷心道。

　　𨪜𨪜他深深凝視她。「我們是同病相憐?」

　　𨪜𨪜「我們是。」她悚慄著應道，感受到一種心與心相互的激盪，彷彿緣份的乍始——可以這麼說嗎?可以這麼想嗎?

　　𨪜𨪜氣氛在悲傷中又帶著點溫情，娓娓步履悄悄跟著詩人走，略落後一點，然而亦步亦趨。李隆基屢次偷偷以眼梢瞄她，想她也有緊追著他不放的時候,心頭竊喜，表面上仍舊做出一副端凝憂鬱的神情。

　　𨪜𨪜到街的盡頭，他拾級而上，高高立在海堤上，滿天昏黃之下，海風吹他的頭髮，吹

　　𨪜𨪜他的衣服，他儼然是遺世獨立，天地最後一個詩人。望著海天，他不禁吟詠：

　　𨪜𨪜大地

　　𨪜𨪜引天穹悲愴之淚水

　　𨪜𨪜湧注鹹紅色黃昏血一般的

　　𨪜𨪜大海

　　𨪜𨪜詠畢，緩緩調過息，李隆基回頭見娓娓傍石階而立，仰望著他，滿臉都是傾心愛慕。

　　𨪜𨪜他差點拍腿大笑出來。沒想到藝術家這麼好幹，首先你把自己搞戍一副起碼有兩年沒梳過頭髮、沒換過衣服的樣子，然後進行哲學式的談話——一個原則是，你講的話你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就對了。同時別忘了呈現那種潦倒了有一百年之久的表情，不出半個小時，就會有女人過來安慰你，然後，愛上你。

　　𨪜𨪜像娓娓這樣於。

　　𨪜𨪜李隆基在上頭向她伸出手，把她拉上海堤。她有著小小的，顫抖的興奮，人在他身邊，有點站不穩。

　　𨪜𨪜「請問……」堤上風大，她把音量提高一些。「請問您的大名?」

　　𨪜𨪜李隆基想到娓娓嫌棄過他的名字，她不愛具有炎黃子孫氣魄的名字，可以，給她一個優雅、詩意、歐化的名字。

　　𨪜𨪜「我名不大，」他維持哲學的風格，慢條斯理說：「我叫李斯特。」

　　𨪜𨪜自己報了名，他卻偏過臉去蹙眉——怪了，怎麼聽來像外國腳踏車的名宇?

　　𨪜𨪜「李，斯，特，」娓娓一宇一宇的說，像吻著那些字。她醉了。「你和一位外國音樂家同名。」

　　𨪜𨪜「呃，是的，家父深愛音樂，曾經想把我培植成鋼琴家。」娓娓當初也對他父親印象不良，現在一併為他父親翻案。

　　𨪜𨪜她果然肅然起敬。「令尊真是有心。」

　　𨪜𨪜他轉過去望著夕陽，而娓娓則在一旁偷偷望他，他在風裏的姿態好放獷、好瀟灑，他的身形看來格外高拔，幾乎和李隆基差不多——要命，她怎麼會想到那痞子身上去了?那個人和這個人怎麼能夠相提並論?可是……

　　𨪜𨪜為什麼這個人會使她想到那個人呢?

　　𨪜𨪜娓娓感到煩惱，咬著手指頭苦思，一抬頭發現這位名為李斯特的詩人正瞅著她，她—霎紅了瞼，暈色染著了在象牙白的頰上，久久未褪去。

　　𨪜𨪜李隆基不免被她的俏樣子勾得心動，想與她挨近一點，親近—點，最好把人抱過來在懷裏溫存，然而總不能沒名沒堂的動手這麼做，於是突然生了病，抱著頭，身子在那裏搖搖晃晃。

　　𨪜𨪜他裝得真像，娓娓一嚇，趕忙過來把他扶住，問著，「你怎麼了?」

　　𨪜𨪜「沒什麼，」他從喉嚨擠出啞調子，故意做微弱的掙扎，其實大半個人都挨在她身上了。「我沒什麼，你不要管我。」

　　𨪜𨪜「你不要逞強了，你看你痛苦成這樣子。」

　　𨪜𨪜李隆基讓自己更加痛苦。「這……算什麼，小小肉體上之痛苦，怎麼比得上心靈之折磨?」他讓她攔腰抱著，呼吸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你能體會那種感受、那種滋味嗎?我與一個女孩相愛八年，為她付出一切，她卻……不聲不響丟下我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

　　𨪜𨪜「天哪!」娓娓低聲說，強烈感受到那種椎痛。

　　𨪜𨪜他如泣如訴。「海邊的屋子剩下孤零零我一人，白天我沒有辦法思考，夜裏我沒有辦法入睡，我甚至不記得我有多久沒有吃東西了。」

　　𨪜𨪜「這樣下去還得了!」娓娓把他摟得更牢，生怕一不小心他就倒下去，然而隱約中感覺他一副體格相當結實強健，還沒有顯現出身心遭到折磨的現象，想必是他天生秉賦

　　𨪜𨪜好，但是長此也不是辦法。娓娓抬眸看了看天色，果決地說：「你必須好好休養，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天要晚了，來吧，我送你回家。」

　　𨪜𨪜李隆基睜開一隻眼睛。「你要送我回家?」

　　𨪜𨪜「我不能讓你這樣子自己回去，你現在太虛弱了。」

　　𨪜𨪜「可是——」

　　𨪜𨪜「你說你住在海邊是吧?那應該就在這一帶，好在不很遠……」

　　𨪜𨪜「不，不，我不能麻煩你——」

　　𨪜𨪜「李斯特先生，」她正色道：「對我來說這一點都不麻煩，我很樂意幫個小忙，我一向都很敬重藝術家，除非，除非是你嫌棄我……」

　　𨪜𨪜「我怎麼可能嫌棄你，我還想和你做個朋友呢。」

　　𨪜𨪜她抿嘴害羞地笑了。「我很高興你不嫌棄，我很高興能和一位詩人做朋友，」她把他扶下海堤石階。「你要慢慢走回去，還是要叫車?」

　　𨪜𨪜「這……我……」

　　𨪜𨪜李隆基心裏叫苦，開始憎恨自己——沒事他弄出個失戀的故事做什麼?還加上一個海邊的屋子!他是住在海邊沒錯，然而那是棟臨海大別墅，一個潦倒、失戀、身體有病的詩人，絕不可能是—棟豪華大別墅的主人。現在娓娓非要送他回家不可，他怎麼辦?

　　𨪜𨪜他又不能嚴拒，好不容易接近她，他們的友誼才剛萌出小小、脆弱的芽，—拒絕就傷了她的心，他也別想再和她混下去了。

　　𨪜𨪜海邊的屋子，海邊的屋子，這會兒他上哪兒去弄一個適合詩人李斯特居住的地方?

　　𨪜𨪜李隆基心裏七上八下，跟著娓娓沿著海堤下的街巷，磨磨蹭蹭走了半個多小時。遠處薄暮的天空，可看見海灣藍星大飯店燦燦然亮起藍光，壯麗得像下凡的藍色女神。

　　𨪜𨪜他們距藍星有一公里路遙，這一帶地域已屬藍星所有，曾有興建度假小村計畫，由於事未成熟而擱置，還有一些零星的屋舍荒置在海邊。

　　𨪜𨪜李隆基隱隱覺得他的命運已經形成，然而內心掙扎，有百般的不情願——他暗中瞧了瞧娓娓，海堤小街起起落落的，路面又崎嶇，她穿小跟頭的鞋，細緻的服裝，自己走來已夠吃力的了，仍然一路好心好意地攙扶他，娟秀的鼻尖沁著汗，都無暇拭去，走一步輕輕喘一下……

　　𨪜𨪜他不忍心，實在不忍心，硬著頭皮只好告訴她，只好說了。

　　𨪜𨪜「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邊荒棄的小屋一指。「我就住這兒。」

　　𨪜𨪜她趁著還有一點隱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巖，臨海，傍山，間有一陣陣歌吟似的海濤聲，不由得歎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𨪜𨪜李隆基差點大聲呻吟——她根本不明白，這地方可能缺水、缺電，小屋裏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娛蚣，你只要站著三秒鐘不動，就會有蒼蠅那麼大的蚊子過來把你包圍，吮你的血……

　　𨪜𨪜他不敢再想下去。

　　𨪜𨪜他抱著必死的心，穿過一道柵門，走上幾年前藍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離最近的一棟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兒像根桿子，半晌沒有動作。

　　𨪜𨪜「你不開門嗎?」娓娓問他。

　　𨪜𨪜開門?誰知道門裏頭是什麼樣子?李隆基慢慢回過身，在亂髮下對她痛苦地一笑——這回是真實的痛苦。

　　𨪜𨪜「謝謝你送我回家，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不過，我這屋子奸亂，我一直沒有心情收拾，實在是——」

　　𨪜𨪜娓娓善解人意，馬上說：「我瞭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𨪜𨪜「是的，請原諒。」

　　𨪜𨪜娓娓退一步，柔聲道：「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飯休息，自己保重。」

　　𨪜𨪜「我會，我會。」他鬆一口氣。她一走，他也會馬上走，誰想待在這個地方!

　　𨪜𨪜「那麼我明天再來看你。」

　　𨪜𨪜「什麼?」他控制不住的大叫。

　　𨪜𨪜「你——你不歡迎我?」她的嗓子發抖了。

　　𨪜𨪜「歡迎，當然歡迎。」他咬著牙筋回答。

　　𨪜𨪜這表示他必須冒著生命危險住在這裏，和老鼠、蟑螂、娛蚣以及蒼蠅大的蚊子搏鬥，成為名副其實的倒楣、失戀、兼之有病的詩人李斯特。

　　𨪜𨪜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自作孽?

　　𨪜𨪜娓娓對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詩稿交還給他，「你的稿子，」她後退，輕聲道別。「那麼，明天見了。」

　　𨪜𨪜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詩稿放到她手上。「這些送給你做紀念。」這是他耗去兩個無眠的夜，特地趕寫出來——還真虧了學生時代幾年加入詩社的歷練。

　　𨪜𨪜娓娓卻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臉一顰，詩稿如數塞還他，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𨪜𨪜李隆基手抓詩稿，發愣——他做錯什麼了?

　　𨪜𨪜回過神，大步趕上前，一把將娓娓拉回來。她跌在他懷裏，他忘了自己應該是個虛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聲問：「你在生我的氣，為什麼?」

　　𨪜𨪜她的長睫毛一會兒抬上來，一會兒落下去，盯著他滿是鬍髭的下巴，說：「我不要你寫給別的女人的情詩。」

　　𨪜𨪜李隆基在黃昏僅餘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朦朧而美麗，他的臉慢慢俯下來，嘴壓在她唇上。

　　𨪜𨪜娓娓覺得暈熱而無力，這個吻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個人整個地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就是緣分嗎?這就是愛情嗎?她感到唇際是甜的,心頭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𨪜𨪜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顫悠悠睜開眼來，他老早沒有吻她了，正以奇異的眼光看著她。

　　𨪜𨪜夜色裏，她的臉仍然嫣紅可見，她的雙眼像個會發亮的夢，引得詩人興動，又下覺低吟：

　　𨪜𨪜女神所遺落的

　　𨪜𨪜最輝煌天際的那顆星

　　𨪜𨪜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𨪜𨪜你晶瑩的眸心

　　𨪜𨪜兩人在詩的裊裊餘音中相對。

　　𨪜𨪜「明天來找我，」他的嗓音顯得有些惺忪。「我為你寫詩。」

　　𨪜𨪜000

　　𨪜𨪜翌日，娓娓如約而至。

　　𨪜𨪜晨間的海邊真美，由於微雨，使得堅峻的海崖和長青苔的礁石變得柔和，看來是一片氤氳綠。而海，海是霧藍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𨪜𨪜為了衣著，娓娓很費了一番心思——華麗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願意把自己穿得醜惡。未了，挑了這件藍底子的洋裝，七分袖，裙沿有幾道白波紋，有夏日的情調，簡淨，而且是舊衣，她穿了有信心。藍髮夾別在長髮上。

　　𨪜𨪜她提一大袋，裏面有原味優酪乳、全麥麵包、新鮮蘋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認為應當是詩人吃的，實際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𨪜𨪜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點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門。

　　𨪜𨪜小屋像個悶不吭聲的人，了無反應。

　　𨪜𨪜娓娓納罕著，伸手扭了扭門把，門把銹了，僵持一會兒，被她扭開來，她小心徐徐地推開門——一股霉氣衝了出來，她呆望著黑鴉鴉的室內，七橫八豎堆得滿滿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𨪜𨪜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錯屋子了嗎?

　　𨪜𨪜石板道那一端另有兩間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間屋內嚴重積水，另一間根本已經半傾圮，不能住人了。

　　𨪜𨪜詩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處?

　　𨪜𨪜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兒，茫然四顧——昨天的際遇是她幻想出來的嗎?根本沒有詩人李斯特，根本沒有李斯特的小屋?

　　𨪜𨪜但是為什麼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種溫存的感覺，仍然那麼清楚?

　　𨪜𨪜娓娓發著輕顫，覺得她快要哭了。

　　𨪜𨪜突然風中傳來一陣碰碰的響聲，一簇高大的礁石後方，原來還有間屋子，還要更破爛，一扇小門甚至關不住，被風吹得翻來覆去。

　　𨪜𨪜娓娓很灰心了，轉了身定。那門發出更大「碰」的一聲，她歎口氣，慢慢回轉過去，義務性的朝屋裏探個頭——沒想到這間屋窗明几淨，近乎離奇的地步，空氣中還蕩有一股「穩潔」的香味，好像不出一個小時才剛大掃除完畢。

　　𨪜𨪜屋裏不見人跡，地板幾落書，几椅上堆滿紙張冊子，一幅看不出來是什麼的畫倒栽在牆角，一切彷彿倉卒間來不及佈置。

　　𨪜𨪜這是什麼人的家?正懷疑，娓娓瞥見幾上一疊發縐的紙——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詩人李斯特的手稿。

　　𨪜𨪜她的心突突跳起來。原來他住這裏!都怪她自己沒搞清楚，差點以為他騙她，差點要走掉。她趕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門邊。

　　𨪜𨪜他人呢?還未起床?娓娓一時擔心起來，她來得太早嗎?可是都已經早上六點多了。

　　𨪜𨪜「李斯特先生?」她輕喊，走到客廳後面的小房間張望。

　　𨪜𨪜詩人李斯特果然橫在床上——從頭到腳一身的骯髒!臉上的鬍髭更濃了，貝多芬的髮型更亂了，穿的還是昨天那套舊米黃，換都沒換，腳上一雙麂皮舊鞋甚至沒脫下來，他整個灰頭土臉的，渾身污穢，街上一條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來得整潔點。

　　𨪜𨪜她吃驚地移到床邊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𨪜𨪜他在密密麻麻的頭髮下睜開眼睛，看見她，惺忪地吟哦一聲，含著濃重的鼻音說：「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𨪜𨪜「您究竟忙些什麼?」

　　𨪜𨪜「收拾這鬼地方——拔掉兩個老鼠窩，掃出十八條娛蚣，花了兩個鐘頭把五隻老癩蛤蟆趕出屋子，然後是壁虎和蜘蛛……」

　　𨪜𨪜娓娓張口結舌。「您把這地方說得好像惡魔島那麼可怕。」

　　𨪜𨪜「差不多。」他發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𨪜𨪜「您就這樣打掃了一晚上的屋子?」

　　𨪜𨪜不能據實說，他在恍惚的睡意中還留有一點警覺，務必營造出詩人生活的美感。

　　𨪜𨪜「不，我離開小屋，到沙灘躑躅，仰望星光，俯聽濤聲，」他雙眼半睜著，喃喃背頌。「我的感情像海浪般澎湃，靈感如泉水般湧來……」

　　𨪜𨪜娓娓又感動又心醉。「然後呢?」

　　𨪜𨪜「然後……」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我回到斗室，獨坐燈下，在破曉那一刻提筆寫詩……」

　　𨪜𨪜娓娓捧著心窩兒歎息了。「然後呢?」

　　𨪜𨪜「然後……」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之低微。

　　𨪜𨪜「李斯特先生?」她訝異地俯身去看。

　　𨪜𨪜詩人李斯特已經累得又睡著了。

　　𨪜𨪜OO0

　　𨪜𨪜李隆基醒來時，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卻不知道身在何處。然後，他看到床邊一張舊椅子，坐了個姣好的長髮女孩，霎時間，什麼都想起來了。

　　𨪜𨪜她捧一本詩冊，垂首專心地讀著——他曉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個升了天的靈魂，內心洋溢著滿足、喜悅、安詳和死而無憾的感覺。

　　𨪜𨪜「你醒了?」娓娓驚喜道，放下手中的詩冊，她的眉目間有些倦意，但卻是很愉快的。「感覺好一點嗎?」

　　𨪜𨪜「我像重生了一樣。」他用沙啞的嗓子說，對她微笑。

　　𨪜𨪜她的面頰色泛起了粉紅，但是輕斥地說：「你昨晚把自己累壞了，收拾房子的事，應該找人來幫忙的。」

　　𨪜𨪜是呀，他應該叫飯店一組人馬過來大掃除——洩漏藍星少董假扮成潦倒詩人的秘密。

　　𨪜𨪜不能，他不能那麼做，這件事完全不讓人知道最好，何況他認為自己該有點為愛而死的誠意，倒楣就倒楣到底，他挑了小屋當中最可堪造就的一間，抱著甘心犧牲自我，甜蜜而又悲壯的心情，親自動手打理屋子……

　　𨪜𨪜沒吃沒喝忙了大半夜，這輩子沒有為任何人任何事這麼賣命過，然而當一個男人睜眼醒來時，見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沒有走開，這溫柔堅決的情意，眼醒來時，見到的是心上的女人守著他、候著他，一步沒有走開，這溫柔堅決的情意，教人不管付出任何的代價，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枉屈。

　　𨪜𨪜「你餓了吧?想吃點東西嗎?」她殷殷地問。

　　𨪜𨪜李隆基暗中微笑，真好，她開始服侍他了。他撫著肚子，從小床坐起來。

　　𨪜𨪜「還真的有點餓，」他說：「現在幾點了?」

　　𨪜𨪜「八點多。」她說，從小客廳拎來一隻袋子。

　　𨪜𨪜李隆基接過麵包和蘋果，驚訝道：「八點多?我以為已經中雨了。」

　　𨪜𨪜「是晚上，現在是晚上八點多。」

　　𨪜𨪜他嚇了一大跳，掉頭由小窗望出去，這才發現外面一片漆黑，而小屋裏是亮著燈的。他不可思議的直看著娓娓。

　　𨪜𨪜「你從早上一直待到現在?」

　　𨪜𨪜她顯得有些拘促害羞，輕輕點了個頭。

　　𨪜𨪜李隆基突然間感到很不是滋味，先前的什麼滿足、什麼喜悅，一下全消散掉了。娓娓竟然在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床邊守了一整天!他不由得低頭望望自己——這男人這副德行，到底有什麼魅力，使得她這樣子戀戀不去?難道她真的喜歡他，寧可喜歡他?這——這不是見鬼了嗎?

　　𨪜𨪜他把麵包和蘋果重重一放，嗄聲道：「你怎麼可以在陌生男人房裏待一整天?現在又是晚上了，這海邊荒涼無人，你不知道這樣子很危險的嗎?女孩子怎麼這麼不小心?」

　　𨪜𨪜娓娓受他一頓罵，臉都脹紅了，結結巴巴說：「我……我擔心你，你一直沒醒，所以……我不是故意的……」

　　𨪜𨪜李隆基用手把自己的臉一抹。他在幹什麼?他不是為了收服娓娓的心才喬裝成詩人的嗎?現在詩人吸引了她，表示他成功了，他該竊喜，不是對她發火。

　　𨪜𨪜他歎一口氣，伸手輕輕把娓娓的手牽過來，溫和道：「對不起，我說話太不客氣了，事實上，我是關心你才會這麼說的。」

　　𨪜𨪜她瞅他一會兒，然後小小地笑了，細聲答道：「我知道。」

　　𨪜𨪜她眼底有溫柔的情愫，有對一個男人的信任，李隆基看了，心頭是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種滋味攪和在一起，不知要高興，還是要懊惱。

　　𨪜𨪜他顧不得吃喝了，起身把她肩頭輕輕一攬，往前推了推。「走吧，我送你到街上去，你累了一天，早點回去休息。」這時候他說話不知不覺透出權威。其實他才捨不得她走，但是更不忍心讓她在這裏熬著，看得出來她倦了。

　　𨪜𨪜娓娓人在他寬大的臂彎裏,心頭像有雙小翅膀在撲動著，又是赧然，又是欣喜。她對他很感到驚異，這男人乍醒，身上又骯髒，然而流透出一股威儀，使她服從他，聽他的話。

　　𨪜𨪜他們藉著星光走石板道，他小心地帶著她。她說：「我一整天都在看你的詩，你的作品不少。」

　　𨪜𨪜「哦，那些。」李隆基又偷笑了。昨晚他利用一個空檔，跑回別墅翻箱倒櫃，把整個學生時代的舊作都找出來，連同幾批書籍一起搬了來。當年熱中於寫詩，也頗得到一些讚揚，但畢竟只是小興趣，沒想到會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𨪜𨪜「這些詩你發表過嗎?」她問。

　　𨪜𨪜他馬上記起自己是潦倒詩人的身份，用一種亙古以來詩人的憂鬱和深沉道：「時人缺乏詩情，不愛讀詩，這類極度精緻的語言，需要細心去玩味、去理解的，如今都乏人問津了。世面上充斥的是速食文化——」他歎了歎，這時候倒有幾分真正的慨然。「詩人的作品沒有讀者，我想發表也沒有機會。」

　　𨪜𨪜娓娓忽然站定，把李隆基一雙大手緊緊握住，她的手細緻而溫暖，他的心頭蕩了起來。

　　𨪜𨪜他聽見她堅定地說：「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讓你的詩作發表——好作品不能讓它埋沒了。」

　　𨪜𨪜為什麼他覺得又有一場災難要開始了?

　　𨪜𨪜66O

　　𨪜𨪜趙娉娉巡看藍星大飯店，特別在頂層朝東的天悅廳逗留了片刻，由此眺望一公里外度假小村的那片海邊，格外的清楚。

　　𨪜𨪜她問隨行的主管，「張總，度假小村那一帶，安排了保全人員定時去巡視吧?」隆哥兒隻身待在那兒，娓娓又會去找他，兩人在外的安全，她不能不注意。

　　𨪜𨪜「有的，白天二回，晚上三回。」中年的總經理回道。

　　𨪜𨪜李隆基將藍星委由趙娉娉暫管，消息並末公開，知情者也只有一、二位高級主管。這本來就是非正式的暫代，時間預計也短，不過借助娉娉的管理才幹，一時權宜罷了。娉娉也只做到看管之責，有事還是得通報李隆基來做決定。

　　𨪜𨪜想想隆哥兒還真命苦，追個心上人如此大費周章，雖然這主意一半是她出的，但是看著這男人這樣的不辭勞苦，她一方面不忍，一方面還真為娓娓感到窩心。也因如此，格外要幫著他點，連日她從早到晚都待在藍星。事實上，藍星的運作十分穩定，幾名主管也都稱職，並沒有太多需要處理的狀況。

　　𨪜𨪜娉娉返回辦公室時,心裏盤算，還要吩咐紀小姐再和警方聯絡，確定這段期間他們會加強度假小村一帶的巡邏。

　　𨪜𨪜她一腳才踏入，紀小姐即刻從位於上站起來報告，「趙小姐，警局派了人過來，說是關於加強度假小村巡邏的事情，要和你談談——他人在接待室。」

　　𨪜𨪜「謝謝你，紀小姐。」

　　𨪜𨪜這時，娉娉已隱約瞥見接待室那條魁梧的人影，一股極其異樣的直覺竄上來，她腳步有點顛倒，不是往前，反而後退，她有種要逃的迫切感!

　　𨪜𨪜不，不可能——怎麼會再碰上這個人!

　　𨪜𨪜即使隔有一道門，即使只見到其人的形影，她就知道是他。是他!

　　𨪜𨪜娉娉旋了身逃命，忽然一聲大暍：「慢著!」

　　𨪜𨪜她以前想不透，現在也還是想不透，這樣高頭大馬一個大漢，怎麼身手動作如此敏捷矯健；：閃電也似的他掠過來，整個把娉娉揪在胸前。

　　𨪜𨪜他熱熱的鼻息噴到她臉上，使她眩暈。

　　𨪜𨪜「總算又讓我碰見你了。」仇霄說道，渾厚的嗓音雷一樣壓下來。

　　第六章

　　𨪜𨪜仇霄生平最討厭女人。

　　𨪜𨪜他發誓絕不沾惹女人這種麻煩，倒不是他在世做人這三十年間吃過女人什麼苦頭——不是他，是他爸爸。

　　𨪜𨪜他爸爸仇龍是鐵血柔情那一型的漢子，可是柔情有什麼管用?他一生栽在女人手裏，落得淒慘兮兮。首先是仇霄的親媽，她還留在仇龍身邊的時候，就已是遠近皆知的蕩婦。仇霄才三歲，她拋下父子倆，跟人跑了，然而她至少還保有一點良知，沒有卷定仇龍太多家當。他爸爸第二個女人那才狠，把仇家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甚至房地契都偷出去押了，他們父子倆因此流浪街頭有一段時日，那年仇霄十歲。

　　𨪜𨪜接下來他爸爸著實有幾年不敢再輕易碰女人。仇霄十六歲，已是生得人高馬大，英氣勃勃，一晚回到家，看到父親的臥室又多了個女人，那女人拿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睨著仇霄，舉止眉色間不知有多少媚態，仇霄馬上知道他爸爸完了。

　　𨪜𨪜也不知是他爸爸太蠢，或是世上儘是這些禍水。半個月後，他爸爸一腳踩進門裏，親眼見到那女人羅衫半解，半副胴體都壓在拚命喊救命的仇霄身上，企圖強采這個還沒有完全長大的孩子。

　　𨪜𨪜仇龍一氣，非同小可，競因此嗚呼送了一命。

　　𨪜𨪜仇龍一生在女人方面的遭遇，使得仇霄寒透了心，他寧可上刀山、下油鍋，在任何場合裏衝鋒陷陣，就是不接近女人一步。

　　𨪜𨪜事實上，女人也不太接近他。仇霄在警界素有「硬漢」之稱，作風十分獷悍，說一是一，如果你跟他來個二，他當場就翻臉。他雙目凜然，有一張極其嚴峻的唇型，從來不笑，男人見之都要忌憚，何況是女人。

　　𨪜𨪜沒有女人敢惹他，偏偏有一個例外。

　　𨪜𨪜到現在仇霄還搞不清楚這女人的來歷底細，那是因為一開始他並不太在意她，等到後來發現必須在意了，她已經像一陣旋風一掃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𨪜𨪜只留下一縷她身上那奇特的、古怪的香水味，瀰漫在他整個人、整個腦子、整個身體的所有毛細孔裏。

　　𨪜𨪜後來他連作夢都會夢到這縷奇特的香氛。

　　𨪜𨪜那一陣子，仇霄在碼頭一帶活動，每天入夜之後都上碼頭酒吧泡上二、三個小時。他很快發現到一名神秘女郎——總在夜裏八、九點鐘，悄悄出現在酒吧，隻身一人，獨來獨往。

　　𨪜𨪜仇霄幹了多年的警探，特別具有鋒銳的識人能力，一眼即看出這女郎完全不屬於這裏——她的言行舉措太有格調、太有教養了，任憑她怎麼偽裝，就是顯得格格不入。

　　𨪜𨪜他始終猜不透她跑到碼頭酒吧這種地方來混究竟為什麼?她偶爾也跟人搭訕，聊上幾句，接受好意喝杯酒、跳支舞什麼的，不過她不像芳心寂寞的女人，那也不是她到這裏來的原因，大部分時候她倚在吧檯一側，一杯琴酒在指間蕩來蕩去，明艷的一雙眼睛好奇、搜尋的看著一切，彷彿想要瞭解什麼。

　　𨪜𨪜仇霄總覺得——她像個舒適日子過了太久的那種人，一時厭倦，想爬到底層看看從未嘗過的那種生活，她的心態充其量是無聊。這女人看起來不笨，卻不知天高地厚。

　　𨪜𨪜所以她竟有膽子來惹他。

　　𨪜𨪜通常，一群酒客熟絡的聚在一起談笑的時候，仇霄總一個人孤坐在角落，一隻大手捏著酒杯，黝黑的臉龐帶著痛苦的表情。

　　𨪜𨪜他們打過許多次照面了，她並不知道他是誰——一如他不知道她一樣。但是第一次面對面，他就把她弄傷了。

　　𨪜𨪜那天晚上仇霄坐得太氣悶，推了椅子，踅到外面露台去眺望海港的漁火。風很狂，但是仇霄聽到背後有動靜，或許只是直覺反應，最主要是風裏蕩的那絲奇特的氣息——有人偷偷摸摸地挨近他。他一流的身手沒見識過的人還真不敢相信——人尚未迴旋過來，一腳已經掃出，一雙鐵腕即抓向對方。

　　𨪜𨪜娉娉什麼都還不知道，整個人就被勒在仇霄巖壁一樣的胸膛上，她的手被反翦在後，痛得掉出眼淚。

　　𨪜𨪜他一點也不溫柔，他真的一點也不溫柔，湊在她耳邊寒著聲說：「下次千萬不要再偷偷摸摸靠近我。」

　　𨪜𨪜「我沒有偷偷摸摸!」

　　𨪜𨪜「那你為什麼走路不聲不響?」

　　𨪜𨪜「你要我跳踢踏舞出來嗎?」

　　𨪜𨪜仇霄感覺到她的身軀在顫抖，忙不迭把她推開，不是因為她顫抖的緣故，是他赫然發現她所穿的衣著極其單薄，紫色鏤空的緊身衫底下是豐白隱約的嬌軀，兼之從她身上引蕩出來的那股特別的香氛——仇霄立即感覺到危險，體內升起一股沒來由的緊張。

　　𨪜𨪜仇霄不明白自己在緊張什麼，為了要掩飾，別過身去手抓露台欄杆，望著黑黝黝的碼頭的海水。

　　𨪜𨪜那女郎邊揉著被擰痛了的手腕，邊覷著他，她挨在身邊讓他很不自在，身體有種熱脹的感覺，他忍耐著。

　　𨪜𨪜「你不覺得難受嗎?」她突然問。嗓音屬於略低的那一種，但是很甜膩。

　　𨪜𨪜仇霄嚇了一跳。他的不自在有那麼明顯?越不自在，他的表情越凶，掉過臉來狠狠看她。

　　𨪜𨪜「你在說什麼?」

　　𨪜𨪜「你的臉——」她居然翹起一根尖尖的指頭敲了敲他的下巴。「你幹嘛老把臉繃得硬邦邦的像塊石頭?」

　　𨪜𨪜等一下他要去照個鏡子，看看鏡子裏面是不是有塊石頭。

　　𨪜𨪜「其實你不需要這麼辛苦，把自己裝得很有威嚴的樣子——事實上你不是威嚴那一型的男人，你是可愛型的。」

　　𨪜𨪜仇霄瞪著她好像她已經瘋了。小時候，就算是小時候，也從沒任何人覺得他「可愛」過，進警界八年，別人對他的形容，不是嚴峻，就是強硬之類，仇霄這人整個地屬於強硬派，他連一根小指頭都生得強硬。他抵死也不相信他是「可愛型」的男人——那算是男人嗎?

　　𨪜𨪜「你好像對你自己很不瞭解噢，」娉娉在他跟前左挪一步，右挪一步，偏著臉蛋端詳他。：兀全是你嘴角這對酒窩的關係。」

　　𨪜𨪜「酒窩?一他的表情還是很凶，然而徹底的茫然。

　　𨪜𨪜看他竭力想把情況搞清楚的樣子，娉娉差點噗哧笑出來。他好像連自己臉上是什麼模樣都摸不著腦。沒有錯，他是彪形大漢，他不苟言笑坐在那兒的時候，的確是面目凜然——一雙濃眉烏雲似的壓得低低的，雙唇永遠抿威嚴酷的一條線，那副樣態理該充滿威儀，偏偏，偏偏他嘴角嵌了一對酒窩，小小的，深深的，隨時在那兒淘氣的忽隱匆現，這麼一來，他的整副威儀便全毀了，那對小酒窩使得這個大漢有一種小男孩似的可愛相。

　　𨪜𨪜他的可愛吸引著娉娉，她的手管不住的又伸上去碰他的臉，這回沒碰到便在半途給他一把扣住。

　　𨪜𨪜「我不需要別人來分析我的長相或是我的心理。」

　　𨪜𨪜仇霄逼視著娉娉，他的兇惡好像對她一點也起不了作用。娉娉一張俏臉依舊笑吟吟的，仇霄放開她，兀自定回酒吧他的位子，她甚至還跟了過來。

　　𨪜𨪜「別這麼拒人千里之外，」她挨著椅扶手說，看仇霄皺眉皺臉的把一杯酒灌下。「人在受到感情創傷的時候是需要朋友的。」

　　𨪜𨪜仇霄撂下酒杯，瞪著她看。「誰說我受到感情創傷?」

　　𨪜𨪜娉娉矯笑。「還不承認?我看你八成最近才失戀——一

　　𨪜𨪜仇霄叫起來。「我失戀——」

　　𨪜𨪜「只有失戀的男人，才會每晚一個人躲在酒吧陰暗的角落，用痛苦的表情喝酒。」

　　𨪜𨪜「我——」他嘴巴張開，然後又閉上。每晚躲在酒吧陰暗的角落，那是因為一件毒梟的案子，他負責碼頭一帶的監視。用痛苦的表情喝酒，那是因為他最厭惡喝酒，要裝樣子不得不喝，不是因為失戀!

　　𨪜𨪜這些事能告訴人的嗎?仇霄悶不吭聲，她把一張美麗的臉湊過來，對他吹氣如蘭的說：「想開點嘛。」

　　𨪜𨪜仇霄咬住牙，他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但現在他不知如何對付這女人——這個生平僅見，有膽量走到他三步距離以內的女人。

　　𨪜𨪜她讓他困擾、讓他脹熱，讓他不自在、不舒服，還讓他的身份從「硬漢」變成「小可愛一，同時感情還受到創傷!

　　𨪜𨪜可是仇霄沒辦法擺脫她，他唯一嚇跑女人的方法就是對她們擺出一張凶相，三十年來一直很成功，碰上這女人卻整個失效——她根本不怕他，她糾纏他到底。

　　𨪜𨪜最後還把他的人給污了。

　　𨪜𨪜000

　　𨪜𨪜娉娉一直沒去釐清自己的心態，那似乎變得太複雜了，她不想去費這個精神，只知道她需要一點什麼——然而究竟是什麼?

　　𨪜𨪜一個男人嗎?她不知道。

　　𨪜𨪜娉娉一向鮮蹦活跳的，日子過得很有興味，她擁有一切——美貌、財富和智慧，她是那種表面上人家對她有顧忌，而私底下在偷偷喜歡她的女人，但是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她都十分自得，二十七歲，不覺得人生有缺憾。

　　𨪜𨪜碰上仇霄之後，還是不覺得人生有缺憾——只是多了一種渴望；為什麼會對這個嚴森森的男人產生渴望，著實教人費解。她不認識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好壞，他從哪裏來，在做什麼，只能確定一點——

　　𨪜𨪜這男人和她完全不相配。

　　𨪜𨪜娉娉有自知之明，早晚她會跟上兩個姊姊的腳步，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從一個豪門再跨入另一個豪門。也因如此，娉娉對於婚姻、感情抱一種很優閒的態度，只要婚姻不要來得太早——她壓根兒不想七早八早就嫁為人婦，她還想逍遙個十年八年呢。總之，在它未到之前，她過她的，玩她的。它總有一天會到。

　　𨪜𨪜可是不是這個人——不是仇霄。

　　𨪜𨪜他太獷野，太爽直，太敞露。娉娉打賭這個人一生沒說過一句違背良心的話。他以何種方式在這個社會裏混，讓她很好奇，然而更好奇的是更隱微、更私人的部分，比如說：他有女人嗎?他和女人在一起時是什麼樣子?

　　𨪜𨪜她想知道，而且，是真正的知道。她按捺了一個星期，窺伺他一星期，沒辦法光坐在那裏幻想，幻想無法滿足她——她開始主動，纏上這陌生人。

　　𨪜𨪜很陝，娉娉就發現自己瘋了——她想要他，這個她只知名叫仇霄的大漢，不能要永遠，要個暫時也好，不能要他的全部，那麼要個部分，要個……他的孩於。

　　𨪜𨪜這念頭竄出來的時候，連娉娉自己都感到天旋地轉，支持不住，她把自己也嚇著了，很快她說——不，不能胡思亂想，不能出鬼主意，不能這麼做。

　　𨪜𨪜但是，三天之後，娉娉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那魔鬼似的心思出了頭，只要了一點手段，幾乎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把仇霄弄到了手。他毫無能力抵抗她。

　　𨪜𨪜那一夜的經過，娉娉至今想來仍然臉紅心跳。那晚下著細雨，天應該很冶冽，然而空氣中有一股令人騷動的悶濕，娉娉把仇霄攙扶進街口小旅店的房間，身上都在微微沁汗。

　　𨪜𨪜仇霄也差不多，他略醉了，又由於某種原因，他整個人渾渾噩噩的，雙眼幾乎都睜不開。他好可愛，娉娉心跳地想。放下戒心的他，臉龐線條變得十分柔和，不時自己就微笑起來，那對小酒窩在兩個嘴角蕩漾像水面上的雨點。

　　𨪜𨪜他像個小男孩似的讓人心疼，可是躺在床上，袒露出一身肌肉的他，絕對是個十足的男人——娉娉光是瞧上一眼，人就從頭到腳的發紅了。

　　𨪜𨪜仇霄的體型異常魁偉，胸肌突出，呈倒三角型，那雙腿樑柱一樣的又實又長，他有一對鐵腕，一隻大手張開來可以把她整張臉覆住。娉娉幫他把鞋子摘掉時，他突然伸手一拉，她跌到他身體上。

　　𨪜𨪜娉娉的心臟在胸口猛撞著，像在打退堂鼓，她的膽大還是有個限度，此刻面臨考驗，在做劇烈的掙扎——真的要?真的要的話，人生會天翻地覆，會完全改變，假使這時候撤退，還來得及……

　　𨪜𨪜來不及了。

　　𨪜𨪜仇霄的身體一碰到女人，便自動發生反應，一雙鐵臂把娉娉緊緊箍住，她連喘息的餘地都沒有，更別想掙脫開來。他抱著她翻過身，把她鎮壓在強大的男性力量與男性氣息之下。

　　𨪜𨪜霎時間，娉娉變得和仇霄一樣的混沌，就算還存有一絲的理智，也不想顧慮那麼多了，激情的狂潮把人捲了進去——她要這個男人，要有一個他的孩子，帶有他的骨肉、他的性格和他的味道，她要把這樣一個孩子帶在身邊,永遠寶貝他，疼愛他。

　　𨪜𨪜娉娉夠周密的了，事先詳加計算過日子，這是激情過後最有可能留下結果的期間…

　　𨪜𨪜仇霄突然用力捧住娉娉的臉，俯在地面前含糊地間：「你到底是誰?」

　　𨪜𨪜「別問這麼多，今天晚上我是你的女人。」她喘道，攀緊他厚厚的肩膀，狂熱地吻他。

　　𨪜𨪜一個雄壯的男人加上一個嬌媚的女人，引起可怕的火山爆發，分不清誰最狂野、誰最激烈，因為都在爆發的頂端，都同樣驚人。娉娉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野，她吻這個男人，抓他，咬他，用盡力氣，然後才知道自己有這麼脆弱，任由這男人的激情衝擊著她，帶她奔馳——到極度顛狂喜悅的境地去。

　　𨪜𨪜過後，娉娉被仇霄緊緊圈在胳膀裏，兩人遍身都是歡愛後的汗熱，她的喘息呵著他的胸膛，胸膛下的心跳還是那麼急遠，然而他已漸漸昏沉，掙扎以最後的一絲神智問：

　　𨪜𨪜「你……叫什麼名字?」

　　𨪜𨪜她仰頭在他的耳根下答道：「娉娉，趙娉娉。」

　　𨪜𨪜他昏睡過去了，她想他沒有聽見。

　　𨪜𨪜娉娉等他雙臂漸弛，才悄悄掙扎開來，愛戀地用手心撫摩那片堅實的胸肌。

　　𨪜𨪜他下巴中央有一道凹痕，很性格地把下巴分成二邊，她吻他那兒。

　　𨪜𨪜仇霄咕噥著，下意識的又要來抱她，娉娉趕緊抽身下床。也許是方才床上的動作太過狂野了，身子竟有些酸軟，她心慌慌地穿衣，頻頻望著枕上的仇霄，忽然心頭被一股痛楚所佔據。

　　𨪜𨪜她穿了衣，在床邊蹲下，臉挨著床沿，怔仲望著仇霄。她一直知道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卻不知道他有這麼英俊，旅店房間暈紅的燈光，並末減損他眉宇間的英氣，反而給他平添上幾分俊美。

　　𨪜𨪜她喜歡這個男人，捨不得就此離開他!娉娉心想，輕輕把他一隻碩大的手牽過來，按在心口一會兒，要去吻它。困睡的仇霄陡地把她的手抓住，喊了聲，「趙……娉娉!」

　　𨪜𨪜娉娉吃了一驚，仇霄沒有她想像的那麼渾噩，必須快走，以後不再碰上他，否則她就慘了——仇霄絕對不會放過把他下藥迷姦了的女人。

　　𨪜𨪜她掙脫他的掌握，匆匆為他蓋上被子，最後看他一眼，拾了皮包倉卒離去。

　　𨪜𨪜仇霄直昏睡到隔天下午才被叫醒，發現自己像個剛落地的嬰兒全身赤條條，裹了一床被子躺在陌生的房間，而枕上、被上、連同他身上都漫著一股香氣——他熟悉，但一霎時想不起來的香氣。警局裏他二名同事站在床邊看著他，像在看籠子裏一頭穿裙子的狒狒。

　　𨪜𨪜「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在這兒?」仇霄嗄聲問。

　　𨪜𨪜他們告訴他，「局裏一天一夜找不到你——今天中午旅店打電話報警，說是有投宿客人昏睡不醒，過來一看，是你。」

　　𨪜𨪜仇霄從床上爬起來時，腦袋鈍得像剛剛它才掉到地板上，他抱頭呻吟。「該死，我是怎麼了?」

　　𨪜𨪜「如果推測沒錯，你大概是被人下了藥。」二名同事當中較有自制力的那個說，另一個則抱著肚子，舉動很可疑，奸像在強行忍住爆笑。

　　𨪜𨪜「什麼?」仇霄叫道。

　　𨪜𨪜他同事委婉地問他，「昨晚是不是有個漂亮的女人在酒吧一直纏你?」

　　𨪜𨪜仇霄立刻想起那神秘女郎——豈止昨晚?她已經糾纏他好一陣子了，怎麼也擺脫不了，昨晚她特別地膩人，硬要請他喝酒，不得已敷衍她一杯……

　　𨪜𨪜「她怎樣?」

　　𨪜𨪜「就是她把你帶到這兒來的。」

　　𨪜𨪜仇霄疑惑得不得了。「我為什麼會讓她帶到這裏來?」他同事低下頭去，奸像突然間欣賞起自己腳上的舊鞋。「我們到酒吧查問過——酒保說他瞄見那女人趁你不注意，在你的酒裏動了手腳，然後把你帶走，酒保怕事沒敢聲張。」

　　𨪜𨪜仇霄還是不懂。「她動了什麼手腳?」

　　𨪜𨪜他同事從口袋掏出一小樣東西，丟過來，仇霄一手抄住。掌心攤開來，一隻空了的藥丸包裝片——幹了多年刑警，這玩意兒他太熱了，他不可思議道：「迷姦藥片?」

　　𨪜𨪜他同事鄭重點頭，「酒保從你的座位底下掃出來的，他相信這就是那女人放在你酒裏的東西。」

　　𨪜𨪜「然後呢?」仇霄的嗓子開始變啞了。

　　𨪜𨪜「然後，」他同事清清喉嚨。「你被迷迷糊糊帶到這裏來……開房間，旅店櫃檯說一個小時後那女人結帳離開，還特別吩咐櫃檯注意你的情況，服務生上來查看時，你就已經是這副——」他瞅了仇霄裹在被子底下的胴體一眼。：垣副殘花敗——呃……」

　　𨪜𨪜他同事及時收住口，而仇霄整個人紫脹得像根茄子，昨晚一些模模糊糊的畫面在腦海飄浮起來，他赫然明白，禁下住吼道：「你是說昨晚我被一個女人用迷姦藥片迷昏，帶到這裏來……」他的句子為之一斷，咬牙切齒，然後咆哮，「媽的，我碰上了什麼衰事?」

　　𨪜𨪜他同事極力想呈現同情的態度，可是一點也不成功，另一個則早就奪門而出，在走廊上爆出遠在一O二海里外的釣魚台都聽得到的笑聲。

　　𨪜𨪜從此仇霄的名氣就更響了，因為他是海灣警局成立二十五年首名被女人下藥迷姦的執法人員，每天都有同事在他的辦公室抽屜塞紅包袋，好像全世界人都曉得他活到了三十歲還是個處男——而那天晚上正是他生平的第一次!

　　𨪜𨪜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失去童貞，還是教一個女人給下藥污了的，天呀，他可是個堂堂二線一星的警官——雖然局裏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仇霄交上桃花運，對方又是個大美女，他一點也沒吃虧，更沒必要感到痛不欲生，但是仇霄卻覺得這種奇恥大辱他怎麼也嚥不下去!

　　𨪜𨪜仇霄發誓不把這不知死活的女人找出來絕不罷休。他幾乎翻遍整個碼頭區，就是查不出一點蛛絲馬跡，其實早也知道她不屬於這裏，可恨他全然不知她的來歷，她的姓名

　　𨪜𨪜慢著，她的姓名……似乎有印象，她告訴過他，她姓張，不對，姓王，好像也不對。媽的!為什麼那晚的情形逐漸都想起來了，就是她的名字想下起來?

　　𨪜𨪜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仇霄三個月來絞盡腦汁，怎麼也苦想不出來的那三個字，一直到今天奉命來到海灣藍星大飯店，在接待室一眼望見她——這個已化入他的腦髓，他到死也不會忘記的美麗女人，才猛地靈光乍現想了起來。

　　𨪜𨪜「趙娉娉——就是你!」

　　𨪜𨪜看得出來她嚇得花容失色，試圖要掙逃，卻是絲毫沒有力氣，仇霄一拖就把她拖入接待室，碰地摔上門，讓秘書小姐目瞪口呆站在門外。

　　𨪜𨪜娉娉被仇霄重重壓在橡木門扉上，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軟弱地說：「仇霄先生，幾個月不見，你變得這麼熱情，一見面就把我抱得緊緊的不放。」

　　𨪜𨪜仇霄沒上她的當，惡狠狠道：「別和我要嘴皮子，我找你找了三個月，你今天不好好向我解釋清楚，我不會輕易算了的。」

　　𨪜𨪜她裝傻。「解釋什麼呀，仇霄先生?」

　　𨪜𨪜「那天晚上的事!」

　　𨪜𨪜「哪天晚上?」

　　𨪜𨪜仇霄氣得咬牙。「不要來這一套，你做了什麼卑鄙事你心裏有數，要手段把我騙到旅店，然後又……」

　　𨪜𨪜他卻發現趙娉娉根本沒在聽他說話，一味仰著臉兒癡癡望著他，呢喃道：「你的酒窩還是這麼可愛……」

　　𨪜𨪜仇霄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一回事，看著這張這段日子來日夜折磨他的俏臉，突然間他被一股巨大的衝動所推湧，把她的人用力一東，低下頭便如饑如渴地吻起她來。

　　𨪜𨪜女人果真是禍水，她整你，她害你，卻讓你怎麼也忘不了她。仇霄到這一刻才明白，三個月來拚了命的找這女人，不是圖向她報復，是想再見到她。

　　𨪜𨪜他或許對女人沒有太多經驗，卻仍然有著做為一個男人的熱情，何況這份熱情已被挑動起來了，是他懷裏的美艷女郎喚醒了他那份男性本能。

　　𨪜𨪜他吻過她，換成她吻他，久久不絕的吻，使得兩人呼吸中斷，不得不分開來喘息，唇舌間的香醉感依舊纏綿暈散，兩人醺醺然對望。

　　𨪜𨪜仇霄一雙手在娉娉豐盈的腰圍上摩挲，說：「你比三個月前肥了點。」

　　𨪜𨪜娉娉驀然臉紅起來，想把他推開推不開。仇霄匆有點起疑，大手摸到她微隆的肚子，揉搓了半天，赫然發現她不是發福——就算他對女人再土，這點差別也還分辨得出來。

　　𨪜𨪜他驚叫，「你——懷孕了!」

　　𨪜𨪜娉娉掙扎著，啐道：「女人懷孕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𨪜𨪜「你跟什麼人懷孕的?」他粗著脖子問。

　　𨪜𨪜「廢話，當然是我老公。」

　　𨪜𨪜仇霄的臉黑了。「你有老公?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𨪜𨪜可惡，這男人的胳臂像鏈鋼廠打造出來的，怎麼也扯不開。娉娉心裏著急，臉色也不自在。「三……三個月前，我在美國結……結的婚。」她支支吾吾回答。

　　𨪜𨪜仇霄的雙目頓時變得銳利驚人，娉娉根本不敢看他，眼光垂得低低的，臉別得開開的，心裏直禱告。他臉色陰晴下定，掙扎了許久，終於快快地把她放開了，以「別人妻，不可欺」的態度，移去身子，和她拉開一段距離。

　　𨪜𨪜娉娉暗中鬆了一口氣——她不想讓仇霄知道實情，不想衍生更多問題，她要獨自擁有這孩子，不要丈夫，不需成家，只要有這孩子就好。幸虧仇霄這人好騙，三兩句話他就信了。

　　𨪜𨪜她定了心，嘗試走動兩步，才兩步，她就被那個她以為好騙的仇大哥狠狠拖過去，重新回到他銅牆鐵壁的臂彎裏。他傾軋在她鼻尖上怒道：「你給我說清楚——這孩子的父親是什麼人?」

　　𨪜𨪜噢，老天，仇大哥沒被她騙倒，娉娉在心裏呻吟，這下她麻煩大了。

　　𨪜𨪜666

　　𨪜𨪜相隔一公里外幽靜的海濱，同樣上演一幕雙人戲，帶點淒美味道的那一種——窮愁憂鬱的詩人與父母雙亡的孤女發展出的愛情，正一天比一天茁長，一天比一天濃郁。

　　𨪜𨪜他為她吟詠英國詩人的詩句，她為他孜孜屹屹伏案謄寫詩稿，即使小屋這麼樣的破爛，下雨還會漏水，蚊子多得殺都殺不完，然而每當兩人凝眸相對的那一剎那，感受到彼此那深埋在內心的濃情蜜意，世間再大的苦也都忘了。

　　𨪜𨪜愛，就是這樣的奇妙，這樣的偉大。

　　𨪜𨪜李斯特，呃，正牌的名字叫李隆基——不過現在連他自己也有點忘了他是誰，最近他甚至有所感悟，好像做個窮詩人也不錯，偶爾寫幾句詩，絕大部分的時間沒事幹，成天呆看雲在天上飄、浪在海裏翻、葉子從樹上掉下來，牽著娓娓的手走過來又踱過去，嗅著她的髮香，簡直像個白癡一樣的快樂。

　　𨪜𨪜他再也不敢藐視娓娓的思想了。

　　𨪜𨪜這段日子，他深切體會到平凡、庸碌、簡單的生活，處處涵藏著無比深刻的興味，有多少人生的幸福在裏面。這是他以前從來不知道的。

　　𨪜𨪜他把拜倫的詩集一丟，從床頭站起來，向坐在窗下振筆疾書的娓娓伸出手。

　　𨪜𨪜「娓娓，走，我們到海灘散散步。」

　　𨪜𨪜「可是我還剩一點……」

　　𨪜𨪜她看到他蘊在滿臉鬍髭下的笑意，那雙深邃的眸於閃動著微光，她的心就好比糖霜溶入熱茶一樣，什麼都不再說了，照他的話離開桌子，把手遞給他。

　　𨪜𨪜他們把鞋踢掉，赤足步上柔細的沙灘。娓娓停下來，為他豎起衣領，護住他的喉嚨，不讓海風吹著。她一直不忘記他的身體是不太好的。

　　𨪜𨪜李隆基動了心，把她的手握住，放到頰邊摩挲，柔聲說：「娓娓，謝謝你這段時間讓我這麼快樂。」

　　𨪜𨪜娓娓對他微微一笑，晚霞照著她的臉有幾分紼紅，她慢慢把頭靠在他的肩頭上。

　　𨪜𨪜李隆基把她輕擁住，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啟發了我，讓我看到人生的另一面，最近我常在想，以前的我實在太膚淺了……」

　　𨪜𨪜「不，」娓娓昂首否定。「你一點也不膚淺，你有豐富的內涵，讓我敬佩。」

　　𨪜𨪜她完全不是在說恭維話——詩人李斯特的一切，在在令她驚服，他溫存多情，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教人心花怒放，他有詩人浪漫的情懷，更可貴的是，他見識多廣，眼光開闊，他甚至對於如何開發休閒勝地有一套見解，能夠侃侃而談，簡直像個行家!

　　𨪜𨪜能夠遇見他，和他在一起，何其美好，何其幸運，也因如此，她下決心幫助他，讓他出頭。

　　𨪜𨪜「你的詩稿我今天就能夠整理完畢，裝訂成冊，然後，我們親自送到出版社去。」

　　𨪜𨪜她還是這麼堅決要他出書!「娓娓，你這麼熱心，我很感動，可是那些東西並不值得——」

　　𨪜𨪜捤娓用一根纖巧的手指摒擋他的嘴。「你的作品有意境、有活力，我對它們很有信心，你不要妄自菲薄，」她又握住他的手。「答應我，要發揮你的才華，要寫下去，一輩子寫下去!」

　　𨪜𨪜教他一輩子愛她，李隆基非常樂意，可是要他一輩子寫詩——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𨪜𨪜然而他們站在沙灘上，天邊是絢爛的彩霞，娓娓用那雙盛滿柔情與企盼的大眼睛望著他，像這類詩情畫意的場景，男主角對女主角該怎麼表現?他把她的玉手緊緊抵在胸口，以激越、發憤的口吻誓道：「我會的，我會的，有你的關愛，你的鼓勵，我會寫下去，一輩子寫下去——寫到死為止!」

　　𨪜𨪜然後她會急急攔阻他。「不要說"死"字!」

　　𨪜𨪜她沒有。她只是踮起腳尖，親了他亂七八糟的下巴一下，使他感到心頭有點麻癢。她忽然幽幽歎口氣，說：「我願意我們彼此是坦誠相待的。」

　　𨪜𨪜李隆基馬上作賊心虛起來。「坦——誠相待?」天呀，是他露出什麼破綻，令娓娓陵疑了嗎?這時候麻癢的部位換成他的頭皮，而心情則變得忐忑不安。

　　𨪜𨪜娓娓卻沒答腔，挽著他沿沙灘漫步：心裏頭思來想去——她還沒有把自己顯赫的身家背景告訴李斯特，她不敢說，怕詩人鄙視不能接受，但是有一天他會知道，到時候他會不會認為她是蓄意瞞他、欺騙他，而無法原諒她?

　　𨪜𨪜一時間，沙灘上的兩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起來。

　　𨪜𨪜隔日，娓娓拉著李隆基在街上疾走，天氣驟然炎熱，娓娓穿的月白短袖上衣都被汗沁濕了。李隆基屢次叫道：「娓娓，我們休息一下。」

　　𨪜𨪜她卻急道：「不行吶，下班時間快到了，我們得再趕一家出版社。一

　　𨪜𨪜事實上，他們今天已跑了三家出版社，有二家拒絕歸拒絕，態度上倒是客氣，第三家索性直接說：：晅種東西沒銷路，我們做不起賠本生意。」

　　𨪜𨪜梢梢不死心，硬是趕到這家素以出版好書著名的圖書公司，職員要他們在門邊坐候。娓娓抱著希望，但是顯然有點緊張，李隆基不時握握她的手，拍拍她的背，安撫她，倒像要求人出書的是娓娓，而不是他。

　　𨪜𨪜兩人枯坐四十分鐘，陸續有人下班走了，公司裏開始變得冶清，最後有個禿頂的胖男人行過，瞄見他們，問他們有什麼事。

　　𨪜𨪜娓娓抱著詩稿站起來，禮貌地表明來意。

　　𨪜𨪜「詩?」胖男人把這個宇眼從鼻孔裏嗤了出來。

　　𨪜𨪜「是的。」梢娓想踩他的腳。

　　𨪜𨪜「作者是什麼人?」

　　𨪜𨪜「李斯特。」

　　𨪜𨪜「聽都沒聽過，」胖男人說，對他們施以忠告。「叫他先抱幾個文學大獎回來，或者作品要有相當的見報率，那時再談吧——我們公司沒本錢培植沒什麼名氣的小作家。」

　　𨪜𨪜娓娓聽他說得不像話，極氣憤，壓抑地說：「我們找總編輯談。」

　　𨪜𨪜「總編輯下班了。」

　　𨪜𨪜「那麼我們找老闆。」

　　𨪜𨪜「我就是老闆。」

　　𨪜𨪜兩人重新回到大街上，茫然望著車水馬龍的城市——娓梢這一生直到此時此刻，才瞭解什麼叫做世態炎涼，生平第一次她嘗到失意者的況味。哦，過去她所幻想的，所謂落魄藝術家的生涯，都是這樣子的悲哀和無奈嗎?老天，以前的她是不是太天真了?

　　𨪜𨪜李隆基同樣沮喪得很，倒不是因為他的詩稿處處受拒——老早知道會是如此。他只是不希望娓娓失望難過，其實憑他的關係和財力，要出本書還不容易?

　　𨪜𨪜可悲的是，現在他只能在這裏苦哈哈，一整個下午頂著烈日奔波，口渴得像亞利桑納沙漠的仙人掌，卻沒有半毛錢替自己和梢娓買杯飲料。都怪他粗心，空有口袋好幾張百萬金卡，卻連一塊錢現金都沒有——只能望著街角小販冰沁沁的泡沬紅茶流口水。

　　𨪜𨪜他自然不能向娓娓邀道：「走，我們到這家有名的義大利餐廳吹冷氣，喝午茶，我有百萬金卡。」是不是?

　　𨪜𨪜更悲慘的命運還在等候他們。

　　𨪜𨪜天際突地響起一道巨雷，旋即捲來大片的濃雲，李隆基喃喃道：「快下雨了。」

　　𨪜𨪜話一說完，大雨便傾盆而下。

　　𨪜𨪜娓娓杲立在大雨中，文風末動，她被內心的悔恨攫住了——在這種節骨眼上，她竟然身無分文!

　　𨪜𨪜過去娓娓的金錢觀念極差，那是因為她從不需要為此煩心，出入總由人打點，很少自己帶錢。今早出門時沒有細想，順手抓了幾百塊就走，結果二、三趙計程車坐下來，錢包便一乾二淨。她曉得李斯待手頭拮据，她空，他也空。

　　𨪜𨪜娓娓越想越淒涼，忽然轉過身把李隆基攔腰抱住，嗚咽道：「對不起，我沒錢叫計程車，我甚至沒辦法買一把傘!」

　　𨪜𨪜李隆基太瞭解她的處境了，她和他同樣不能拿一張金卡去向騎樓下那個賣傘的阿婆買一把傘。

　　𨪜𨪜他不由得心有慼慼焉的把她摟著，兩人在大雨中相擁，悲愴恰似一對苦命鴛鴦。他不忘在這裏做一點戲劇性的發揮，說：「不管如何，我都願意為你遮風蔽雨。」

　　𨪜𨪜在以前，這樣一句話保管教娓娓一聽就心醉神迷，現在她卻以現實的角度來思考，看著雨裏像個落湯雞的他，很實際地說：「你都沒法子為自己遮風蔽雨了，哪能顧到我?」

　　𨪜𨪜「話是沒錯，不過……至少我們可以風雨生信心吧。」

　　𨪜𨪜他促狹的語氣終於引得娓娓破涕為笑。

　　𨪜𨪜他把她手一拉，豪氣萬千地說：「我們沒錢，我們沒名，但是我們有腳——我們用跑的回去!」

　　𨪜𨪜兩個人果真頂著豪雨，一會兒笑，一會兒叫，一路跑回海邊小屋。

　　𨪜𨪜風雨裏的破屋子給人感覺格外溫馨，兩人濕漉漉衝進屋裏，都覺得像是回到愛的小窩。他們跌在門上又喘又笑，濕發黏在臉上，水串從全身各處淌下來，然而梢娓知覺到李斯特的手還牽著她，他的掌心奸熱，把她冰涼的手指牢牢包著——一路上他牽著她，始終沒放。

　　𨪜𨪜她感到滿腔的暖甜，驀然產生一種激動——她要嫁給他，她要做這個男人的妻子，就在今天晚上!

　　第七章

　　𨪜𨪜李隆基察覺娓娓抬著水盈盈一張臉，一瞬不瞬凝視他，他微笑問：「我被雨一淋就現出原形，變得醜陋不堪了嗎?」

　　𨪜𨪜「你變得非常非常的……英俊。」

　　𨪜𨪜李隆基這不是第一次受到女人傾心的讚美，然而出自娓娓之口，卻使得他臉孔燥熱，很快他的身體也跟著燥熱起來，因為她慢慢的向他挨過來，濕潤玲瓏的身子與他相貼，當中只有充滿水氣以至於變薄的衣服做隔閡。

　　𨪜𨪜娓娓依舊看著他，雙眸是屋外幽藍的雨霧迷濛。「你要我嗎?」她的嗓音沙沙的，但極輕柔。

　　𨪜𨪜突然這一問，即使一直都對她滿腦於邪念的李隆基也愣了，不知怎麼反應。

　　𨪜𨪜娓娓卻伸手婉轉的攀住他的肩膀，一半是羞澀，一半是大膽，悄聲道：「最好是要——因為我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𨪜𨪜她吻他頸子、他下巴，他一口氣還沒透過來，她已經把嘴貼在他唇上，上面有點雨水，涼涼的，然而唇與唇摩擦，很快變得灼熱。李隆基人緊緊靠在那扇破門上，眼睛閉著，胸口喘著，像在做痛苦的抵抗。

　　𨪜𨪜他傻不愣登咕噥了一句話，「可是我們全身都濕了。」

　　𨪜𨪜「那麼把衣服脫掉吧。」

　　𨪜𨪜他嚇了一跳，娓娓毫不猶豫地動手解他的衣扣。解開之後，她靜止了一下，忽然俯頭，自然而又銷魂地親他潮濕的胸膛，那感覺好像她把那溫潤飽滿的唇苞，烙在他肌理上似的，一股熟意就那地方迅速竄開來，在他體內形成了亂流。「我的天，娓娓……」

　　𨪜𨪜呻吟聲一落，李隆基便張臂把娓娓圈住，捕攫她的唇吻她，激動難抑。

　　𨪜𨪜詩人的吻太過醉人，使得娓娓想要更多，那騷動的情意是她自身都感受得到的。奇怪的是，她微茫的腦子忽然想起一個人——李隆基；想起他把她壓在草坡狂吻的那一回，她曾經對他那麼憤恨，為他那種下流的行為，可是現在她似乎有點明白了，那可能不是下流，只是情不自禁，因為愛情誘惑人，讓人難以自抑。

　　𨪜𨪜像她此刻這般。

　　𨪜𨪜娓娓在自己陷入激情的漩渦之後，她理解了，也豁然了，對於李隆基，不禁感到有份歉意，又有份感激——他不是毀掉她的清白，而是開啟她的感覺，他讓她現在要更懂得怎麼愛這個她愛的男人，及被他所愛。

　　𨪜𨪜她感覺到李斯特仍有點欲就還拒：心裏頭微笑，沒想到他比她還害臊。她的手不知不覺從他的腰際栘到褲頭，悄悄探索，詩人突然起了一個劇烈的顫抖。

　　𨪜𨪜娓娓驚問：「怎麼了?你病了嗎?」

　　𨪜𨪜他搖搖晃晃。「我是病了——而你是醫我的藥。」

　　𨪜𨪜李隆基什麼也顧不得了，把娓娓抱入小臥室，丟到床上。這女孩熱情可人——本來就知道她是極其之熱情。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自己要像聖女貞德那麼矜持!

　　𨪜𨪜儘管從一開始，李隆基對娓娓便是情難自已，但是假冒詩人僅為博取娓娓的心，並沒有藉機侵犯她的用意。現在情勢丕變，眼前的情人這般嫵媚主動，而他，不過就是個男人。

　　𨪜𨪜她濕淋淋躺在那兒的模樣真是楚楚可人，李隆基也不去理會被拉鬆了的褲頭，只管眼神深凝瞅著她，徐徐移向床邊。

　　𨪜𨪜他上衣的扣子全解，胸膛半敞，褲頭往下墜著，隱約可見結實的小腹，小腹上的肚臍，形狀圓而深奧，他走動呼吸的時候，它隨之起伏——看得娓娓意亂情迷，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小腹和肚臍也可以這麼性感!

　　𨪜𨪜老天，她想，她想碰他那兒。

　　𨪜𨪜他向她一寸一寸迫近，娓娓覺得他突然顯現出一種強大的男性氣勢，她的一顆心怦怦直跳，身子自動地發軟——不要說她不想抗拒這男人，就算想抗拒，也已力氣全失了。

　　𨪜𨪜「不公平，」他似笑非笑對她說：「你解了我的衣扣，自己還包得密密的。」

　　𨪜𨪜娓娓的呼吸變得喘促。「你……也可以為我代勞。」

　　𨪜𨪜李隆基伸出手，還未解她扣子，先碰到她的胸脯，她震了一下，他也震了一下。詩人努力定定神，開始解扣子，她的扣子小得要命，像是種難以破解的密碼，而他一雙手偏又變得很不靈活。半晌，他詛咒起來，她把他的手移開，帶著羞意自己將整排衣扣解了。

　　𨪜𨪜接下來的工作順利許多，娓娓的衣衫一件一件被丟開，最後她躺在那兒，雙頰發紅。

　　𨪜𨪜李隆基自己都可感覺他的瞳孔在放大，快暈過去了——他有生以來沒見過像娓娓這麼美麗撩人的女人!

　　𨪜𨪜或許小屋的光線是昏暗的，她躺著的那張床小又破舊，然而她那猶含著水氣的胴體卻是晶瑩剔透，似雪一般，她的身材纖巧而清秀，沒有一分太多，也沒有一分太少……

　　𨪜𨪜李隆基俯在她嬌軀上，迷迷地歎道：「娓娓，再精心的詩句，再巧妙的字眼，都無法形容你的美。」

　　𨪜𨪜娓娓閉著眼睛，彷彿害羞得不能面對他。他從她的胸口開始吻起，這一度窺見過，教他始終難忘的酥胸，他還不敢伸手去碰，只能以發燙的唇，一個吻一個吻的梭巡，回味，重新品嚐。

　　𨪜𨪜她從喉嚨發出一些低低的，動聽的聲音。李隆基握住她雙臂，親她的肩兒，上溯到耳根，把她小巧的耳珠含在嘴裏，這對她似乎是個很大的挑動，她吟哦一聲，忽然伸手將李隆基的頸項勾住，向他拱起了身子。

　　𨪜𨪜李隆基瞬間失去自制，壓在娓娓身上，狂吻起她來，他的雙唇輾過她整張臉，不停吸吮，好像到地球毀滅那一刻也不會滿足。

　　𨪜𨪜他唇下的女孩忘情地呢喃，「李斯特，我愛你……」

　　𨪜𨪜李斯特?海空上的那一道雷，像打到李隆基的腦門一樣，他驀地醒悟——娓娓愛的是李斯特，不是他，她向李斯特獻身，不是向他獻身。

　　𨪜𨪜可惡，可惡，李斯特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有什麼好，娓娓對他迷戀到此地步?情願在這種破地方向他獻身!

　　𨪜𨪜李隆基心頭有把火在怒燒。要命，他居然自己在嫉妒自己!他瘋了嗎?

　　𨪜𨪜「怎麼了，李斯特?」娓娓輕輕碰了碰他的臉，她仍然微喘。

　　𨪜𨪜又是李斯特!世上要真有李斯特這個人，他一定要扛十把槍去斃了他!

　　𨪜𨪜李隆基用最大的力量鎮定自己，他做深呼吸，慢慢挪開身體，抓過被子把全身裸裎的娓娓蓋住——誰都別想碰她，這世界上能碰她的男人只有一個，只有李隆基。

　　𨪜𨪜娓娓見此動作，異常驚疑，顫聲問：「我——我不好嗎?你不要我?」

　　𨪜𨪜李隆基對她強顏歡笑。「你是個非常非常動人的女人，要抗拒你很難，可是——男女之間有些事必須特別慎重，尤其對一個女人來說，你懂嗎?所以，我們……呃，我覺得應該要從長計議比較好。」

　　𨪜𨪜娓娓注視他良久，最後，她嫣然笑了，拉住他的手說：「我懂了，你為我著想——你是位君子，李靳特。」

　　𨪜𨪜去他的，李隆基心裏呸道，李斯特這傢伙才沒那麼神聖!

　　𨪜𨪜娓娓並不放開他的手。「那麼，你陪我躺一會兒好不好?」她小小聲說。「我喜歡你抱著我。」

　　𨪜𨪜她怎麼專給他酷刑受呢?李隆基無聲地哀鳴，硬著頭皮在她身邊躺下來。娓娓把被子拉開，他又把被子拉上，將她全身包裹，然後擁住那團棉被——他從沒有想到會有這麼感激一團棉被的時候。

　　𨪜𨪜娓娓設法把臉靠到他肩上，滿足地歎息，閉上眼睛。

　　𨪜𨪜他聽見她悠悠道：「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𨪜𨪜李隆基暗中握住拳頭。事情發展到這境地，已經太過離譜了，娓娓越陷越深，最後恐怕不能自拔。必須想個辦法，不能讓娓娓繼續愛李斯特——要讓她恨他。

　　𨪜𨪜666

　　𨪜𨪜娓娓今天留在家中沒有出門，因為照例大姊、二姊下午會回來，姊妹四人相聚喝茶，話話家常。

　　𨪜𨪜娓娓不願意缺席，免得姊姊們疑心她的去向，她曉得她們定會干涉她和李斯特的交往，這事暫時瞞著好，以後慢慢取得家人的接納，她並不希望自己的婚事被逼得要倣傚三姊那一招……

　　𨪜𨪜提到三姊，娓娓覺得她這二天有點奇怪，前一陣子她一樣早出晚歸，不知忙些什麼，這二天又縮在家裏，神色不寧自個兒發呆——是因為懷孕的關係嗎?娓娓有點擔心，決定要向大姊、二姊提一聲。

　　𨪜𨪜結果不必娓娓費唇舌，她大姊、二姊很快就注意到娉娉的異樣——首先，她連衣服都懶得換，套著淡金粉色睡褸，鬆鬆挽條腰帶，頭髮隨意盤在頭上，斜坐在玻璃花房的鐵雕椅上，姊妹們說話，她也不搭腔，恍恍惚惚，自己想心事。

　　𨪜𨪜二小姐趙嫺嫻啜一口冰茶，優雅地說：「我們得找個人到家裏來招魂。」平日她被娉娉調侃多了，有報仇機會自然不放過。

　　𨪜𨪜「招魂也不一定都能成功，有些人的魂太野，根本招不回來。」原來大小姐也是個話裏藏刀的高手。

　　𨪜𨪜娓娓望著娉娉，喊她，「三姊，你是怎麼了?」

　　𨪜𨪜娉娉茫然抬頭。「什麼怎麼了?」

　　𨪜𨪜這時候管家太太來到花房通報，「有位刑警先生上門來——」

　　𨪜𨪜她話末說完，娉娉陡然大叫：「叫他走!不管他說什麼，別讓他進來——」

　　𨪜𨪜「太慢了。」冷不防一個渾厚的男聲響起。

　　𨪜𨪜眾人一起回頭。娓娓見一名異常魁偉的男人把花房整扇玻璃門堵住，他穿黑色套頭杉、黑色便鞋，一件緊身牛仔褲都泛白了，一臉的酷味。

　　𨪜𨪜他雙目炯炯，走過來全不理會其他人，直盯住娉娉。「這麼怕見我——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𨪜𨪜娓娓回眸，見她三姊那張一向粉紅明艷的臉，一霎化白，但是很快又泛紅了。她三姊看著那男人，兩人相對，一時無言，忽然好像都有些怔忪，彼此癡癡望著。

　　𨪜𨪜仇霄心裏在咒罵——這女人是生來克他的嗎?明明今天他抱了一副鐵石心腸來，偏偏給他看到她那副樣子，一襲嬌薄的睡衣穿在身上，秀髮半盤，欲墜末墜，眉目間有一抹慵懶，好像需要一個男人把她抱到床上去一樣……媽的，他的魂都被她勾走了!

　　𨪜𨪜娉娉轉醒過來，說：「你——你到我家來做什麼?我不是把話都說清楚了?你不要一直糾纏我。」

　　𨪜𨪜他冷笑。「你也怕人糾纏?怕的話，就該老老實實做人，不要耍詐，不要用計——不要撒謊騙人!」

　　𨪜𨪜娉娉倒退。「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𨪜𨪜他逼進。「你根本沒有在美國結婚，對不對?我派人透過國際刑警組織去調查，根本沒有你結婚登記的資料——三個月前你甚至沒有到美國，你去的是新加坡，你住進一家私人醫院，在那裏檢查出懷孕的情況，」他逼到娉娉跟前，嗓門按低，仍然很有力，「我可以告訴你，娉娉小姐，我這人的預感一向準得很，現在我就有種很強烈的預感——你肚子裏的孩子和我很有關係!」

　　𨪜𨪜花房裏所有女人全體目瞪口杲。娉娉面容蒼白，手撫住心口，突然呻吟：「我快吐了。」

　　𨪜𨪜仇霄倒抽一口氣。他有到讓她見了想吐的地步?其實仇霄要是對女人懷孕的情形多幾分瞭解，便不至於這麼震驚了。

　　𨪜𨪜這時趙家大小姐出了面，首先命令，「娓娓，把娉娉扶回房間，讓她躺著——梅姨，麻煩你調杯酸甜的飲料給三小姐。」她旋向仇霄示意，「這位先生，您請這邊坐，我們談談……」

　　𨪜𨪜娓娓驚疑地把三姊扶回她像牙紅的房間去，一杯萊姆汁，調了蜂蜜和幾滴白蘭地，加一小把碎冰塊，送上樓來。她三姊讓她餵了幾口，然後躺下來。

　　𨪜𨪜娓娓透過緹花長窗簾，朝玻璃花房那頭望了望，重回到床邊，憂心看著姊姊。

　　𨪜𨪜「三姊，·一她輕聲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認識那個人——他幹嘛胡說八道?」

　　𨪜𨪜娉娉眨動睫毛，瞧妹妹一下，悄歎一口氣。「他……沒有胡說八道。」

　　𨪜𨪜「什麼?一娓娓瞠大眼睛。「你是說——那人說的那些話是真的?」

　　𨪜𨪜娉娉卻半天沒有應聲，望著天花板的小水晶吊燈，出神地思想。她挽住的頭髮已經散下來，紛披在水紅色的枕上，她的臉顯出一種嬌而幽怨的神情。

　　𨪜𨪜忽然她開口，「娓娓，」遲疑了一下。「你說，如果我們愛一個人，我們是不是希望永遠和他相愛,永遠在一起,永遠也不要分開?」

　　𨪜𨪜娓娓立刻想到李斯特，內心洶湧著這樣的企盼和渴求，她熱烈說：「那當然是!」

　　𨪜𨪜娉娉的面色幽暗下來。「但是到最後，我們終究不會再相愛，不會在一起，不會有永遠。」

　　𨪜𨪜娓娓驚異地看她三姊。「三姊，不要告訴我——你對愛情有這麼悲觀和灰色的想法。」

　　𨪜𨪜娉娉忽然翻身把一個枕頭緊緊抱在懷裏，出現心碎的表情。「我是，我是……」她把瞼孔埋入枕頭裏去，好像把心也一起埋了進去。

　　𨪜𨪜從來也沒有人知曉，這個總是活躍、亮艷，似乎還帶了點野氣的趙娉娉，居然是個愛情恐懼者，在她的信念裏，愛情一開始，就注定了要毀滅——正因如此，她愛仇霄，卻不敢讓自己愛他。

　　𨪜𨪜OOO

　　𨪜𨪜李隆基非常苦惱。娓娓對他——不，不是他，是海邊的假情人，李斯特這混蛋——越來越多清，李隆基一半活在快樂裏，一半活在憤恨裏，終於他能夠瞭解一個人的人格分裂是這樣形成的。

　　𨪜𨪜他正苦思要如何讓李斯特擺脫娓娓，那方法自己出現了。

　　𨪜𨪜這是他們跑出版社隔二天的事，娓娓的白皮膚由於那日的曝曬，有些發紅，李隆基看著心疼得不得了，她卻依舊念念不忘要另外設法讓他出書。

　　𨪜𨪜她抱一本舊電話號碼簿，查閱其他的出版社，李隆基靠在門邊，正閒閒撥弄她的秀髮，木門赫然被推開，一個滿頭鬈發的女人闖進來，一瞥見他，馬上哭著瞼喊：「隆——』

　　𨪜𨪜他不能讓這種事發生，他不能讓任何人在娓娓面前把他的真名真姓叫出來——李隆基一把抱住那女人，推到壁上，拿一張臉去壓她的嘴巴，外人看來都會異口同聲說他是在吻她。

　　𨪜𨪜娓娓也這麼認為。

　　𨪜𨪜李隆基直到確定這女人已經缺氧，沒辦法開口說話，才把臉拿開。回頭瞧娓娓，她立在那兒，神色疑疑惑惑的，他馬上知道他該怎麼做，回頭對那女人吼：「噢，老天，是你，是你!」

　　𨪜𨪜他的咆哮聽在娓娓的耳中等於是熱情的歡呼，霎時她明白這突如其來的女人是誰了——她便是一度使詩人形銷骨毀的女子，他的舊情人。她回來了。

　　𨪜𨪜娓娓明知在這種場面下，她應該要迴避，人卻僵著動不了，身子不知哪一處有針在刺。李斯特又轉頭過來，亂髮底下深邃的眸子瞟她一眼，彷彿在支退她。

　　𨪜𨪜被那一眼所刺激，她這才動了，含糊一句，「我出去走走。」說得哭著似的，掩上門去了。

　　𨪜𨪜李隆基硬下心來讓她去，然後他搖撼懷裏的女人，問：「寶琳——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𨪜𨪜寶琳晃了晃頭，好像還有點昏暈，望著他說：「早知道你對我有這麼熱情，隆哥兒，我也不跟大衛了。」

　　𨪜𨪜這時刻李隆基要省略的就是打情罵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𨪜𨪜「我向紀小姐威脅，如果她不告訴我你人在哪裏，我就吊死在她的辦公桌前。」

　　𨪜𨪜李隆基心裏真替紀小姐感到可憐，大衛和寶琳這對活寶三天兩頭的騷擾她——看來要幫她加薪水了。

　　𨪜𨪜寶琳歪著頭看他。「要不是事先知道你在這兒，我還真認不出你來。不過說真的，隆哥兒——你這副扮相還挺迷人的。」

　　𨪜𨪜正要問寶琳為什麼找他，她忽然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嚷起來。「大衛這回真的變心了，他把本來要給我的結婚鑽戒，送給了那個最近和他打得火熱的長髮女人，我要找他理論，兩個人不知躲在哪裏逍遙，連個影子都見不到!隆哥兒，如果你不替我站出來講話，把大衛找回來，我——我真的不要活了!」

　　𨪜𨪜老天，難道他自己的事情還不夠他頭大嗎?

　　𨪜𨪜他勸著，「好了好了，寶琳，別哭了，我會幫你找到大衛，」他往門外望了望。「不過現在，我需要你先幫我一個忙。」

　　𨪜𨪜寶琳止住淚，張眼看他。「什麼忙?」

　　𨪜𨪜「你去告訴外面那女孩——說我是個天殺的、沒良心、不折不扣的混帳男人，叫她離我越遠越好!」

　　𨪜𨪜二十分鐘後，李隆基人在小屋裏等著，那扇門終於悄悄開了，娓娓纖秀的身影子鑲在門口。李隆基想辦法給自己掛上一個最無賴、最吊兒郎當的男人那種表情。

　　𨪜𨪜娓娓望著他默然了許久，後來才低聲道：「她全告訴我了。」

　　𨪜𨪜「是嗎?」就連嗓音也很無賴。「她說什麼?」

　　𨪜𨪜「她說你是個……天殺的、沒良心、不折不扣的混帳男人。」

　　𨪜𨪜他做出淡漠的神色。「或許吧。」

　　𨪜𨪜「她還說……」娓娓咬唇停頓了一下。「愛你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你是她見過最有價值的男人，她情願跟的是你而不是別的男人。」

　　𨪜𨪜李隆基兩道眉毛弓起來。「她這麼說?」天老爺，為什麼沒有事先警告寶琳不能自創台詞?

　　𨪜𨪜娓娓走到他跟前，輕輕抬起他的手，柔聲說：「李斯特，我曉得你是為了我才對她那麼絕情的，你並不願意傷害她。」

　　𨪜𨪜照劇本不是這麼演下去的!娓娓應該氣急敗壞賞李斯特兩個響亮的耳光，然後和他一刀兩斷!

　　𨪜𨪜李隆基委實絕望到極點，他使勁抓住娓娓的胳臂對她說：「你知不知道?你真是個天真的女人——不，或許你還不是女人，你還沒有成熟到知道什麼對自己好，什麼對自己不好!」

　　𨪜𨪜就為著這幾句話，小木屋那邊娓娓絕了跡，沒有再去。

　　𨪜𨪜她把自己關在家裏三天，最後，終於把整件事弄明白了——李斯特是個痛苦的男人，他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況下傷了別人，自然也傷了自身。

　　𨪜𨪜想出這個道理之後，急急從她花梨色的窗前振起身子，換了衣裳，連忙即出了門。

　　𨪜𨪜她三姊自己雖然與仇霄的事情搞得一團混亂，連日有氣無力的，發現到娓娓趕出門去，依舊打起精神撥了電話給李隆基。

　　𨪜𨪜「隆哥兒，娓娓剛剛出去了，八成是要到小屋那邊去找你，你趕緊準備準備。」

　　𨪜𨪜他沒有多話，只道：「我馬上過去。」888

　　𨪜𨪜海邊已近黃昏了，遠處暈紅的海水，恍如心波在蕩漾。娓娓趕到小屋時都有點喘息，而且還沒想好見到李斯特要說什麼，然而，還是先見他吧。

　　𨪜𨪜照例敲了門，卻許久沒有往常那低啞，老像要笑出來的一聲「進來」。娓娓於是逕推了門入內，見到屋裏的景光，她吃了一驚。

　　𨪜𨪜屋子豐空，桌椅橫放，一些拉雜的東西散置在牆角，詩人的書畫全不見了，地板則有些進進出出凌亂的腳印——好像有人不久才從這屋子搬走似的!

　　𨪜𨪜娓娓的心狂跳起來，瞥見桌上有一紙箋，用塊海邊的小礁石壓著，她捧著胸口走過去，拾起一看，紙上是詩人富有個性的狂草：

　　𨪜𨪜風的相遇是錯誤的

　　𨪜𨪜雲的相遇是錯誤的

　　𨪜𨪜雨的相遇是錯誤的

　　𨪜𨪜你我的相遇也是

　　𨪜𨪜錯誤

　　𨪜𨪜因為無心相遇而無心

　　𨪜𨪜羈留

　　𨪜𨪜娓娓吸一口冷氣，感到莫名的震驚。就算再傻、再呆的人，都能夠瞭解這首詩的含意，她也終於明瞭事實——

　　𨪜𨪜詩人李斯特不告而別了。

　　第八章

　　𨪜𨪜李斯特走了。

　　𨪜𨪜娓娓沒辦法相信他就這樣一走了之，連最後一面也不見，最後幾句話也不當面說，好像她這個人並不存在，無需交代。

　　𨪜𨪜娓娓覺得她的心像塊豆腐落了地，摔得稀爛。難道這段日子兩人相處——就算不是相愛，也總有幾分情份，對他來說都不算什麼嗎?難道詩人的心真是如此漂泊不定，競至於毫不顧惜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𨪜𨪜她淚流滿面衝出了小屋，忽見有條高俊的人影迎風站立在堤岸上，她五百度的近視眼讓她無法看清楚什麼，然而憑感覺曉得那個人是她熟悉的。

　　𨪜𨪜李斯特在那兒，他人沒走!

　　𨪜𨪜娓娓飛奔過去，嗚咽地投入他的懷抱。這個人擁著她好一會兒沒作聲，他身上有種極清爽的氣息，他的胸懷緊實而溫暖，擁抱她時十分堅定，有種女子可以安心投靠的安全感。

　　𨪜𨪜到後來，她聽見他開口道：「趙四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裏?」

　　𨪜𨪜這嗓音爽朗徹底，具有力量，與李斯特那口低啞含糊的調調回然不同，娓娓猛抬頭，淚眼中看見一張臉——五官分明，眉目尤其顯得俊邁，頭髮稍長了點，然而整齊而瀟灑。

　　𨪜𨪜很眼熟的一張臉，乍看和李斯特很相似，然而不是他。

　　𨪜𨪜她一僵，失聲道：「你——你——」

　　𨪜𨪜他對她微笑。「才隔沒多久，趙四小姐，你就把我名字忘了嗎?」

　　𨪜𨪜她哽噎道：「我沒忘，你是李隆基——你怎麼在這兒?」

　　𨪜𨪜他往海邊張一眼。「飯店有意開發這塊地，我準備好好做個評估，」他又低頭看她，顯然很關心。「你又怎麼會自己一個人在這裏，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

　　𨪜𨪜這一問，又把娓娓的淚意引出來，雙淚像珠串一樣滾滾而下。李隆基柔聲問：「什麼事，告訴我。」

　　𨪜𨪜她別開身子，不肯說話，肩膀只是顫動。李隆基見她實在可憐萬狀，便伸手把她肩頭輕輕摟過來，她非常脆弱，需要有個人，也不管這個人是誰，伏在他胳膀上哭，把他的袖口哭濕了一片。

　　𨪜𨪜他從口袋掏出一方印有菱格圖案的絲質手帕，遞給她，溫和地對她說：「再糟的事，都會過去的，是不是?」

　　𨪜𨪜她捧著那手帕，哽著聲，「我……我不知道。」擦眼淚時，隱約覺得那手帕有一抹松林清新的氣味，與他身上相似。

　　𨪜𨪜他把她帶到堤邊的一株樹下，讓她坐在鐵椅子上。她心思一動，重新又掉一會兒淚，然而他不再追問，也不多話，揀了石階坐下，雙手交叉，靜靜的只是陪她——像個在你崩潰的時候，可以倚靠的人。

　　𨪜𨪜天漸漸暗了，風吹著讓人感到蕭索，娓娓拿她仍然泛紅的眸子望了一旁的李隆基，有片刻感到迷惘——他身上有絲李斯特的影子，娓娓想起當時乍見李斯特時，也一度聯想到李隆基，或許這兩人真有他們肖似的地方，不過她現在情緒很亂，沒有心思細想。

　　𨪜𨪜李隆基的神態始終是很沉著，忽然娓娓對他生出一種感激——因為有他在這種時刻出現，她才能盡情傾洩她的悲傷。

　　𨪜𨪜自始至終娓娓沒有想起過，她曾經發誓要恨這個人一輩子。

　　𨪜𨪜最後，李隆基站起來，向她伸出手，用異常柔婉的語氣說：「來吧，娓娓，我送你回家。」

　　𨪜𨪜她拭著眼淚讓他帶她上車。

　　𨪜𨪜一路上她也注意到了，這男人用一種非常緩和的速度在駕車，好像他車上載著貴重之物。

　　𨪜𨪜車至趙宅銀灰的大門前，娓娓突然瘩啞地說：「我不想回家。」她不希望讓家人見到她這副模樣，情願在外等到心情平靜之後再回來。

　　𨪜𨪜李隆基手按在排檔桿上，看著她問：「你想到哪裏?」

　　𨪜𨪜她怔怔地搖頭。「我不知道……」

　　𨪜𨪜他略微一思索，然後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𨪜𨪜車出熱鬧的市街，迤邐上了一片在暮色裏看來是暗綠色的山坡，一棟幾何造型的嶄新建築傲聳在崖端，門面上一片藍白流麗的線條帶有波浪起伏的意象。

　　𨪜𨪜李隆基把車停在建築物後方，四下曠靜。遠處便是大海，宏偉的藍星大飯店坐落在山崖下。娓娓下車時忍不住問：「這是哪裏?」

　　𨪜𨪜他只露出神秘的笑容，拉著她匆匆穿過黝黑的後門廊道，開啟一道又一道密碼之門，左拐右彎，像進了迷宮。最後，他要她佇立在漆黑中，然後自行走開了。

　　𨪜𨪜娓娓站在那片黑裏，半晌不見有任何動靜，四周唯聽見一種奇異的「露露』水聲，她有些忐忑，出聲喊：「李隆基?你在哪裏?」

　　𨪜𨪜沒聲沒息也沒亮光，娓娓漸漸顫抖起來……他人呢?他在做什麼?

　　𨪜𨪜驀然幽暗裏揚起天籟般悠柔的音樂，彎頂的燈光一盞一盞的亮起來，她人在一座晶瑩開敞的大廳，四壁皆是巨大驚人的玻璃鑲成的水族箱——霜亮的光，銀藍的水，無數七彩繽紛的水中生物快樂地在水裏浮浮蕩蕩，悠悠遊游!

　　𨪜𨪜娓娓睜大眼睛，雙手按在心口上，又驚又喜，像來到一座瑰麗無比的海中仙境。

　　𨪜𨪜李隆基含笑從控制室走出來，眼中同樣進著興奮的光芒，他揚手道：「歡迎光臨藍星海洋生態博物館——你現在所在的位置是氣特別展示區乙。」

　　𨪜𨪜她轉著圓圈，喘息說：「這——這實在太美、太驚人了!」

　　𨪜𨪜「你是進館參觀的第一人——我們預定下個月才正式開館。」

　　𨪜𨪜她依然驚歎，依然喘息，看著巨幅玻璃缸裏藍的、紫的、銀紋的、紅斑的或是閃著光芒……各式各樣的魚群，只覺得美不勝收。她被一座展示槽所吸引，趨前去看。

　　𨪜𨪜「這是什麼?」她望著水中一條條垂直著，曼妙飄曳的銀帶子，好奇地問。

　　𨪜𨪜他笑。「這就是我們餐桌上常吃的白帶魚。」

　　𨪜𨪜「什麼?」娓娓不能不吃驚——在水中如此美艷飄逸的銀色生物，居然是直立的!

　　𨪜𨪜「你知道，能在水族箱看到白帶魚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因為白帶魚出水即死，專家花了很大的心血才使它存活。」

　　𨪜𨪜她敬佩地歎息。

　　𨪜𨪜李隆基領著她沿每一座展示槽仔細觀賞，詳加說明。雖然說他是這座博物館的主人，他在海洋生態方面的知識也委實太令人折服了。

　　𨪜𨪜她由衷對他說：「你是很棒的導覽——你在這方面一定下了很多苦功。」

　　𨪜𨪜他笑而不語，一群彩色熱帶魚從他身後粼粼游過去，他是個驕傲而滿足的海博館主人。

　　𨪜𨪜他們在特別展示區陶醉流連了近一個小時，來到最後的水族箱前，看著一群玫瑰紅的魚兒，他問：「仔細看它們——發現有什麼特別的嗎?」

　　𨪜𨪜娓娓觀察了半晌，眼睛二兄說：「它們都是成雙成對的!」

　　𨪜𨪜李隆基笑著頷首。「對了，這些是生長在巴拿馬灣很特別的魚種，俗稱愛情魚，到現在專家對它們的瞭解還很有限。」

　　𨪜𨪜「叫它們愛情魚，是因為它們總是成雙成對嗎?」

　　𨪜𨪜「它們實行一夫一妻制，終生不離，萬一當中有一方不幸夭折，剩下來的一隻就會孤獨以終，不再找尋另一半。」

　　𨪜𨪜梢梢感覺到她的眼眶又潮濕了——老天，這和她讀過的那些感人至深的偉大愛情故事，有什麼不一樣呢?終生不離，深情以終……

　　𨪜𨪜娓娓忽然緘默下來，手抬起來輕輕放在玻璃上，水光映照著，她的瞼像玉一樣的白致，然而眉心卻又籠上了一抹輕愁，彷彿再度想起了自己的傷心事。

　　𨪜𨪜李隆基從旁暗中端詳娓娓,心裏痛罵自己必須以一走了之的方式，結束李斯特與她的牽扯，傷了她的心；傍晚眼見她在堤岸心碎哭泣，他不由得深深的自責，然而要結東那已經走火入魔的情況，他沒有別的法子了。

　　𨪜𨪜現在，他靠近娓娓，輕輕把她的身子扳過來，挑起那可愛的下巴。她眼梢有淚光，他用大拇指溫柔地撫摩她的面頰，意味深長對她道：「娓娓，不要以為你會像失偶的愛情魚一樣孤獨以終，不論你失去什麼，你都會再得到，而且會更好——永遠不要放棄你的信念，不要灰心，不要失望，不要停止追求。」

　　𨪜𨪜娓娓迷惘地望著李隆基，不懂他為什麼對她說出這番話，然而他句句打動她的心，使她驚異而且感動。

　　𨪜𨪜玫瑰紅的愛情魚在他們頰邊游來游去，李隆基慢慢的俯下頭，在娓娓額上淺啄了一下，像個親愛的朋友。

　　𨪜𨪜梢娓忘了她曾經多麼氣憤過他的吻。

　　𨪜𨪜李隆基保證，待正式開館，一定邀她來做一次全面的遊覽。他回控制室去關燈，娓娓梭巡四面，對幽暗中的魚兒微笑，答應一定再回來看它們。

　　𨪜𨪜忽然間，一陣警鈴大作，娓娓嚇一大跳，李隆基衝出來拉著她便跑。

　　𨪜𨪜「我誤觸安全系統了——我們快走，一會兒警衛和管理人員都會趕到!」

　　𨪜𨪜娓娓邊跑邊喘。「我以為你是這家海洋博物館的主人!」

　　𨪜𨪜「我是——但是館主進館也要照規炬來，我今天是偷闖的!」海博館有一套嚴格館規，其中有不少是李隆基自訂，他貪圖方便，違規進館，被逮了自然難為情。

　　𨪜𨪜他們打開幾道密碼門，身後依稀聽見追來的人聲腳步，逼得很近了——再一道門，他們便可脫身。李隆基拚命敲著門鍵，娓娓回頭望見手電筒的亮光，忍不住急催，「快呀，快呀，李隆基!」

　　𨪜𨪜他卻咒道：「要命——我忘了最後三個數目是什麼了!」

　　𨪜𨪜娓娓頓了一下。「二一四!」她喊。

　　𨪜𨪜他即刻鍵入，銀鋼大門豁然而開，他拉她的手逃出海洋博物館，跳上林寶堅尼。跑車在夜色裏馳騁而去，把保全人員甩在後頭跳腳又叫罵。

　　𨪜𨪜車上兩個人回過頭，喘吁吁相顱一眼，憋了一會兒，一起大笑起來。

　　𨪜𨪜「娓娓，你真是數字天才!」李隆基掌著方向盤笑喊。

　　𨪜𨪜「才怪，我是數字白癡——連自己的年紀都弄不清楚。」

　　𨪜𨪜「那你怎麼記得第一道門的最後三碼?」

　　𨪜𨪜娓娓嫣然而笑。「因為那是西洋情人節的日期。」別的不行，可是只要與愛情有關，她就能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𨪜𨪜李隆基轉過頭來，凝視她半晌。「我還是要說——你是天才。」

　　𨪜𨪜李隆基把娓娓送到家——娓娓自己大約沒有覺察到，她臉上的那股哀愁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沖淡了不少。李隆基當然不敢奢望，娓娓在一夕之間就把李斯特這人整個忘掉，她和李斯特固然只相處了短短一星期，她對那男人畢竟動了情，要她忘掉他不是不可能，現在她需要轉移注意力，她的心思、腦海和生活需要被其他事物填滿，她的人生需要引進更強大的感情——這正是李隆基接下來最迫切、最重要的工作!

　　𨪜𨪜下車之前，她靜坐了片刻，掉頭看他，輕聲細語道：「李隆基，我以前對你是有點成見——其實，你這人挺好的。」

　　𨪜𨪜她唇邊微微一抹笑，純柔而真誠，李隆基覺得用生命裏的一切來換取這樣一個微笑，他也心甘情願。

　　𨪜𨪜0OO

　　𨪜𨪜翌日，李隆基就給娓娓抱來一座小巧的水晶玻璃缸，有群奼紫嫣紅的小熱帶魚在水裏游。

　　𨪜𨪜「這是要送給我的?」娓娓喜悅地問，隔著水晶缸細細看。今天的她，眼皮有點發紅，顯示是哭過的，不知她昨夜怎麼熬過?幸而似乎也沒有如李隆基所擔心的，一哭不起。眉眼間或許還有抹輕愁，但他觀察著，已感到滿意了。

　　𨪜𨪜李隆基教她飼魚的訣竅，他的指影在缸上一動，魚兒立刻簇擁而來，娓娓驚喊：「它們認得你!」

　　𨪜𨪜他微笑。「我養它們有兩年了。」

　　𨪜𨪜說這話時，他不知不覺以指尖撫摩缸面，凝視魚兒的眼神十分愛惜。他談起如何照料魚兒，份外顯出他的悉心和深入——娓娓聽著聽著，入了迷，注意的卻不是他說的話，而是他的人。

　　𨪜𨪜娓娓還真沒有想到，這個當初她所認為的紈褲男人，能夠捲起衣袖，親自養魚，不辭辛勞，他甚至自己動手刷魚缸，知道用哪家牌子的消毒劑效果最好。

　　𨪜𨪜她對李隆基產生的一股異樣的感覺，是從這裏開始。

　　𨪜𨪜往後，娓娓一次一次發現李隆基的特殊：他聰明，有才氣，活力十足——他的確是銜著銀湯匙出生，可是除了銀湯匙，他手上也的確是有兩把刷子，隨便一個人和他談上一席話，都可瞭解他在事業上投注了多少心血。對人他有極其細膩的一面，熱愛生命，

　　𨪜𨪜熱愛生命裏的一切，最熱愛的是她——但是她還不知道。

　　𨪜𨪜她和他做起朋友來了。他本身相當的忙碌，然而總能夠安排出下午的一段時間，來邀她出門「活動活動」。他們坐在藍星的小碼頭看晚霞，每次他給她一支藍星咖啡園自製著名的冰淇淋，從黑醋栗一直吃到薑汁威士忌有十二種口味。

　　𨪜𨪜一天他在電話裏要她準備泳裝，她說她沒有這樣的裝備。到了藍星，他塞給她一件像春天下過雨的天空那種色澤的嶄新泳裝，胸前鏤空有一隻魚的形狀，到處灑著粉紅藍紫的水滴，非常之迷人。

　　𨪜𨪜娓娓換了泳裝出來，李隆基看著她的那眼光，使得她臉紅。生平第一次她意識到自己是個漂亮的女人，得到男性的欣賞是愉快的事。他讓她喜歡自己。

　　𨪜𨪜他教她騎水上摩托車，站在她身後，健壯的胳膀襯得她一雙手臂越發纖白。

　　𨪜𨪜他們在碼頭附近小小繞了一圈，他把手放開，才一分鐘，娓娓所駕駛的水上摩托車便翻了，兩個人掉到水裏，水不深，娓娓多少會點游泳，然而還是仰賴他把她給救起來。

　　𨪜𨪜娓娓吃驚地一直笑，嚷叫：「我差點把我們兩個害死!」

　　𨪜𨪜他卻搖頭。「我不會讓自己死掉，更不會讓你死掉——因為我還有好多事還沒對你做。」

　　𨪜𨪜他們在及腰的水中，水面上有許多閃動的光影子，投射在李隆基那張瀟灑而肯定的臉龐上，娓娓在他的懷裏浮蕩，覺得不管是他的話或是他的笑臉都好邪氣，她雙頰發燙——可是對他一點都不感到生氣。

　　𨪜𨪜漸漸的，李隆基也邀娓娓出席一些重要場合，這對娓娓來說不算太生疏，她長在豪門，就算個性拘謹了一點，大場面也不是沒見過。

　　𨪜𨪜她身著晚禮服與李隆基在酒會露臉，他們總是最耀眼的一對，她感受到許多嫉妒的目光——可是當身邊這翩翩男子低頭對她笑時，不知怎地，她享受起別的女人對她的嫉妒。

　　𨪜𨪜娓娓現在不迷戀愛情故事了，她有了李隆基這個朋友。

　　𨪜𨪜888

　　𨪜𨪜一個月後，藍星海洋博物館盛大開幕，當晚在飯店的仙客樓舉辦慶祝酒會，娓娓和娉娉都受邀做李隆基的女主人，為他招待來賓。

　　𨪜𨪜李隆基一直把娓娓帶在身邊，而娉娉則像一隻花蝴蝶，在眾多賓客中穿梭往返。她在家蟄伏了這段日子，不能不感到氣悶，今天呼吸到熱鬧的空氣，活潑的個性一下開展起來，到處與人談笑風生，左右逢源。

　　𨪜𨪜她趁有人獻慇勤，為她到吧檯那頭去端飲料之際，打算到化妝室補個妝，一回身，卻見到靠牆的一列日本紅楓巨盆旁邊，有個男人正目不轉睛瞅著她。

　　𨪜𨪜仇霄!

　　𨪜𨪜他身上那套服裝，簡直讓娉娉看傻了眼——認識他到現在，他都是清一色的便衣便鞋，似乎在穿著方面，能夠簡單就絕不複雜。可是今天晚上，他給自己穿上雪白襯衫，搭深黑雙排六粒扣西裝——好像還有點燕尾是不是?娉娉不太確定。總之，他又加上一隻緞子黑大領結，整個人隆重得像是……呃，說好聽點，是參加美國總統就職大典的，不客氣的話，他活像個法國餐廳的大領班!配上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表情，今晚仇霄那模樣真的是笑……笑死人了!

　　𨪜𨪜娉娉在自己大笑出來之前，趕緊轉過身子，雖得失控嚇到別人。為她端飲料的男士回來，她拉著他說：「我們跳支舞好嗎?」很快兩人即旋入舞池。

　　𨪜𨪜仇霄咬牙切齒看著娉娉消失在別的男人懷裏——打從她著一襲鑲銀絲紅禮服，婀娜多姿地出現在酒會那時，他便一直注意她到現在。她身邊的男人絡繹不絕，當中也有幾個特別膩人的，像現在和她跳舞的那傢伙即是一個，仇霄要沒認錯的話，他應該是國內最大汽車代理公司的小老闆，怎麼看怎麼惹人厭!

　　𨪜𨪜仇霄放眼大廳，在場有各界名流，不乏國外一些重要人物，因為如此，藍星特別央求警方支援，仇霄今天下午便已經來到現場，帶了一組人馬負責安全工作。

　　𨪜𨪜飯店希望警方配合酒會性質，穿正式禮服出勤務——仇霄只得把他爸爸的遺物又翻出來，披戴上身，打扮得比剛登基的路易十四還要累贅!他確信萬一有狀況發生，他會先被這一身莫名其妙的衣服絆倒死在這裏，什麼事都做不了。

　　𨪜𨪜怪的是，一整天不停有女人拿眼角朝他瞟來瞟去的，仇霄心裏很沮喪——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有男子氣概了，女人部不再怕他，下午甚至還有個飯店女侍捧著銀盤，故意從他臀邊擠過去!

　　𨪜𨪜不過他人生裏最大的沮喪，還是趙娉娉。

　　𨪜𨪜趙娉娉抵死不承認孩子和他有關係，她根本什麼都不承認!她大姊、二姊同樣氣急敗壞，可是和他同樣無可奈何。仇霄覺得自己被這女人害慘了——就為了她的緣故，現在他晚上會失眠，白天會恍惚，見到她就神魂顛倒，簡直成了個沒出息、不中用的男人!

　　𨪜𨪜這麼一想，仇霄振奮起精神，開始繞場，與其他夥伴交換消息，四處查看。

　　𨪜𨪜中途藍星的少董還特地來向他致謝——近來他們打過幾次交道，李隆基這人給仇霄的印象是爽邁，沒有驕氣，而仇霄乾脆俐落的作風則博得李隆基的欣賞，兩人頗有點惺惺相惜的意味。

　　𨪜𨪜二十分鐘後仇霄回到原點，一雙銳目又不由自主搜尋人群中娉娉那道紅影子，一看——火氣便冒了上來。

　　𨪜𨪜她還在那男人懷裏，他把她摟得緊緊的在舞池談笑風生，然後，他低頭對她說了句什麼，忽然乖機親了她的粉頰一下。

　　𨪜𨪜仇霄的眼睛紅了，拳頭緊了，額上青筋綻露，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他人已經闖進舞池，聳立在娉娉和那男人面前。

　　𨪜𨪜「這位先生，你得讓趙小姐休息——她現在身體情況特殊，不能夠接二連三的跳舞。」仇霄寒聲道。

　　𨪜𨪜那油頭粉面的傢伙驚愕地望著他。「她……她身體情況特殊?」

　　𨪜𨪜仇霄想把他的腦袋按下去，教他看一看——這傢伙眼睛瞎了不成?看不出娉娉是個孕婦嗎?

　　𨪜𨪜「趙小姐有孕在身，她必須坐下來歇會兒。」

　　𨪜𨪜說罷，仇霄不管三七二十一，半拉半挽將娉娉帶了走，進了大廳左側一間休息室，丟進法國藍的沙發。

　　𨪜𨪜娉娉半躺在沙發上衝著他叫：「你非要把我懷孕的事情昭告全世界嗎?」

　　𨪜𨪜仇霄也咆哮：「你非要糟蹋自己懷孕的身體嗎?」

　　𨪜𨪜「我懷孕跟你有什麼關係?」話一出口，立刻她知道自己說錯了。

　　𨪜𨪜仇霄，這英俊龐然的大漢，整個地壓迫在娉娉上方，面孔繃得正正方方，說：「問題就在這裏——你懷孕跟我有關係。」

　　𨪜𨪜他的鼻息逼得好近，她覺得好暈。她勉強擠出話，「你……你沒有辦法證明。」

　　𨪜𨪜「我會證明的。」

　　𨪜𨪜「證明了你又能怎樣?」

　　𨪜𨪜「證明了你肚裏的孩子是我的——我們馬上就結婚!」他這一吼，非但娉娉有點呆，連他自己都呆了。

　　𨪜𨪜他剛剛說什麼來著?結婚?仇霄不知道小行星會不會撞上地球，世界會不會發生核子大戰，甚至下禮拜他會不會還在警察崗位上，但是，他清楚、確切、從無一絲懷疑的知道——他不會、不想、也不要結婚!

　　𨪜𨪜既然如此，結婚的那個念頭，又是從他的腦子裏哪個部位冒出來的?仇霄低眼直視在他胸膛下艷光四射的女郎，內心隱隱有著不祥的兆頭——他人生的命運已被這女人完全地扭轉了。

　　𨪜𨪜「仇警官，」她喃喃道：「我沒想到你是甘願受家庭束縛的那種人。」

　　𨪜𨪜「我不能讓我的女人和我的孩子流落在外。」

　　𨪜𨪜他的話裹充滿一個男人的佔有慾，娉娉開始嬌顫，感覺身子一寸一寸的在他濃烈的男性氣息下軟化掉了。

　　𨪜𨪜「仇警官，你不能隨隨便便就說人家是你的女人。」娉娉呢著聲說。

　　𨪜𨪜仇霄黝黑的臉龐略微漲紅，可是他堅定地重複先前那句話：「我會證明的。」

　　𨪜𨪜娉娉望著他，體內那魔鬼心思又開始蠢動——又來了，它又要使壞了，絲毫不能控制。「那麼——那麼也許你該先把休息室的門鎖了，把燈熄了。」她無助地說。

　　𨪜𨪜「做什麼?」他茫然問。

　　𨪜𨪜她軟綿綿躺在那裏，雙頰漫出一層嬌暈，嗓子也變沙啞了。「證明我真的是你的女人。」

　　𨪜𨪜仇霄體內起了前所未有的戰慄，他看著趙娉娉那雙春水蕩漾的美目，赫然間震駭地發現——他愛上她了。

　　𨪜𨪜發誓一輩子不愛女人的仇霄愛上女人了。

　　𨪜𨪜激情一發不可收拾，娉娉的狂野加上仇霄的狂野，娉娉的縱放加上仇霄的縱放，在幽黑、閉鎖的小房間裏烈火一樣的燃燒，熾熱的，呻吟的，喘息的，大廳那一頭的人聲笑語，彷彿退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𨪜𨪜久久之後，娉娉仍可聽見仇霄虎虎有力的喘氣，他一雙濕熱的大手把她的臉蛋捧住，靠在她唇上問：「我……傷到你了嗎?」

　　𨪜𨪜「沒……沒有。」她自己也是呼吸不定。

　　𨪜𨪜「寶寶呢?」他語氣裏有點緊張。

　　𨪜𨪜「我想他挺得住。」

　　𨪜𨪜「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受到傷害。」

　　𨪜𨪜他懷裏的女人忽然掙開來，悉悉卒卒(□□□□)地整理衣裙，忙了好一會兒，他曉得她要走，漆黑中出手，分毫不差地扣住她的手腕。

　　𨪜𨪜「照顧好我的孩子。」他沉著聲道，出自一股連他都感到驚異的父性。娉娉卻用一隻指甲尖輕輕刮過他臉頰，嬌笑道：「你只證明了我是你的女人，可還沒證明這是你的孩子——法國大領班!」

　　𨪜𨪜她甩脫他的手，倏忽便搖曳而去。仇霄橫在沙發上，身體仍是熱的,心卻涼了——經過一場驚人的翻雲覆雨，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收服了趙娉娉，竟然她還在跟他僵持!而且——

　　𨪜𨪜她說「法國大領班」是什麼意思?000

　　𨪜𨪜李隆基發揮了畢生最大的潛力在追求娓娓，娓娓卻並沒有感覺被追求——李隆基太聰明了，第一次追她踢到鐵板，第二次下手，又逢著她感情失意，他把自己定位在「朋友」的立場上，給她的是情誼的溫暖，絕無感情的壓力。

　　𨪜𨪜然而畢竟，沒有女人能夠抵抗他。娓娓不知不覺對李隆基敞開了心門，她自己或許不自知，李隆基卻已明顯的感受到，他暗中竊喜，勝利已在前方向他招手。

　　𨪜𨪜這一天，卻傳來中部紅石飯店的總經理急病入院，暫不能視事的消息。紅石此刻正進行革新、整建的工作，不能一日乏人，李隆基決定親自前去主持大計的時候，牽掛的不是藍星，而是娓娓。

　　𨪜𨪜兩人的情況正漸入佳境，忽然要分開，李隆基既捨不得，也不願意——不過他心中已有了一石二鳥，絕妙的主意。

　　𨪜𨪜當晚他到趙家，與娓娓走到紫籐花架下，想起第一次兩人在此處對峙的場面，禁不住微笑。他告訴捤娓他必須南下一段時日，坐鎮紅石。

　　𨪜𨪜娓娓立刻問：「什麼時候回來?」

　　𨪜𨪜李隆基搖頭。「很難說——總要一陣子。」

　　𨪜𨪜娓娓喃喃道：「那麼，暫時不能見面了?」

　　𨪜𨪜「恐怕是。」

　　𨪜𨪜娓娓咬著嘴唇沒作聲，內心有種奇怪的、悵然若失的情緒。默然了片刻，李隆基卻道：「不過也不一定，也許……」他正色看著她。「你願意跟我一起去。」

　　𨪜𨪜「跟你一起去?」她訝然道。

　　𨪜𨪜「到中部去，算是度假。」他眼底有光芒。「中部文化氣息濃厚，可看、可玩的東西很多，你會喜歡的。」而且在那樣的氣氛和環境下，他可以向娓娓展開進一步的追求，他都盤算好了，這計畫非常理想，成功希望大，只要娓娓跟他走……

　　𨪜𨪜卻見她臉上出現猶豫之色，她說：「還是不要吧，並不方便。」

　　𨪜𨪜「為什麼?一切我會安排，反正你也沒有別的事忙——」

　　𨪜𨪜她馬上表示，「我考慮回幼稚園上課，休息得也夠久了，該恢復正常生活了。」

　　𨪜𨪜她換上深沉的表情，彷彿她對自己另有考量，那是和李隆基不一樣的。李隆基不能不感到意外——這不是他預期的結果，他以為憑兩人這段日子熟絡的交情，他一開口，娓娓就會欣然同意，不料她的反應全不是如此。

　　𨪜𨪜他忍不住要求，「娓娓，我希望你跟我去。」

　　𨪜𨪜她反而出現更堅決的態度。「謝謝你邀我，不過——我有些自己的事必須好好想一想。」

　　𨪜𨪜自己的事?這時候李隆基十分疑心了，她說自己的事，是哪方面的?難道她心裏還留著陰影?她的感情還寄托在別人——那個虛無的李斯待身上?他這段時日嘔心瀝血的努力，還沒能把她的心收回來?

　　𨪜𨪜李隆基突然覺得整個胸腔有千斤重，一股極度、極度的失望，用任何語言部不能夠形容。

　　𨪜𨪜娓娓別有一種心情，他不知道。他定後，娓娓躲回自己的房間，獨自咀嚼那份心情。

　　𨪜𨪜她對李隆基的感覺越來越不一樣了，他明顯不是當初她壞印象裏的那種人——那時把人家想得那麼壞，現在她自己都感到赧然。

　　𨪜𨪜前後短短二個月的時間，她彷彿突然成熟不少，李隆基讓她脫去一層天真的外衣，李斯特又讓她脫去一層——對於李斯特，她現在分不清那是什麼味道，但是情緒轉移到李隆基身上，她卻覺得害怕了。

　　𨪜𨪜如果說她還沒有把一切想清楚，至少有一點是清楚的——她不能再以天真的感情，迷迷糊糊去愛一個人了，如果要愛，她必須愛得肯定，愛得確切，也愛得成熟。

　　𨪜𨪜666

　　𨪜𨪜一個星期後，李隆基人在紅石的工地視察，忽然聽見鷹架上的工人大吹口啃——八成又有飯店女侍繞到工地來了。

　　𨪜𨪜他兀自查看一處坑口，聽工人高喊：「小姐，小姐好漂亮，請你，請你看電影!」感到好笑。不久，有個聲音在他身後輕輕柔柔響起，「李隆基……」

　　𨪜𨪜那聲音讓他倏然回頭——一條倩影盈盈立在前方，頭戴淺藍編織草帽，著同樣淺藍的縐紗衣裳，藍與藍之間是那張他沒有一刻不念著、想著、心裏疼著的秀麗臉蛋。

　　𨪜𨪜「娓娓!」他又驚又喜地喊，一箭步上前，張開雙臂便把她圈入懷裏，忘我地擁抱。

　　𨪜𨪜四周工人大起鼓噪，然而他不能放開她，不能控制他的快樂，不能說明他是怎樣地愛著她。

　　𨪜𨪜「李隆基，」娓娓從他頸間傳出微徽的喘息。「我的帽子掉了。」

　　𨪜𨪜「待會我幫你撿。」

　　𨪜𨪜「人家都在看……」

　　𨪜𨪜「讓他們看。」他吻她的頭髮、她的劉海、她的眉毛。娓娓羞得很，東閃西躲，一張臉直往他懷裏鑽，最後他把她的臉蛋捧起來，看著她，眼底全是笑意。

　　𨪜𨪜「希望你不是帶了一個軍團的小朋友到這裏來遠足的。」

　　𨪜𨪜「我還沒回幼稚園呢。」

　　𨪜𨪜「為什麼沒有?上星期你說得好像恨不得立刻回去。」然後就此不理我，不見我，不和我說話——和我一起看晚霞，和我廝守到天長地久。

　　𨪜𨪜娓娓仰視他：心裏幽幽地答——因為我想看到你，聽你說話，因為不知為什麼，這一整個星期，我不斷地想到你，思念你。我不能不來到你的身邊。

　　𨪜𨪜不過她臉微紅地說：「都是三姊啦，她硬把我推出門——家裏最近吵鬧得很，那個仇警官三天兩頭上門，和三姊扯得不可開交。」

　　𨪜𨪜「仇警官和娉娉?」李隆基揚眉道。這可有意思了，他不清楚怎麼一回事，也許有空他會問仔細，但是現在他要先安頓好娓娓。

　　𨪜𨪜娓娓說是家裏的司機專程送她來的，李隆基拾起她的帽子，親自為她提行李，手按在她背心上說：「來吧，四小姐，我安排一個好房間給你——然後請司機先生吃頓大餐。」

　　𨪜𨪜李隆基是個一流的主人，把人款待得歡歡喜喜。隔天，顧慮到娓娓旅途勞累，故而只安排她參觀飯店本身及周邊景觀。

　　𨪜𨪜紅石是座古色古香的宏大建築，他們走在花園的青石砌道，鏤著「萬」(註：佛教萬字)字的紅牆邊，梔子花正盛開。這些花木都已經非常古老了，李隆基告訴娓娓，曾有人建議他砍掉這些花木，改植較時髦亮眼的花草。「但是我情願留下它們，年年欣賞它們的花姿，嗅它們的香氣。」他說。

　　𨪜𨪜而今古典氣息已成了紅石的特色。

　　𨪜𨪜他的話非常打動娓娓，她不知不覺伸手去拉他的手。

　　𨪜𨪜他陪她玩了兩天。第三天，工地有些狀況，娓娓答應會自己享受飯店種種休閒設施，李隆基遂安心去了工地。

　　𨪜𨪜到了下午，李隆基還未回來，娓娓忽然很惦念他，躊躇了一會兒，按捺不住便自行走到工地去。剛下過大雨，工地十分泥濘，娓娓立在木板道上張望，終於，看到李隆基。

　　𨪜𨪜他從地下坑道爬出來，頭上一頂黃色工程帽歪著，臉上、身上搞得髒兮兮，不是油污，就是泥巴——娓娓從來只見他光鮮倜儻的一面，沒有看過他如此狼狽。

　　𨪜𨪜可是他的神情是堅毅而快樂的，是解決了問題，完成了工作之後的那種滿足。他拍著工作夥伴的肩膀，不知誰說了一句話，他豪邁地大笑起來，有人傳飲料過來，他先讓給別人。最後，他在露了臉的陽光下，與眾人仰頭痛飲，臉上依稀閃著汗光。

　　𨪜𨪜眼前娓娓所目睹的這個人，不是浮浪子弟，不是花花公子，這個人辛勤、努力、不畏艱苦，她突然能夠肯定一點——縱使他無財無勢，褪去光鮮的外表，他依然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𨪜𨪜娓娓受到極大的震撼，悄悄轉回到飯店房間，倚著窗台陷入沉思。

　　𨪜𨪜沒有人知道，來中部之前，她又去了一趙海邊小屋，去尋找李斯特的蛛絲馬跡——到現在她仍舊不能相信，他就這樣不別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𨪜𨪜然而小屋還是空的，一如使她心碎的那個黃昏，有的只是一層幽忽的灰塵，詩人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𨪜𨪜對於李斯特的出現，存在，以迄於消失，娓娓存有許多許多疑問和不解，可是當她佇立在空曠的屋裏，內心所感不是傷心和氣憤，而是一股極深、極深的悲哀。

　　𨪜𨪜李斯特，這個與她自小到大所憧憬、所幻想的夢中情人完全如一的男子，競如此虛幻不真，他的人，他的小屋，他的詩，就像她所作的那個二十多年的愛情夢，空洞而不實在。他跨入她純情的愛情夢裏，他定了，把她那個夢也一起帶走，只留下一股悲哀。

　　𨪜𨪜娓娓帶著悲哀離開小屋，然而這天夜裏，她還是又作了夢，夢見的卻不是李靳待含糊的影子——而是一張清楚有力的笑臉，一個即使在夢裏也那麼打動人心的男人。

　　𨪜𨪜李隆基。

　　𨪜𨪜隔天，娓娓便決定到中部。

　　𨪜𨪜她對李隆基有一種混淆不清的感覺，從一開始，從在濱海公路與他撞車，到現在始終存在。對他表面的抗拒底下，有著更深一層的意義在那兒——她要去找出那是什麼。

　　𨪜𨪜兩天後，娓娓終於明白了。

　　𨪜𨪜李隆基帶著她游老街。她注意到他這陣子曬黑了點，人也比較清瘦，但是精神十分飛揚暢快。她想不透，和他在一起為什麼總是這麼快樂。

　　𨪜𨪜他們走到一條靜幽的紅色石巷，青綠的楊柳樹從人家的圍牆垂下來，抬頭可見牆裏閣樓的雕花窗。

　　𨪜𨪜「這個巷子叫『情人巷』。」他告訴她。

　　𨪜𨪜「何以有這名字?」

　　𨪜𨪜他微笑。「等一下你就知道。」

　　𨪜𨪜他牽她走。石巷裏愈來愈窄僻，漸不能行，娓娓想退到他後頭，他卻把她拉著，到最後兩人只能背貼著紅磚牆，橫著移步。娓娓忍不住笑，當到了巷子那最窄處，她卻收住了笑。

　　𨪜𨪜兩人的身子幾乎是完全相貼了，她明顯的感覺到他那結實緊張的男性曲線，她一輕喘，隔著薄衣她的胸與他的胸廝磨，他暖暖的氣息拂著她的臉——任誰都沒有辦法不受這激情的挑動。

　　𨪜𨪜她嬌嗔：「一前一後就可以通過的嘛。」

　　𨪜𨪜他卻認真地說：「一對有情人無論如何要並肩同行。」

　　𨪜𨪜娓娓心一動，拾眸看他。凝望半晌，他慢慢俯下臉來，而她仰起了唇，情人巷裏熱烈擁吻。

　　𨪜𨪜這是頭一次，娓娓有所主動，她啟開嘴吸引他入內，櫻桃似香甜的舌尖與他的纏綿。而李隆基一雙手在她嬌軀的每一處激切的愛撫，一使力把她抱起來在腰部，朱紅洋裝的肩帶滑落下去，他吻她的胸部，她把他的肩頭勾住，他又回來吻她的紅唇……

　　𨪜𨪜直到娓娓嚶嚀著拔開嘴，兩人都非常驚嚇，都意識到就在這個巷子——他們差一點就在這個巷子裏……

　　𨪜𨪜娓娓整張臉都羞紅了。

　　𨪜𨪜李隆基卻忘情的脫口道：「娓娓，晚霞在你的雙頰開出了紅花，我忍不住要把它摘下。」

　　𨪜𨪜李隆基說出這詩情畫意的句子使她心驚，他濃烈而直接的感情表達使她心驚，而更使她心驚的是她自己，她終於明白了——

　　𨪜𨪜原來，她一直愛著李隆基。

　　第九章

　　𨪜𨪜紅色情人巷裏的激情太過強大，李隆基和娓娓都幾乎無法與之對抗。李隆基那一向瀟灑帶笑的臉，突然變得異常嚴峻，娓娓看了不禁心悸。

　　𨪜𨪜他把她的手用力一拉，說：「走——我們回去。」

　　𨪜𨪜娓娓被他拉著走，無能為力。哦，她心想，他要帶她回飯店房間去，曉得他要做什麼，她只是身子嬌軟，人兒暈旋，一顆心怦怦地跳。

　　𨪜𨪜兩人跌跌撞撞回到飯店，李隆基不將她拖進房間，卻丟入他那部林寶堅尼，他隨之跳上駕駛座，猛然開車。娓娓昏頭轉向的從座位爬起來，驚詫問：「我們要到哪兒?」

　　𨪜𨪜「回去——回北部去。」

　　𨪜𨪜「回北部去!可是——可是——」

　　𨪜𨪜娓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個男人要對女人做的事有這麼麻煩?她回頭渴望地望著美麗的紅石飯店，內心充滿困惑，究竟有什麼這裏不能做的，非要回北部去做?

　　𨪜𨪜李隆基什麼都不說，保持他的神秘和衝勁，一路狂飄，揚長北上。他們在中途停車，隨意吃了點東西，立刻又奔赴上路。對他感到不解的娓娓，在車上睡著了。

　　𨪜𨪜及至李隆基喚醒她時，車已停，外面一片夜色，他對她說：「我們到家了。」

　　𨪜𨪜「你把我送回家?」這下，娓娓更加惘然。

　　𨪜𨪜「不，不，」李隆基笑道：「是我家——臨海的別墅。」他這麼說，果然聽著了遠處低沉的波濤聲，像男人倦極困著的鼻息。

　　𨪜𨪜他牽著還有些惺忪睡意的娓娓，走過花園的石子路，進大廳，燈也未開，直接帶上臥室。

　　𨪜𨪜娓娓坐在他黑藍兩色單身漢的大床上，心裏懷疑，他非要捨近求遠，把兩個人的事安排得這麼曲折嗎?不過看得出來，他很急，把身上那件帥氣的栗子色外套脫了，順手便往一張黑沙發扔下。

　　𨪜𨪜娓娓的心跳開始闖蕩。

　　𨪜𨪜可是怪了，他並沒有轉向她，一舉撲過來——他轉向牆壁，捻開一盞壁燈，按了許多按鈕，牆裂開來，出現一座銀色保險箱。他小心翼翼把一隻藍絲絨盒子捧到她面前。

　　𨪜𨪜娓娓往後退了點，瞧他那副恐懼戒慎的模樣，好像那是某種火藥。

　　𨪜𨪜「這……這是什麼?」她謹慎地問。

　　𨪜𨪜「娓娓。」他喚她名宇，輕悄地開啟盒蓋。一道炫艷的光芒射入娓娓的眸子，她倒吸一口氣。

　　𨪜𨪜藍絲絨裏躺的是一枚寶光璀璨的紅寶石白金戒指，菱型的碎鑽鑲在四周如眾星拱月，即便是從不像一般女人貪戀珠寶的娓娓，也不由得對這枚活色生香的寶石戒指大為傾倒。

　　𨪜𨪜「好美的戒指!」她張著自己那對也跟寶石一樣美的大眼睛，讚歎說。

　　𨪜𨪜「這是從我曾奶奶一直傳到我母親手上的結婚戒指，已經有三位美麗的新娘戴過它了。」

　　𨪜𨪜「哦，真是太浪漫了。」

　　𨪜𨪜「我母親去世之前，把它交給我，要我傳它下去，」李隆基緩緩道，抬頭看她，「之所以趕這趙路回來，就是要你看看這枚戒指。」

　　𨪜𨪜就要她看看一枚戒指?她還以為……娓娓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𨪜𨪜「娓娓，」李隆基的嗓音忽然顯得特別柔和。「我不知道……是不是……」

　　𨪜𨪜他說話變得期期艾艾的。「我希望——這枚戒指能戴在你的手上。」說著，他便執住她的手，輕巧地把戒指套入她的纖指。那戒指圈得剛剛好。

　　𨪜𨪜娓娓嚇一跳，呆看那枚戒指。「可是這是你的家傳之物!」

　　𨪜𨪜「是的，」他肅穆而語，「我母親要我把它交給我的新娘，我的妻子——我要你做我的新娘，我的妻子。」

　　𨪜𨪜娓娓霎時間定在那兒。老天爺，他——他這是在向她求婚!

　　𨪜𨪜「今天在情人巷，我肯定了一件事——你就是我一生所求的女人，我要人生裏有你為伴，有你分享!」他停下來喘一口氣。「當場我就想向你求婚，可是我一定要趕回來，拿著這枚戒指正式向你求婚，我覺得這樣才夠誠懇，才夠莊嚴。」

　　𨪜𨪜原……原來如此，這趙南北奔波之謎總算豁然而解，娓娓難為情地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想法，差距有這麼大，一下午李隆基賣力的趕路，是為了家傳的戒指，而她一腦子想的是……

　　𨪜𨪜那，那不管了——此刻，那枚紅寶石戒指在她眼前進閃著輝芒，輝芒之下是李隆基誠摯而熱烈的表情。他真是英俊!英俊而誠摯的男人如此地扣人心弦。

　　𨪜𨪜他殷殷懇求，「娓娓，答應我，嫁給我!」

　　𨪜𨪜娓捤不能不感到激盪萬分，今天下午她才發現自己愛他——也許已經愛很久了而不自覺，或不承認——現在他就擎著寶石戒指向她求婚!

　　𨪜𨪜娓娓覺得心房一陣陣喜顫，雙眸一陣陣發熱，感動得快掉下淚了。是的，娓娓深深凝睇李隆基，他是個值得愛、值得托附的男人，她愛他，她願意——

　　𨪜𨪜等等，眼前的男人忽然給娓娓一種奇異的感覺，她略略湊近去看，經過一天的奔忙，他的下巴冒出了點鬍碴子，原本整齊的頭髮也顯得凌亂，他——他讓她想到一個人。

　　𨪜𨪜詩人李斯特。

　　𨪜𨪜娓娓被一股驚駭攫住，眼睛沒法子眨動，熱呼呼的胸口一霎涼了，她用雙手蒙住面孔，突地別過身去。

　　𨪜𨪜「娓娓?」李隆基詫異道，聲音微嘶——連嗓子都像!

　　𨪜𨪜娓娓沒作聲，感到絕望——她被愛沖昏了頭，把李斯特給她的慘痛教訓全忘了。她不是對自己承諾過?不再天真、不再迷糊，再來一次，她要肯定、確切、成熟的去愛一個人。

　　𨪜𨪜怎麼她一下又完全陷入李隆基愛的漩渦裏去?沒錯，沒錯，她愛他，這段日子以來她對他有了深刻的認識和瞭解，他值得一個女人終生與他為伴，和他分享，正因為這樣，對於他，對於他們的情感和將來，格外要慎重，要細心呵護，做久遠的打算。

　　𨪜𨪜絕不要再重蹈李斯特的覆轍——她沒辦法再傷一次那樣的心。

　　𨪜𨪜她會答應他，嫁給他的，很快，但不能現在，不能在這種衝動的情況下。

　　𨪜𨪜娓娓慢慢回過身，端凝地面對求婚的男人。「李隆基，我不能接受你的戒指，婚姻畢竟是人生大事，一時急不得。」

　　𨪜𨪜李隆基聞言，就像在盛夏裏先遭一陣當頭雷轟，再遭一陣暴雨凌虐，淋得滿身頹喪，滿腔的熱情消散，人也失去了志氣。

　　𨪜𨪜明知今天這種方式的求婚，太衝動也太粗率，自己壓根兒也沒想到他會做出來。可是他再也受不了那種苦苦克制的煎熬，他愛這個女人，不想繼續維持禮貌的距離了，他要完全擁有她——她的人，她的心，她的一切!他要她是真正的屬於他，做他的女人，他的妻子!

　　𨪜𨪜今天下午，李隆基強烈感受到她激情的波動，他不是傻瓜，這女人要他，他知道，然而他不願佔她便宜，他要以丈夫的身份擁有她。

　　𨪜𨪜帶著娓娓迢迢趕了回來，取這戒指，以為憑一腔的熱誠，一腔的愛意，足可打動娓娓的心，不料到頭來，她竟還是拒絕了他!

　　𨪜𨪜「娓娓，」李隆基非常失望了，陰鬱地說，「難道我們相處這麼久了，你對我還不瞭解，還不信任——不相信我能夠帶給你美好的人生?」

　　𨪜𨪜「不，不是的，我現在知道你是個好男人，」她馬上說，然後垂下頭去，略略猶豫了一下。「你讓我想到一個人……」她願意對他剖析自己的心境，使他瞭解。

　　𨪜𨪜李隆基立刻知道她說的是誰，驟然炸了起來。「又是李斯特對不對?又是這個所謂的"詩人"!」上帝，她還沒有忘掉他!

　　𨪜𨪜娓娓很吃驚。「你——你知道他?」

　　𨪜𨪜他冷哼。「他在我的地盤出沒，我對他瞭如指掌。」事實上，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𨪜𨪜「可是我和他的事，你怎麼……」

　　𨪜𨪜「這不是機密，你和那傢伙胡搞瞎搞的事，你三姊早知道了——她告訴我的!」推給娉娉去擔責任。

　　𨪜𨪜娓娓張大嘴巴，沒法子合上來。她一直以為她和李靳特短命的戀愛事件是個天大的秘密，家人全不知道，而且——「我沒有和他胡搞瞎搞……」她受傷的咕噥。

　　𨪜𨪜李隆基瞪著娓娓。那你為什麼讓他親你、抱你、脫你衣服?他咬著牙筋說：「那傢伙是個痞子、騙子，不切實際、虛幻的人物，根本不值得一顧——提他做什麼?」

　　𨪜𨪜李隆基粗暴的口吻有點嚇人，娓娓囁嚅道：「他沒那麼槽啦，他只是……」

　　𨪜𨪜是什麼?娓娓其實也搞不太懂，但是她要說的是，「他讓我成長，給了我很寶貴的經驗。」

　　𨪜𨪜給了她很寶貴的經驗?她是什麼意思?她和那傢伙上了床嗎?提到這男人，娓娓的語氣為什麼這麼溫柔婉約?難道說她還對這人戀戀不忘?

　　𨪜𨪜那抓狂的情緒在李隆基體內翻江倒海，他咆哮：「他什麼都沒有給你，一切都因為你太傻、太天真，你活在想像裏，自己塑造出一個夢幻人物來，現實中活生生這樣一個人，你不會喜歡，也不會愛上的!」

　　𨪜𨪜李隆基一番話說得太粗魯，太不客氣了，娓娓不明白他何以這麼憤怒，他的怒意刺激了她，她的倔脾氣也出來了。

　　𨪜𨪜她抬起下巴，反唇道：「他不是夢幻人物，他確實存在過，也確實打動過我，再遇見他——我很可能會再愛上他!」

　　𨪜𨪜「你不會!」

　　𨪜𨪜「我會!」

　　𨪜𨪜李隆基的妒火燒得比摩天大樓還要高。這女人太不知好歹，太不懂得借福，她根本分不清好壞。今天他非要讓她從她那個荒謬可笑的夢中醒來不可!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狠狠拉起人來。

　　𨪜𨪜「好，我帶你去見他——看你還愛不愛這個混蛋!」

　　𨪜𨪜林寶堅尼從臨海別墅一路直奔荒涼的海邊小屋，娓娓被李隆基拖過石板道時，仍然驚魂未定。

　　𨪜𨪜「你帶我到這裏來做什麼?」她在跟嗆中問：「他——他在這裏?他回來了?」

　　𨪜𨪜「沒錯——馬上你就會看到"他"!」李隆基不懷好意道。

　　𨪜𨪜他拖著娓娓像拖著一具布娃娃，撞進空無一人的屋子，把她一丟，他自己則大步跨入後頭的小房間。聽得一陣乓乓碰碰拉櫃門摔櫃門的聲響。李斯特是還有些瑣碎的東西丟在那兒。

　　𨪜𨪜一套發縐的舊米黃衣褲換上身，頭髮用手一陣橫掃，整個地掃亂，臉上的鬍髭是早先就已經冒出頭了，袖口一高一低捲上來，衣領鬆垮垮半敞著——李隆基帶著冷笑，走了出去。

　　𨪜𨪜娓娓駭然看著他，雙手死緊地抓在自己的喉嚨上。「你——你是——」小屋分明只有一個男人，而這個人像李隆基，但……也像李斯特——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

　　𨪜𨪜「不必懷疑，就是我——我既是李隆基，也是李斯特，服裝造型不同罷了，」這個高大凌亂的男人一步步向娓娓逼近，吼著，「現在告訴我——你還愛不愛我?還愛不愛?愛不愛?」

　　𨪜𨪜娓娓逐步往後退，整個人跌在冰涼的牆上，渾身瑟瑟抖顫。李斯特就是李隆基，李隆基就是李斯特，所以她見到這一個就想到那一個，見到那一個又想到這一個，這兩人根本就是同一個!

　　𨪜𨪜「你假扮戍另一個人來騙我!」娓娓把話逼出嗓子，眼淚同時滔滔滾下來。「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子耍我、戲弄我?」

　　𨪜𨪜「因為這就是你想要的——一個空洞不真，只存在於幻想裏的人物!活生生的世界，活生生的男人你不要，你在想像裏找愛情，你逼得我出此下策!」

　　𨪜𨪜「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你沒有權利——我恨你!」娓娓哭著對他嘶叫。閃身想要跑走，被李隆基一把抱住，她在他懷裏猛烈掙扎，他箍得越牢。

　　𨪜𨪜「娓娓，我這麼做，至少讓你分清楚現實和虛幻!」

　　𨪜𨪜「我不需要你來教我現實和虛幻!」

　　𨪜𨪜「如果不是我——你到現在還活在虛幻裏!」

　　𨪜𨪜娓娓大聲嗚咽。

　　𨪜𨪜他讓她覺得她是個傻瓜，是個呆子，沒有一點頭腦的任人愚弄。她先是傻呼呼的迷戀上他假扮的那個人，然後，最後——愛上他。整個地上了他的當。

　　𨪜𨪜李隆基看她臉都脹紅了，哭得沒法子喘氣，他堵滿在胸膛的火氣驀然消散下來,心先軟了，對她疼借起來。

　　𨪜𨪜「娓娓，」他的嗓音放低柔，含著歎息。「我這麼做，一切都是為了愛你。」

　　𨪜𨪜「你自私，你自以為是，你可恥又可恨!」

　　𨪜𨪜他抱著她用力搖撼。「難道愛你是這麼可恨，這麼不對嗎?」

　　𨪜𨪜「沒錯!」

　　𨪜𨪜李隆基重重歎氣。

　　𨪜𨪜「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他無助的質問。

　　𨪜𨪜娓娓抬起淚痕狼藉的臉看他。「你什麼都不必做，因為我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你，和你有任何關係!」

　　𨪜𨪜她陡然掙脫他，顛躓地衝出小屋。

　　𨪜𨪜李隆基閉眼，抬手使勁抓過一頭亂髮。太好了，這下整件事完全被他自己搞砸了。接下來老天爺會怎麼懲罰他——

　　𨪜𨪜屋外的黑夜裏突地傳來一聲尖叫，李隆基一震，臉色變了。是娓娓!

　　𨪜𨪜他翻身往外跑。

　　𨪜𨪜夜太黑，李隆基一時視線不良，立在木板道高喊：「娓娓，你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事?」

　　𨪜𨪜他覺察身後有動靜，不及回身，一隻冷硬的東西已抵在他背心上。有個男聲嘿嘿冷笑道：「別亂動——我這把改造手槍手工是粗了點，不過照樣可以打死人。」

　　𨪜𨪜一把槍抵在他的背心上，老天爺的懲罰來得可真快。李隆基冷靜道：「老兄，有什麼事不能用嘴巴說的，要用一把槍來替你說話?」

　　𨪜𨪜這一問，後頭那槍手似乎愣了一下，答不太上來，好在也不必傷這腦筋，他的夥伴從黑暗中把娓娓扭了過來。娓娓在喘息掙動，然而雙手被反翦在後，使不上力。

　　𨪜𨪜李隆基極力要看清楚娓娓是否受了傷，一邊發問：「你們是誰?有什麼困難?說來聽聽。」

　　𨪜𨪜扭住娓娓的那一個答了腔，很像是事先擬好的台詞，「最近經濟不景氣，我和我兄弟想向你借點資金。」

　　𨪜𨪜「可以，」李隆基答應。「先把女人家放了，我們男人再來談我們男人的事。」

　　𨪜𨪜這一次，兩個歹徒一起舌頭打結——他們下手的這目標好像有點難搞，他說的話老讓人不太知道怎麼回答。那槍手回過神，惡著聲叱道：「你不要把我們當傻瓜——我們不是傻瓜。」

　　𨪜𨪜大約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很得體，這槍手趾高氣揚起來，向夥伴示了意，槍口用力頂李隆基的背脊，命令道：「進屋於去!」

　　𨪜𨪜李隆基一進屋，即刻審視娓娓，她一張淚臉滿是驚懼之色，但似乎沒受到什麼傷害。李隆基當然還不能放心，目光轉而打量歹徒。

　　𨪜𨪜歹徒看來只有兩人，一瘦一胖，瘦的那個好像從小他媽就沒幫他調養好，身架子瘦得像根樹枝：眫的那個不知怎地，生得像顆放了太久發了霉的饅頭。兩個猥瑣小人，不怎麼聰明，但是很危險。

　　𨪜𨪜李隆基企圖影響他們，開口道：「這裏不是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𨪜𨪜話末說完，歹徒之中的胖子，突然瞠大眼珠子瞪著李隆基，怪叫起來，「這傢伙是誰?」

　　𨪜𨪜瘦子掉過頭，訝異道：「藍星的少董李隆基呀!」

　　𨪜𨪜胖子狠狠啐道：「他娘的，這傢伙如果是藍星的少董李隆基，那我就是美國總統河林頓了!」他放聲大吼，「他不是李隆基!瞧瞧他這副德行——這傢伙看起來比我們兩個還要倒楣!」

　　𨪜𨪜真的嗎?李隆基忍不住瞄自己一眼——這胖於批評人可真刻薄，他也不過就是邋遢了點，加上身上有點酸味，那是因為這套舊米黃衣褲扔在衣櫃，和一雙破鞋醃在一起…

　　𨪜𨪜瘦子這時候很惶惑。「可是我們明明是從他那棟別墅，跟了他的車一路到這裏的呀，怎麼會——怎麼會——」

　　𨪜𨪜胖子恨得猛跳腳，氣呼呼指著李隆基，手上的槍直亂抖，「你是修車工人是不是?開大老闆的車載妞兒出來胡兜的——你為什麼不早說?害我們兄弟倆白幹一場!」

　　𨪜𨪜李隆基很無辜的咕噥：「事先你又沒問我。」

　　𨪜𨪜胖子把李隆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露出厭惡的表情，肯定沒法子從這窮酸身上撈到半點好處了。眼珠子一滾，滾到娓娓身上，瞅了豐晌，忽然瞇起眼睛。

　　𨪜𨪜「咦，這妞兒越看越面熟……」他拿一隻藏污納垢的黃指甲刮著下巴，沉吟思索。

　　𨪜𨪜有一件事，通常讓胖子自己很感得意，沒事兒他就搜集社會名流，混得好發了財那些人的照片資料，把他們記得清清楚楚，隨時準備向他們籌點創業資金，同行中像他的研究功夫做得這麼實在的，那沒有幾個。

　　𨪜𨪜跟他搭檔的瘦子一向依賴他，現在看他目露精光，情不自禁問：「她是誰?」

　　𨪜𨪜胖子的記憶在他的名人錄裏翻找，然後猛拍大腿一記，興奮大叫：「我知道她是誰了!」

　　𨪜𨪜OO0

　　𨪜𨪜晚上九點多，娉娉斜坐在起居室，捧著管家太太剛送上來的，那盅黑抹抹的藥湯啜了一口，立刻苦得咋舌，忙不迭把它擱下。

　　𨪜𨪜她深知大姊、二姊為了仇霄之事，對她很是惱怒，一致認為她敗壞家風——可是她們也沒必要天天教人熬這些藥湯來毒死她吧?

　　𨪜𨪜她才不要死呢，娉娉支頷微笑——肚裏的小玩意兒一天天在成長，現在常可感覺他頑皮的踢動，每回他一動，娉娉就有一種非常滿足、非常快樂的情緒。她要等著這小可愛出世，做他的媽咪，疼愛他，他一定會長得很像他的父親……

　　𨪜𨪜念頭才這麼一轉，就見到那個要命的冤家不知什麼時候又來了——大刺刺堵在起居室門口瞅著她看，被他那副眼神那樣看著，她怎麼也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𨪜𨪜娉娉手按著心口，歎道：「仇警官，你現在把趙家當戍你的辦公室了，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門警和傭人都攔不住你——難道沒有王法可以管你嗎?」

　　𨪜𨪜「我很快就不會再來了。」

　　𨪜𨪜娉娉聽他說得斷然,心跳為之一停。

　　𨪜𨪜「等我把你弄回我家之後。」他補充說明，「我住的地方簡陋歸簡陋——但那是你屬於的地方。」

　　𨪜𨪜娉娉的心跳又回到跑百米的速度。她真搞不懂這男人憑什麼這麼大言不慚?

　　𨪜𨪜她告訴他有一千一百次了——她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打算，她不屬於他，也不要跟他攪和，更不要做他老婆……

　　𨪜𨪜「我今天來不是為這目的，」仇霄跨進起居室說，娉娉近看才覺察他神色裏帶著緊急。「我在找藍星的李少董——你知道他人在哪裏嗎?」

　　𨪜𨪜「隆哥兒？」娉娉訝道：「他應該在中部的紅石飯店。娓娓上周去找他，兩個人都在那兒。」

　　𨪜𨪜仇霄搖頭。「我們和紅石聯絡過，飯店說今天下午他帶著令妹臨時開車回北部來了，並沒有對員工交代回來做什麼。我打電話到他家，傭人說一個小時前他們回到家，不到半小時又匆匆出了門，我聯絡藍星，藍星那邊也不見他去——現在到處找不到他。」

　　𨪜𨪜娉娉慢慢坐直起來，眉頭打了個結。「他們並沒有回這裏，我一整天在家，也沒有接到他們的電話——怎麼回事?為什麼找他找得這麼急?」

　　𨪜𨪜仇霄濃眉一壓，面色嚴肅。「局裏接到線報，有兩個傢伙在酒家裏喝酒放話，說今天晚上打算做一票，找上的人就是李隆基——我已經派人追查那兩個傢伙的去向，一方面要趕快聯絡上李隆基，好做防備。」

　　𨪜𨪜仇霄對這件事格外重視，固然因為李隆基是個要人，但更大的理由是他對他抱有特別的好感。同時他也知道李趙兩家關係匪淺，種種原因，使他不能輕忽。

　　𨪜𨪜娉娉已經立起身，匆匆往外走，「我打電話去問問大姊、二姊……」

　　𨪜𨪜很陝她回來，絞著手憂慮的說：「她們都沒有隆哥兒和娓娓的消息，她們都擔心死了，我也問過傭人，都說沒有見到人或接到電話。」

　　𨪜𨪜仇霄邁大步往外走。「我會找到他們的。」

　　𨪜𨪜娉娉匆忙間抓了一條花絲巾繫在頸上，急急追出大門。仇霄人還未上車，她已先一步跳上車。

　　𨪜𨪜「你跟來做什麼?」他驚問。

　　𨪜𨪜「跟你去找人。」

　　𨪜𨪜「這不關你的事——這是警察的工作。」

　　𨪜𨪜「一個是我妹妹，一個很快會是我妹婿——你說不關我的事?」

　　𨪜𨪜「女人，你忘了自己是個孕婦嗎?你要到什麼時候才學會保護自己?」他咬牙道。

　　𨪜𨪜娉娉那雙艷眸忽然朝他一瞟，嬌媚地說：「我不要學，反正有你，你會保護我。」

　　𨪜𨪜仇霄聽了這話，只覺得心頭一蕩，霎時滾熱起來。他就知道，二肋斗栽在這女人手裏，這輩於他別想再翻身了。

　　𨪜𨪜666

　　𨪜𨪜娓娓眼見那胖子歹徒步步迫近來，她再怎麼強自鎮定，身子仍不由自主簌簌發抖。她可以感受到在一旁的李隆基姿態十分繃張，像頭準備要撲過來的豹子——然而他不能妄動，那死胖子手裏一把槍也不知他對準的是誰，隨時拿著它指東指西，在這種情形下，誰都會被他射中，包括他自己。

　　𨪜𨪜胖子跳到娓娓面前，槍在她鼻前方抖著。「你就是——你就是——」

　　𨪜𨪜「就是什麼呀，老大?」扭住娓娓的瘦子在後頭問，由於他負責這工作，他沒辦法拐到前面來審視娓娓的身份，只能乾瞪著她的後腦勺，感覺非常煩惱。

　　𨪜𨪜胖子像國慶晚會的司儀一樣高喊：「上一屆的港都小姐第一名!」

　　𨪜𨪜所有人盯住上一屆的港都小姐，包括李隆基，瘦子恨他自己——幾時才能站到前面去?

　　𨪜𨪜胖子繼續興高采烈說：「不過你後來被取消資格了對不對?為了……為了……」他搔著下巴。「你拉過皮!在身上動過手腳被發現，人家不讓你當了!」娓娓肯定自己絕沒有做過這種事，可是她什麼都還沒說，胖子卻懷疑起來，「你怎麼會落得和這窮小於混在一起?怎麼說你也該搭上幾個大老闆才對。」

　　𨪜𨪜一旁李隆基嘎笑道：「老兄，你認錯人了，她哪裏是什麼港都小姐?她是碼頭茶室新來的小姐，身上不太乾淨，第一個客人叫過她之後，現在已經毒發——沒人敢碰她，我叫她出來，是因為她便宜，我也不敢碰，聽人家說做什麼措施都沒用，照樣毒死人。」

　　𨪜𨪜娓娓掉過頭去狠狠瞪李隆基——只要她今晚僥倖不死，他就別想活了!

　　𨪜𨪜扭著娓娓的瘦子聽了很不自在，他也聽過飛沫傳染、接觸傳染之類的名詞，他嚥著說：「老大，這兩個人沒什麼搞頭，還是算了——」

　　𨪜𨪜說著，他擅自把人放開，娓娓閃到一邊，揉她被扭紅的手腕。

　　𨪜𨪜胖子突然眼睛一張，問道：「她手指上那是什麼?」

　　𨪜𨪜李隆基的家傳戒指!娓娓一驚，把手縮到背後。

　　𨪜𨪜胖子卻命令瘦子：「看看她手上是什麼東西?」

　　𨪜𨪜瘦子畢竟力氣比娓娓大，她不敵，又被抓回去。他高興地叫起來，「一個紅寶石戒指!」

　　𨪜𨪜「摘下來，摘下來!」胖子暍道。至少值些錢，否則今晚真夠衰的，碰上這兩個。一個窮，一個毒。

　　𨪜𨪜「不!不!」娓娓劇烈掙扎，腦子只有一個念頭——絕不讓人把李隆基套到她手上的這枚戒指搶走!

　　𨪜𨪜李隆基人在胖子的槍口下，粗著聲喊：「娓娓，戒指給他，那不算什麼!」看娓娓與歹徒對抗，他漸漸失去冶靜，手心涔涔出汗。

　　𨪜𨪜娓娓依然反抗，猛地扭過手背，用戒指狠狠刮過瘦子的腮頰，他慘叫，一怒，撲上來把娓娓壓倒在地。

　　𨪜𨪜李隆基已經不能控制自己，哪怕是一把槍對著他。他就要竄起時，小屋那扇門「碰」一聲陡然被撞開來，一個女人厲嘶：「放開她!」

　　𨪜𨪜胖子來不及回頭，便被一具滾圓的軀體使足了勁給撞上，整個人撲到對面牆角去，慌亂中開了一槍，他聽見瘦子像豬一樣嚎叫起來，「我中槍了!我要死了!」

　　𨪜𨪜在屋外，正要潛向小屋後方的仇霄，忽聞娉娉的嘶叫，大吃一驚，衝回到窗下。他目睹娉娉闖進門去，用懷孕的身子去撞擊歹徒，霎時嚇得心臟衰竭，然後——勃然大怒。

　　𨪜𨪜這女人一點腦筋也沒有嗎?就算她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肚裏的孩子著想!那孩子不止她一個人的——那是他們兩個人的!

　　𨪜𨪜晚上他們已聯絡過所有親友，若有李隆基消息，立即通知警方。他們跑了幾個地方找人，一路仇霄千方百計想把娉娉送回去，都不得要領。

　　𨪜𨪜後來娉娉提到海邊小屋，仇霄心裏嘀咕，藍星少董個人的興趣真奇怪，泡馬於什麼地方不好去，偏挑上荒涼海邊的破屋子。仇霄還是決定過來看看。兩人小心地來到靠海最近的那座屋子，從窗外瞧見屋裏的一幕，幾乎都不敢相信——李隆基和娓娓竟然真的落入歹徒手中，一個被槍所制，一個和歹徒在扭斗!

　　𨪜𨪜眼看情勢緊急，仇霄要娉娉躲在屋側別出聲，自己拔了槍打算從後門攻入，出其不意制伏歹徒。對方只有兩個人，一把槍，他有把握。天知道娉娉突然決定做女超人，挺了個大肚子衝入現場營救人質——

　　𨪜𨪜幹了這麼多年警察，仇霄到這一刻才領悟手銬最大的用處是什麼——它可以用來銬住像趙娉娉這樣的笨女人，可惜他沒有提早三分鐘想到!

　　𨪜𨪜屋裏，娓娓把壓在她身上中了槍的瘦子推開，昏昏地想爬起來。對面牆角的胖子舉起槍，迷迷糊糊的要應敵，槍口對著的正是娓娓，扳機往下扣——李隆基見狀，魂飛魄散，什麼都顧不得，整個人飛身過去把娓娓護住——娉娉尖叫起來。

　　𨪜𨪜窗外，仇霄當下瞄準胖子開火。

　　𨪜𨪜轟然槍響，兩顆子彈同時射出。

　　𨪜𨪜仇霄於三秒鐘之內衝入現場，地板上躺了中槍的三個人，胖子和瘦子都在哀鳴，李隆基倒在娓娓懷裏，胸口血流如注——已經沒有了聲息。

　　第十章

　　𨪜𨪜李隆基傷重不治。

　　𨪜𨪜儘管仇警官當場即做了急救措施，在半小時之內把人送入醫院急救，然而李隆基代娓娓挨的那顆子彈，依舊奪走了他一條寶貴的生命……

　　𨪜𨪜娉娉的敘述尚未完畢，躺在病床上的李隆基便掙扎著叫停，「慢著，慢著，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你又要叫我欺騙娓娓了是不是?」

　　𨪜𨪜娉娉坐在床前一張椅上，雙手交叉放在隆起的腹部，已經是准媽媽，仍然是一臉慧黠；八天前衝撞歹徒身上留下的瘀青，已漸褪去了。她說：「這是要替你挽回娓娓的心，不這麼嚇她，她根本不用你，說到你她理都不理。」

　　𨪜𨪜「上次當詩人，這次居然要當死人……」李隆基語帶苦澀，一古腦兒搖頭，「不——不——」

　　𨪜𨪜他由於受傷失血，臉色仍略顯得青蒼，動過手術的肩頭紮著白色繃帶，沁著黃藥液和紅血絲，各方送來的鮮花慰問卡直排滿私人病房的走廊。一整個禮拜，他還沒有從頭條新聞上下來。

　　𨪜𨪜然而娓娓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

　　𨪜𨪜在手術室裏一恢復清醒，頭一句話便問：「娓娓怎麼樣?」在病床上，在渾渾噩噩的意識裏,心心唸唸的還是她。

　　𨪜𨪜然而她不原諒他。

　　𨪜𨪜他不怪娓娓，他怪自己——他粗魯又乏耐心，愛情手法拙劣，傷害了娓娓，更傷害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𨪜𨪜這一連串自責，不要說來探病的表弟大衛不忍卒聽，連娉娉都聽不下去，全力阻止他，因而又開始為他出計謀——但是他拒絕了，他說再也不要對娓娓有任何欺騙，他要完全坦誠地面對她，重新贏得她的心。

　　𨪜𨪜唉，隆哥兒真可憐，娉娉心裏想，他根本不知道——娓娓一倔起來，什麼也改變不了她。即使人家當時捨命救了她。

　　𨪜𨪜一點沒錯，娓娓第二次發誓再也不原諒李隆基，她是說到做到。

　　𨪜𨪜出事之後，她在醫院守了兩天，直到李隆基從加護病房推到私人病房，她看一眼他，默不作聲，然後就走了。

　　𨪜𨪜一出醫院，馬上淚流滿面。

　　𨪜𨪜她不能待在這個欺騙她、愚弄她的男人身邊——看著那張蒼白的俊瞼，那雙合起的睫毛還是濃密得使人驚異，她依然想在那上面放兩根火柴棒試試看……她想輕撫他的胸瞠、他的額頭，吻他肩膀上那充滿刺鼻藥味的傷口，好讓他不再痛苦喘息，她想為他做一切事，她想——

　　𨪜𨪜就此原諒他。

　　𨪜𨪜不不，娓娓激烈地掙扎——她不要原諒他，不要去愛一個把她當成傻瓜的男人，縱使她的心沒能夠抗拒他，那份受傷的自尊心也要把他排拒在外。

　　𨪜𨪜她拒不去探望李隆基，不去想他，人家把他的情況告訴她，她板著瞼掉頭走了。躲回房間裏哭泣，一顆心像李隆基受傷的肩頭一樣流下血來，曉得自己是愛這個人的——也許打從碰見他的第一次就已經是了。

　　𨪜𨪜可是一開始對李隆基那樣蠻暴的抵拒，真是因為把他視為一個那麼沒有晶級的男人嗎?娓娓後來誠實的承認，不是那回事——這男人一來就撥動她的心，把她嚇壞了，他完全不是她愛情夢裏那一型的男人，她卻愛上他!娓娓不能原諒自己，認為自己背叛了二十多年她對愛情的理想，因而兇猛地詆毀他，與之對抗。

　　𨪜𨪜可是，可是，那虛空的理想到底敵不過這熱烈真實、有血有肉的愛情。

　　𨪜𨪜再不能抗拒，不能躲避，不容否認——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真正嘗到愛情的滋味，她真正愛上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李隆基。

　　𨪜𨪜這種種的曲折，點滴的心跡，原都要親口向他表明的，然而如今已經是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再說了……

　　𨪜𨪜有些錯誤不能在愛情裏犯著，一犯下就收拾不了。

　　𨪜𨪜梢娓日日受著自我的煎熬，幽怨傷心，人也消瘦了，一張嬌滴滴的臉小得可憐。鎮日不說話，獨自坐在花架下，花園裏有任何動靜，她也沒心沒緒的全不理睬。

　　𨪜𨪜有人走過來了，步子有點沉，移近了些，又頓住了，就此停在那兒。一個坐，一個立，坐的人沒回頭，立的人也沒開口。紫籐的花枝在風中輕簌簌搖著。

　　𨪜𨪜忽然一聲歎息，是熟悉的，深沉而帶著痛楚。娓娓震了震，僵坐在那兒，一樣沒回頭。

　　𨪜𨪜「我說過要為你寫詩，」歎息的那人幽幽道：「始終沒有成就任何詩句，因為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太深刻、太強烈、太洶湧，一時難以訴諸筆墨，訴諸形容……」他緘默了一下，說下去，「現在，我終於把要獻給你的這樣一首詩完成了，它的名字叫"海誓"，也許，你願意聽聽。」

　　𨪜𨪜娓娓坐著，一動未動。

　　𨪜𨪜風裏，這男人用著渾厚、充滿濃情的嗓音緩緩詠起：

　　𨪜𨪜你擁有海上的奇珍異寶太多

　　𨪜𨪜笑時的貝齒嗔時的晚雲如霧起時魅人的星眸

　　𨪜𨪜和一片波瀾曼妙使我時喜時憂的心波

　　𨪜𨪜我寧做一名最狂放的水手

　　𨪜𨪜張帆鳴笛拋出愛的網羅

　　𨪜𨪜在風裏浪裏向你航行向你搜索

　　𨪜𨪜我願將一生投入情海的追求為你冒險為你浮游

　　𨪜𨪜從日昇到日落從青春到白頭

　　𨪜𨪜詩詠到最後，已見娓娓的身子明顯在顫抖，然而不知她臉上的表情為何。

　　𨪜𨪜身後那人喚了聲，「娓娓……」她霍地起身，舉步欲去，後頭卻突然傳來咕咚一聲——有人倒了地。非常符合現場劇情需要的。

　　𨪜𨪜娓娓這時候再無力駕御自己了，她猛回頭，看見李隆基倒在柱子下，一手按著肩頭，滿臉都是痛苦之狀。

　　𨪜𨪜她奔過去，蹲跪下來攙扶他，自己的臉更是蒼白得厲害，顫聲問：「你怎麼樣?怎麼樣了?」上下瞧他，他上身只套了件黃條紋大襯衫，也未扣上，半敞出包紮住的左肩頭，繃帶上血絲滲透。

　　𨪜𨪜他藉機伸出一條胳臂摟住娓娓半個身子，同時以咻咻的喘氣來做配音。當然他記得賭咒過不再欺騙娓娓這條誓言，故而老實說：「我……我不要緊。」

　　𨪜𨪜娓娓哪裏相信?質問他：「你怎麼離開醫院?是誰讓你離開醫院的?都沒有人管著你嗎?」

　　𨪜𨪜李隆基自暴自棄道：「反正我這條命也保不住了，有人管沒人管還不都一樣。」

　　𨪜𨪜「你在胡說什麼?」娓娓驚叱。

　　𨪜𨪜「我吃不下，睡不著，成天無精打彩，悶悶不樂——醫生說這樣病好不了，既然好不了，豈不是死路一條?」

　　𨪜𨪜娓娓咬唇不語。

　　𨪜𨪜「我自己也無所謂了，如今我只有一個心願——」他慢吞吞說：「希望你好好收藏我家傳的戒指，把它傳下去，不要有閃失——它永遠屬於美麗幸福的新娘。」

　　𨪜𨪜娓娓聞言，嚇了一跳，蒼白中臉紅了起來——她一直把李隆基的紅寶石戒指戴在手上，絲毫沒有褪下來的意思，也不明白自己是什麼心思，這會兒被他這麼一說，熱氣直泛到耳根，越發答不上話來。

　　𨪜𨪜李隆基半垂著眼皮覷她神色。「還有，」他掙扎從口袋掏出一張對摺的紙箋，塞給她。「留下我獻給你的詩，別忘了它字字出自我的肺腑，句句都是我的衷腸。」

　　𨪜𨪜她垂著頭，手捏緊那紙。

　　𨪜𨪜「還有，」他繼續說下去。「我跟那兩個烏龍歹徒說你是茶室小姐，不大乾淨，只是要唬住他們，絕沒有侮辱你的意思——這點我必須鄭重向你澄清。」

　　𨪜𨪜娓娓定住了許久的身子，又開始顫抖起來——她想到那天晚上與歹徒對峙的驚險，想到歹徒舉槍指住她，在扣下扳機那一霎，李隆基——她恨著的這男人，奮不顧身地撲來將她護住，子彈在他身上爆出血花。他不是不知道他會因此而送命，然而那一刻他願以他的生命來保住她，沒有一點遲疑……

　　𨪜𨪜娓娓連臉蛋都在抽搐了，她把頭垂得更低更低。

　　𨪜𨪜「娓娓，」他以極低的音調喚她，雙手掬起她小巧的下巴。他的臉龐變得凝肅，眼眸幽深得像入夜的海水。如果說前面他說的那些話，多少帶著點玩笑意味，現在他則是絕對的嚴正、言笑不苟了。他說：「從一開始，我就用最極端的手段來追求你，不借改變自己，以你嚮往的形象出現在你面前，博取你的好感，在當初你對我那麼強大的排斥下，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不做最後的嘗試，然而——我是錯了，這麼做是太過分了，當我發現你真的喜歡上我假扮的人物時，我無力改變局面，只好一走了之，一切弄巧反拙。我絕無意欺騙你、作弄你，可是卻讓你感覺受欺騙、受愚弄，我自己從這件事得到一個最大的教訓——人不能硬要去做別人，人只能好好的做自己，用自我、真我來贏得愛，那也才會是真愛。」

　　𨪜𨪜他停頓了一下，做一個深呼吸，慢慢把瞼湊近去，接近娓梢的唇，低低的、切切的耳語，「我愛你，我從沒想過會愛上像你這樣的女孩，然而我不知道上天是怎麼安排的，第一眼見到你，我就不可自拔了，從那天起，我整個腦子只有一個想法——我要愛這個女孩，這一生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要給她歡笑、給她快樂，我要和她攜手共度幸福的一生，下輩子還要再來與她相聚，與她相愛!」

　　𨪜𨪜李隆基一席話尚未說完，娓娓眼底已進出晶瑩的淚珠，滾過兩人的唇。她卻陡然掙脫他，往後跳開，站在那兒冶若冰霜對他說：「李隆基，任憑你說什麼都沒有用，你做了的事就是做了，傷害已經造成——我是不會原諒你的!」

　　𨪜𨪜「娓娓……」李隆基顫巍巍立起來，絕望之至。「你先是欺騙了我，然後又用這枚結婚戒指擅自把我訂下，」娓娓拾起圈著紅寶石的手，一如他前一刻的嚴正，說著，「現在，如果你不設法趕快安排婚禮，把我娶回家，我絕不會放過你——我們家也是!」

　　𨪜𨪜「娓娓!」李隆基像個在最後一刻得到解救的罪人，大喜若狂，整張臉進出光彩，一步衝上前把娓娓擁住。「我就算賣了命，也要把你娶回家!」

　　𨪜𨪜「你得把命保著，」她對他流淚笑道：「我要嫁一個真正的男人——我愛的也是這個真正的男人。」

　　𨪜𨪜娓娓把香唇送上去，她負傷的英雄如饑如渴吻著她。

　　𨪜𨪜突然間，她撤離嘴唇，一隻按在李隆基肩傷上的手翻過來，手心染了血，她驚叫：「你的傷口流血了!」她回頭朝屋子大喊：「管家太太，快叫救護車——這兒有人需要送醫院!」

　　𨪜𨪜666

　　𨪜𨪜一個月後，李趙兩家再度聯姻，不只親家高興，外界也傳為美事。

　　𨪜𨪜結婚酒會設在藍星大飯店雍雅的天悅廳，本預定為私人性質，只招待至親好友，然而聞風來賀的各方人士，卻把大廳擠得水洩不通，仇霄所支援的警力也格外的忙碌。

　　𨪜𨪜新娘身著一款冰藍色雲紗禮服：心型領口巧妙地微垂，銀霜色的珍珠一路從胸前灑到裙尾。雙手戴蕾絲藍手套，指上那枚紅寶石婚戒，璀璨生輝——光芒映到新人的眸子，新人的雙頰，新人喜艷的笑靨裏。

　　𨪜𨪜大衛今天也打扮得極為花俏，款款來到新娘的面前，執住她的玉手，看著她，愛慕她，用無限惋惜的口吻道：「你本來是屬於我的——」

　　𨪜𨪜一語未畢，便被一旁的新郎用手肘給頂開。李隆基扮出最紳士的笑容，卻壓低聲嗓，凶狠對大衛說：「去顧著寶琳——她手上戴了你那顆價值八十萬的鑽戒!」

　　𨪜𨪜大衛走後，李隆基轉而把娓娓的雙手捧起——他一身深藍，與娓娓相搭配，人是英鋌而煥發。兩人相對微笑，在純然幸福的感覺裏，醺醺然迷了，也醉了。

　　𨪜𨪜娓娓凝望她的新郎，知道他不是藝術家，但是她愛他勝過世上任何一個藝術家；李隆基癡看他的新娘，她不是賈桂琳，然而他只要一個她，不要十個賈桂琳。愛情的際遇教人難以逆料，卻又安排得如此巧妙!

　　𨪜𨪜李隆基望一眼高張在廳頭上閃紅的喜喜字，笑道：「咱們兩家又結了一門親事——咱們爺爺天上有知，一定大為開心吧?」

　　𨪜𨪜娓娓含嬌帶笑的點頭。別說爺爺了，就她大姊二姊在席上滿面的笑容，看來不知有多欣慰、有多滿意，而她三姊這幾日喜孜孜忙進忙出，竟比自己結婚還要興奮幾倍。

　　𨪜𨪜新人趕度蜜月，要拋擲新娘花東了——待嫁女賓紛紛簇擁過來，人人巴望接下新人的好采頭，成為下一個眾所矚目的新娘，因而個個都擺出爭先恐後的姿態。

　　𨪜𨪜娓娓嬌滴滴對眾人微笑道：「祝福接到這東捧花的人，有情人終戍眷屬。」

　　𨪜𨪜那東花像道彩虹高高飛過鑽動的人群、捕抓的手把，不偏不倚落在立於人群後方，值勤的仇霄身上。

　　𨪜𨪜馬上，他成為眾女交相指責和抗議的對象——一個大男人跟人家搶什麼新娘捧花嘛!這個大漢抱著千嬌百媚的花束站在那兒，尷尬得無法辯解——又不是他去搶的，是這花自己掉進他懷裏來的!

　　𨪜𨪜新人飛來到中部的紅石飯店，選擇這裏度蜜月。他們不約而同都認為，這地方對於他們的愛情具有特別的意義。

　　𨪜𨪜飯店精心佈置出一間充滿旖旎情調，玫瑰紫的新房；床邊鏤花几上的水晶瓶插著大東的紫玫瑰，柔黃的燈下沁出了一縷縷甜香。

　　𨪜𨪜娓娓羞人答答坐在床沿，著一襲鏤薄的緞子睡衫，秀髮如雲堆在粉紅的頰邊，新郎情不自禁低首吻她。

　　𨪜𨪜她在吻裏面輕聲說：「我要送你一份結婚禮物。」

　　𨪜𨪜「哦?」他摟著她，很感興趣。

　　𨪜𨪜娓娓伸手從枕下摸出早置在那兒的東西——是一本嶄新的書，有淡紅色的美麗封面，燙象牙金的字，簡約的一行書名：[b]李隆基詩集[/b]

　　𨪜𨪜「我的天，你真的幫我把書出了?」他驚詫道，忙把書接過來，又驚又喜翻看起來。內文所見，一頁頁都是雅致的編排，都是他一字一句寫下的詩篇，而壓軸的正是他獻給娓娓的那首「海誓」。

　　𨪜𨪜他捧著新書，為娓娓的心意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咽喉裏有點哽，最後才用微啞的嗓音問：「你是怎麼辦到的?」

　　𨪜𨪜「利用了點關係，交給報社的出版部門出的。」她輕輕把新婚丈夫結實的腰環抱住，問他，「你喜不喜歡?」

　　𨪜𨪜李隆基親吻那本書——愛的不是自己的作品，愛的是嬌妻的心意，和她支持他的意志。書給小心擱到几上，旋把娓娓圈進懷裏，吻她的秀髮，動容道：「以前也有人讚揚我的詩，喜歡我的詩，但是像你對我這麼激賞、這麼鼓勵的，卻再也沒有別人了——為了這點，我幾乎想改做一個詩人了。」

　　𨪜𨪜「不——做你自己，你自己才是最好的。」娓娓卻溫柔堅定的這麼說。

　　𨪜𨪜他望著她微笑了。很高興他們在這方面有著共同的見解。

　　𨪜𨪜他灼熱的唇游移到她耳邊，吻她那兒，挑逗著她，悄悄道：「我也有份結婚禮物要送你……」

　　𨪜𨪜娓娓有點輕喘了，說：「可是你已經送過了，你買給我的那些——」

　　𨪜𨪜「那不算數，」他的唇貼在她香軟的小嘴上，一邊吻她一邊說：「我今晚要送的才是真正的結婚禮物……」

　　𨪜𨪜「那……那是什麼?」

　　𨪜𨪜李隆基忽然把身體一使力，他的新娘倒在席夢思上，他壓覆住她的嬌軀，深深看著她。「那就是我自己——我對你一生下變的愛。」

　　𨪜𨪜娓娓眼底泛出淚光，輕聲道：「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婚禮物了。」她送上渴慕的吻，與他耳鬢廝磨。

　　𨪜𨪜傘晌，新郎忽然掙動起來，有個問題不問清楚，他實在不能放心。「你老實告訴我，你究竟真正喜歡的是李斯特，還是李隆基?」到現在，他對李斯特依舊帶著妒意。

　　𨪜𨪜娓娓用一對如夢幻的美眸凝望他，「說句真心話，虛幻的李斯特真的很迷人——一他雙臂突地一勒，害她喘不過氣來。「不過——」她輕吁，頓了頓。「現實的李隆基魅力要更大。」

　　𨪜𨪜燈色變得幽柔起來，幽柔裏，充滿這對誓言要攜手共度一生的男女那說不盡的濃情蜜意。當娓娓用整顆心、整個人、整副嬌軀迎納做丈夫的他時，他感到生命裏前所未有的滿足和狂喜。

　　𨪜𨪜這個女人終於真正屬於他了。

　　𨪜𨪜OOO

　　𨪜𨪜藍星的結婚酒會近了尾聲，賓客有漸去的，卻也有逗留的，彷彿捨不得這場熱鬧似的。警方的工作準備告一段落了，仇霄一面對手下做最後的吩咐，一面目光仍繞著大廳巡迴——趙娉娉媚麗的影兒在漸稀的人叢裏時隱時現。

　　𨪜𨪜每一瞥見她，仇霄便感到心頭一陣滾熱激盪——誰能相信一個有五個月身孕的女人，還是俏生生的像風裏的一枝花?那些個冒失的男人，還是一個個蒼蠅也似的繞著她打轉!

　　𨪜𨪜仇霄雙手掄起拳頭來，這場婚禮給他造成更大的刺激，他驚悚的想到——不出幾個月，娉娉肚裏的孩子就要落地了，娉娉會成為未婚媽媽，他的孩子會成為無父的娃兒。而他是絕不能、萬不能眼睜睜見這種事情發生，他仇霄不做這樣不負責任的事!

　　𨪜𨪜他咬牙下了決心——今晚，就是今晚，勢要把娉娉抓來，逼她、迫她，對她施壓也好，用強也好，一定要她答應嫁給他，一定要——

　　𨪜𨪜仇霄猛一定住——才一眨眼的工夫，娉娉人哪裏去了?

　　𨪜𨪜他四下張望，正好就瞥見那條披紅絲絨披肩，手裏蕩一隻鑲亮片皮包的俏影子，閃身從廳側的拱門出去了——她想開溜!

　　𨪜𨪜或許娉娉也覺察仇霄今晚的情緒特別緊迫，一雙眼眸特別盯人。一整晚，娉娉躲著他遠遠的，視線一次也不敢和他對上。酒會將盡之際，趁他一個大意，偷偷地便跑走了。

　　𨪜𨪜仇霄覺得一股衝動湧上來，急急把收場工作交給手下，便像颶風也似的捲出大廳，直追那道紅影於出飯店。

　　𨪜𨪜娉娉已先一步跳上一部香艷的櫻桃紅跑車，當他面前馳騁而去。仇吞整個的熱血沸騰起來——

　　𨪜𨪜她以為她是誰?挺著五個月的便便大腹，玩命開跑車!

　　𨪜𨪜仇霄發一聲怒吼，氣騰騰街上他的警車，立刻把警笛高鳴起來，用著鬼哭神號的馬力，朝那陣紅色香風追了去——發誓要、決心要、捨命要追到她。

　　𨪜𨪜——矢言這輩子不愛女人、絕不結婚的仇霄，現在以整個人全副精神，所有力氣，在呼嘯的濱海公路上追逐一個女人，一個他不知在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已經狂熱愛上的女人!不把這個女人弄到手，娶回家，一輩子愛她，他絕不會罷休。

　　𨪜𨪜愛情，就是這樣於奇妙，這樣子讓人意想不到。

　　𨪜𨪜OO0

　　𨪜𨪜夜深了，也濃了，人在極端的溫存裏倦了，也困了。

　　𨪜𨪜相擁而眠，鼻息漸勻。

　　𨪜𨪜闌靜裏，新郎欲睡未睡，忽然低低喚了聲：「心愛的?」

　　𨪜𨪜「嗯?」

　　𨪜𨪜他在幽暗中遲遲疑疑悄問：「如果你覺得現實的李隆基比虛幻的李斯特好，為什麼又一定要出詩集?」

　　𨪜𨪜新娘把嬌楚的身子深深偎入丈夫懷裏，呢喃道：

　　𨪜𨪜「因為，我要實現我的愛情夢。」

　　𨪜𨪜---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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