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關絕對相信,麗姨有著做母親那種發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環境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她對他的愛也永遠存在。
可是在鐵悠這邊,就好像被一記最劇烈的打擊戳入了內心,這個總是拿自己生命裡的不幸來打擊自己的年輕人,他連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內在的某一點,終於支持不住,猛抓住雪關的兩隻手臂,用力搖撼她,喊著,「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
你以為我會相信?」
他推開她時,她住後撞上一棵櫻樹,吃痛的叫了一聲,那一聲,倒把鐵悠叫醒了,驚覺到自己的魯莽動作,又把她拉回來。
彷彿想道歉,但他下頷抖索得厲害,只能擠出了一聲,像個嗚咽。
而雪關同樣受到突如其來的感情的衝擊,眼中閃著淚,回想著自己十年來所得到的母愛與溫情,她啞啞的、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也能夠疼愛,那麼,自己的孩子……連著骨肉、連著心,那種愛,無論怎樣都是斬不掉的……」
鐵悠忽然定下來,盯凝著她,她那極秀美的眉眼、在淚光裡閃動的睫毛:她說話時瑟動的雙唇,鐵悠如同給什麼迷住了,不知不覺向她靠近。
在最後一刻,本來有些發怔的雪關,警覺地把臉別開了去。兩個人似乎都嚇了一跳,雙雙倒退,明白剛剛那個小意外——
他差點吻了她!
鐵悠臉皮躁熱,轉向一棵樹去,頭抵著樹,握拳捶了它兩下,由它頂受他的尷尬。
然而,生命裡的缺憾、憤懣,怎麼也不是一棵樹,甚或他一個人頂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關揮開剛才的不自在,出聲喊住他,「你應該去見她!不要弄得太遲了……」
「太遲了?」他轉回來,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拋棄家庭,跑到台灣去對丈夫的好朋友投懷送抱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瞬間,雪關強烈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臉在夜色中看起來一定就像鐵悠那樣,如白紙一般,在黑暗裡浮沉。
「好朋友?什麼好朋友?」
囁嚅問著。她空茫的表情,讓鐵悠不可思議地笑起來,笑聲裡滿含著譏刺和憎恨。
「你會不知道?你父親和我父親從高校時代,就是睡同一張床、穿同一條褲子的死黨。」
現在,浮沉的不單單是她的臉了,雪關像一副身子、一雙腳都跟著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鐵悠依舊蒼白無色的站在那裡,一對眼睛卻是黑炎炎地看著她。
受不了那種眼神,於是,她轉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無光的櫻花林,瞬間對上醫院那強烈、爍亮的燈照,一陣刺目,雪關感到眩暈起來,差點站不住。
原來,她暗暗疑心著,又不知在疑心什麼的,正是這一樁!
雪關整個腦子鬧轟轟的,佔據了許多問號,每一個都把問題甩到她的臉上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些年父親懷裡所擁有的愛,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麼做?
她有氣無力地走在醫院的長廊,扶著瓷磚牆的手心又濕又涼。抬眼看,已來到廊盡頭的房問,門上方鑲的青色霧玻璃,微然透著燈光,照出金框門牌上那「荒川麗子」
的字樣。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過美麗的……麗姨……雪關的心念猛一轉——
也許要問的不是父親為什麼佔有人妻,要問的該是麗子,為什麼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當年已然無路可走,還是果真她恨丈夫那麼深?
激動之餘,雪關一頭奔過去,把門推開。「麗姨——」
先是不見麗姨,只見到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拿了頂帽子,正準備離去。雪關呆了一下,認出這兩人,他們不就是在詩仙堂山上的茶店盤問鐵舟的那一對?
「只是例行調查,打了擾,再會。」如此說罷,轉過身來,這兩人打量雪關兩眼,一前一後出去了。
雪關驚疑地趕進房間,只見麗子坐在床沿,肩頭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動也不動,恍惚地像發愣。
「他們是警察嗎?」雪關劈口便問,於是問溜了嘴,「他們是不是在調查三澤大宅的命案?」
麗子驟然抬頭。「你怎麼會知道三澤大宅?」
「我、我去過了——」
這麼一脫口,內心就像垮掉了,雪關忽然為這陣子以來種種的人與事、意外與惶疑感覺到疲弱,走過來,挨著麗姨的腿邊輕輕蹲下來。
「我去過三澤大宅,見過鐵悠,也見過——」一頓,她嚥了咽,小小聲的說出來,「見過鐵先生了——」
前因後果,她敘述得有些凌亂,並且「不小心」的遺漏一部分——比如她闖進泥地屋子,剛好鐵舟在洗澡。不過,雪關畢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願對麗姨有太多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說了。總之,為了一條白絲巾,她和鐵舟照過面,至今拿不回來。
麗子坐在那裡,從頭到尾沒作聲,兩眼定定的,卻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關差點要以為麗子完全沒聽見她說話。然後,才見她遲緩地開了口,「他不會把那條絲巾還給你的——那是鐵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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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這話古怪,還是她的口氣古怪?雪關聽了驚詫不已,看著她道:「我不懂,麗姨,那條絲巾是媽媽從前最喜愛的東西!」
不曾答腔,麗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憊的模樣,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來,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許久之後抬起頭,烏髮之間的臉色和那床褥一樣白。
「雪關,我們回台灣吧——」她的嗓子剎那間變得嘶啞,「我們馬上就回去!」
三天之後,雪關怔仲地坐在飯店房間的床邊,腳邊箱箱袋袋的,是已經打點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簡直不能夠相信——她們就要離開日本了,回頭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門,麗姨的房裡聽不見什麼聲響。出院回飯店的這幾天,麗姨就這麼閉居房中,一意等候著返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