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田那抱頭鼠竄的腳步聲一下便離去了,但雪關耳裡還不停的響——是那被撞開的青竹柵門一搭一搭拍著,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輕喘。
然後,鐵舟轉了身逕自往柵門走。雪關頓時清醒,跳起來喊道:「等等——」
她不敢稱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聲鐵先生,彷彿這樣一來,她和他便牽扯上了。
他頓步,拿背影對著她。那背影清瘦修長,是中國人詩中形容的風流體態。
「請……」她嚥了咽,「把白絲巾還給我。」
他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為什麼你認為是我拿了?」
「屋子裡的人說的。」很機伶的,她沒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說了就走。
「你騙人——」雪關跑上前去,捉住他一隻袖子,明顯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過身來,髮絲下的鳳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騙人,又怎樣?」
給他那樣一盯,她就該放手了;或者,她該求他,讓她拿回她的東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這人委委屈屈地申訴,說出她那條白絲巾的意義。所以,她只能緊捉著他的袖子不放手。
鐵舟走不了,卻也不甩開她,用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裡顫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壓著一股嬌屈,但她很倔,硬是挺著。
他越捏越緊、越捏越緊,那對漂亮的眼眶兒直顫著,紅了,彷彿就要迸出眼淚來。
他手猛一放——
雪關踉蹌倒退一步,鐵舟的袖子從她指間溜走了。
她終於嗚咽出聲,「那是、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東西,我不能丟掉它……」
他臉上依舊漠然沒表情。「也許有些束西,是丟掉了好。」
鐵舟一劉鳳眼裡,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閃過去。他很快地旋身,丟下她,頭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蓆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懶得溫它。
像這樣夜來一個人獨飲,總會給他帶來一種憂鬱感。他也不理會,任它沉壓在心頭。
憂鬱的滋味,他從來就不陌生。
滿地的殘陶碎片已經清理掉了,可並未使得工作室顯得整齊些,反倒讓它看起來有點冷清。兩壁架上還雜置著幾件陶壺、器皿,連同他手上的這隻大碗,是僅存的,這次他仿漢陶燒出來的東西。
沒有一起打碎掉,是因為這幾件似乎還有品評的餘地。他慢慢移目端詳手裡的大碗,眼神逐漸犀利起來。
這碗,大過男人合掌張開來,論質色、形制,它不是欠氣勢,然而,他要找尋的,是漢陶的那種凝重、大氣……
而這只碗,乃至於架上那些壺、尊、釉陶的,都隱隱地少了點什麼……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嗎?
是製造的人心未能從容,而物也就不能沉著。鐵舟舉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著騙自己,不安寧的心,波動已有好一陣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亂了、兩眼也化為朦朧了……
朦朧得以為昨日在松林看見的女孩,是他生命裡那團永遠也揮不去的陰影又出現了。
他的心也變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對她滿眼的求懇,他能夠無動於衷,像那座他一坐幾小時的石椅子。
鐵舟低頭對著酒碗冷笑。他這個人,被人視為殘酷、冷硬,是稀奇事嗎?酒碗裡影兒晃蕩,他看著、看著,恍惚又見到一對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淚的、那少女漂亮的雙瞳望著他,糾纏著他。
她的話響在他耳邊,「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鐵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裡的酒汁濺到壓在草蓆子下的一張舊報紙報上有條新聞,附帶了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內容。她回來了,去國十年的歌唱家,荒川麗子……
像有一種撕裂,或是撞擊,極凌厲的聲音,劃過鐵舟的胸頭,然而,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看不出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即使是鐵悠,這節骨眼撞開了工作室的門闖進來,他也看不出他父親的內心。這些年,他們父子最親近的時候,也還隔著一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遠遠的,鐵悠望著他父親——
不,他們根本不像父子,怎麼看他們都像對兄弟。三十八歲,正是一個男子的盛年,鐵舟坐在燈的陰影下,那陰影,使他的臉龐更顯出一種盛年男子獨特的俊色和魅力。
鐵悠總是嫉妒他父親,因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夠什麼都不在乎。
就拿這一刻來說好了,鐵悠對他低吼,「我找了你兩天!」
鐵舟抬起頭,瞧一眼鐵悠,對於兒子的一張怒臉、魯莽口氣,也僅是淡淡地應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嗎?」
鐵悠馬上修正——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一座,是兩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父子相鐲,有種奇怪的氣氛。會是鐵舟的眼色裡欠缺溫暖嗎?也許欠缺的是一種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鐵悠富兒子,他當他是對等的一個人,從未小看他,也因此從不哄著、讓著他。
或許這樣,打什麼時候開始,鐵悠把父親視為對手,處處都與他對立。
「我不是有那個需要,」鐵悠學他父親的漠然,卻學不來他的自如。「我是要問你——為什麼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們吵什麼?」
「不要假裝你不知道她回來了!」
草蓆下的舊報紙,一塊黃酒漬已暈開來了。一條新聞還有後續——隔天,女歌唱家在獻花的舞台昏倒了,鐵舟曉得這樣的新聞發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來喝,讓喉嚨像滾過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計畫要進行,都隨你的意,我沒什麼意見,」做父親的說。
也許這就是讓鐵悠咬牙的地方,他父親對他越放任,他就覺得越恨他!
「不過——」鐵舟粗嘎著聲,繼續接下去道:「不要想像我也加入了你的陣容;對我來說,有些人比死了還要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