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觀眾都為之人醉、入迷了!雪關坐的是第一排的貴賓席,一整晚,深切感受到背後一片屏息聆聽的張力。她跟著又是興奮、又是激動,手心不住的滲出暖汗。
一曲紅豆詞都還未了,台下的掌聲便響了開來,更有人起立高喊「出塵之聲、中塵之聲」——這不就是荒川麗子當年在歌壇的美譽嗎?
雪關跳起來拚命鼓掌,高興得兩頰熱烘烘的,熱淚不自覺的冒了出來。她就知道,麗姨的丰采、麗姨的歌喉,一定會再度攫住人心!
望著台上款款答禮的麗姨,雪關感到好驕傲呀!恨不得奔上台去擁抱她、親吻她,讓所有人知道,這個漂亮、出眾,吟歌像天籟的女人,是她最親愛的媽媽,是打從她八歲起便疼她、陪她、照顧她長大的,誰也不能夠取代的母親。
掌聲未絕,獻花的來賓湧上台去。忽然,雪關注意到一邊暗紅的走道上有條影子那是個年輕人,長挑個子,捧一大把葵百合,想必也是個獻花者,卻走得慢悠悠的,存心要落後,要等到最後似的。
磨蹭了許久,終於,一步一步的,他抬級而上,在白色絢麗的舞檯燈光下,一步步趨近荒川麗子。所有獻花者都退下了,舞台上偌大空蕩,此時,只有他單獨面對她了。麗子婉然含笑,他遞給她百合花,身子又貼近一步,額前一縷髮絲垂下來,他俯頭彷彿對她說了什麼。
完全是一轉眼的工夫,台下的雪關清清楚楚看見麗姨臉上的表情整個變了。
那人,以一種近乎壓迫的姿態對著她,他帶笑,卻是冷笑,說著台下聽不見的話。
而麗子驚怔、踉蹌,直勾勾地望著他,手伸向他,身子卻一陣陣搖晃——百合落地!
雪關眼睜睜的看著她的繼母在舞台上暈厥下來。
心中駭然不已,她叫了聲「麗姨」,不知現場已經騷動起來,不知自己掠了出去,往舞台上衝。好像只是剎那間,她人已撲到了繼母身邊。
她叫喚她,撫摸她緊蹙的臉。猛抬頭,她怒聲問那陌生人,「你對她說了什麼?你對她說了什麼?」
那人巍巍站立在那兒,低眼看她。該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典型日本大學生的模樣,一張清秀的臉冷冷的,口氣也同樣是冷冰冰的,「沒說什麼,我不過是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被她拋棄掉的丈夫和兒子。」
先是一陣驚愕,雪關隨即忿然起來,嚷道:「你這人在胡說八道什麼!她是我母親——」
他一口截斷她的話—「她在做你母親之前,是別人的母親——親骨親肉的母親。」
雪關來不及應答,懷裡的麗姨蠕動了一下,閉著眼含含糊糊地叫著一個名字——
「小悠,小悠」
疑惑、惶恐一起翻騰,雪關看著麗姨,忍不住又仰臉去瞅那個人,亙覺他可疑。
「你到底是誰?」忿忿然的問著。
「我嗎?」這年輕人冷笑了笑,臉上滿含著譏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荒川麗子拋棄掉的人,她的兒子——鐵悠。」
這是小出雪關生平聽過最荒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繼母有丈夫,有兒子;她的繼母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
一年前台北外雙溪雪關的父親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於一場突來的心肌栓塞。
沒有人想像得到,這個英俊、穩健,四十歲不到,在東洋貨幣史領域裡有獨到研究的青年學者,就這麼撒手去了。
後事是繫上他幾位老同事聯手治辦的,他們曉得,這個日本家庭在台灣並沒有親族,十來年,似乎跟老家那邊也缺少聯繫,骨灰就在此地進了塔。
他的綠玉罈子旁邊,置著一尊年代更早的綠玉罈子。
十年前,雪關的父母飛回日本探親,雪關不曾同行,因為患有氣喘病,被托在台灣友人家裡。三個月後,她父親隻身而返,懷裡就抱了這尊綠玉罈子——她親愛的媽咪已成了壇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關才八歲。父女倆著實過了好一段淒涼日子,她父親陰鬱得像帶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兩人在那張沒什麼生氣的松木餐桌前對坐,雪關掙扎吃著不成樣的晚餐,她父親則大口吞他的悶酒。門鈴響了,她父親扔下鐵杯子,頂著一張憔悴黯淡的臉龐撞過去開門,好像這時候不管誰來,都準備跟來人干一架似的。
門一開,他卻怔住了——
階前立了個戴帽的窈窕女子,腳邊有只駱皮行李箱。一陣端詳,她用一口極有韻味的京都腔柔聲責備道:吉原,你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跟著,她在雪關面前盈盈蹲下,——輕撫小女孩扎得像一擔草的髮辮子、三個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藍洋裝,和小腿一處該上點碘酒的小傷口,然後,對她父親昂起頭,口氣變緊了點,「你也沒有把女兒照顧好。」
當場,吉原感情崩潰。她起身時,他吶吶的還極力想問,「怎麼……你到台灣來了?」可是沒等她回答,他突然啞了喉嚨,喊一聲「噢,麗子!」便一把抱住她。
這看似堅強,實則內心脆弱的男人,就這樣趴伏在她的肩頭嗚咽起來。
小雪關當時便有種奇妙的感覺,這位同螞咪一樣像個仙女的漂亮阿姨,會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書房裡幾乎長談到天亮,雪關不知內容,但自從媽咪死後,那是她睡得最安適的一晚。
雪關的預感果然靈得很,那只駱皮箱子從此留了下來,這個美麗的女人,最後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關後來曉得,原來麗姨和爸爸、媽媽是京都的舊識,自年輕時代便有了情誼。
雪關死去的母親是位美聲歌唱家,麗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灣,麗姨卻潛沉得很,頂多就是在私人聚會裡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簡出,對於雪關十分鍾愛,和雪關的父親相處,也是狀極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