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狼,你真的甘願為此,犧牲一條人命?」
那張年輕的臉刻著都是不悔的表情。「在所不惜,在所不惜!」
假使是在白日,青狼會看見巴奇靈的面色是蒼白的,並且充滿悲傷。他佝著背 轉過去,面對險壑,久久不作聲。
青狼跪在崎嶇的地表,心卻往崖下的深淵滾了去。長老不答應,他不答應;從 來巴奇靈做的決定,沒有人能夠忤逆──「青狼,」老人開腔了。「去──捕一條 最兇猛的蛇回來。」
青狼頓然跳起來,大喜過望。巴奇靈作法,總需要最兇猛的蛇。他旋身,踉蹌 但是奮力地往樹林奔去,不數步,又猛打住,回頭對立在那兒的老人道:「巴奇靈 ,謝謝你!」
巴奇靈望著迅速沒入黑色森林那條英偉的影子,發出了最深沉的一聲歎息。這 ,也是早有安排的命運吧?是他也不能挽回的。
巴奇靈蹣跚走下斷崖,揀了一塊空地,升起箐火。他在火邊坐下來等。
月在中天的當兒,聽得一陣□□聲,青狼肩挑著一隻長矛回來了,矛上赫然吊 一尾腕口粗的百步蛇。巴奇靈兀自微弱一笑,到底是族裡的少年英雄,黑夜捕蛇, 也難不倒他。
老巫師取出竹筒裝入小米灑,以刀刺蛇,令蛇血滴入酒中。他昂頭望了望眼前 這個打小受他疼愛的年輕人,再次一歎,不能夠讓他抱恨終天,不是嗎?「青狼, 」老巫師沉聲道:「巴奇靈成全你,了你心願,你萬勿忘記自己的責任和使命。」
聞此言,青狼內心湧起一股羞愧。他即要走上巴奇靈所說的死路,此去恐將不 回,為見伊人,無怨無悔,但是對於祖先聖靈,對於方在血戰中死絕的族人,他不 能不有無限的愧意,霎時,他委實企盼有個機會,跪求先人的原諒……來不及了。 巴奇靈那無人能懂的咒語,在忽忽的風裡吟哦而起,不容人躊躇。青狼一咬牙。決 然閉上了眼睛,帶了幾分的畏怖,等待巫法力量的到來。
老巫師的咒語越來越急,驟雨一般,而周圍的風也越來越狂,襲起漫天飛沙走 石,驚動山野,夜宿的林鳥像蝙蝠似的成群飛撲了起來。
狂風裡,青狼跌跌撞撞,不但無法站穩,連氣也喘不過來了。他張口想喊巴奇 靈-突然那混了蛇血的小米酒整個潑向他,巴奇靈唸咒的聲音雷一樣轟然,他感覺 到天搖地動,一股巨大驚人的能量,鬼哭神號地將他捲了起來,捲了出去,他像風 裡一片就要粉身碎骨的葉子,不得自主的被帶離開他所在的那塊地,那片莽林,那 個空間──那個世界。
同一個時間,巴奇靈也被同一股力量轟得整個往後跌出一、二丈遠,匍匐在地 上。風依舊呼號,但是那道時空的旋流,挾帶著青狼去了,遠了,漸漸寂滅了。
巴奇靈艱難地抬起頭,他的唇眼鼻俱滲出了血絲,五臟六腑受震而裂,生命的 潮水已流失了大半。青狼不知情,做這逆天的大法,報應是落在施法者身上,須得 賠上的是他──巴奇靈的一條命呀。
然而他未有不甘,只因他愛這孩子……此刻,巴奇靈渾身都在痛苦的顫抖,他 想就此合了眼,嚥下生命最後的一口氣,結束他的一生。眼前曠朧,出現他那早年 即已死去的妻兒的面孔,殷殷含笑,召喚著他……他幽微地吐出一口虛氣,閉了眼 。
巴奇靈!一聲彷彿來自雲外空曠迴盪的呼喊,驚動了徘徊在幽冥之境的魂魄, 巴奇靈猛又睜眼──青狼!青狼在另一個人世尚需要他法力的護持,他不能,還不 能,這僅存的一息,不能讓它斷,一斷,青狼就會流落於茫茫的時空,魂飛魄散, 消失於無形。
顫著,抽搐著,但是巴奇靈傾盡微薄的生命力,爬向空地上的箐火。守著火, 苟延殘喘,守著那火。
青狼在狂喊。
然而驚雷駭電中,連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覺得整個人如在滾滾的漩渦裡 翻騰。天旋地轉,白的光、青的霓上下交迸,他的四肢百骸都要崩裂開來。霍然間 ,一道猛烈的氣流勃然大怒,將他擲入一片曠黑之中。
他重重摔下,死了過去。
他知道他死了過去──意識、呼吸、力氣全不存在。
一切重新回到寂靜裡。天地還在嗎?那個隱隱約約「咻咻」響著的聲音……是 什麼?許久許久之後,青狼才發現,那是他的喘息。他沒有死,他只是像一隻從半 空掉下來的飛鼠,摔昏了頭,極不英勇的趴在地上。
青狼極力撐起身子,昏沉沉、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四週一片林影,一如他來的那個山野。這,便是巴奇靈所說的那個人世嗎?與 他死別了的。他那心愛的女人,就活在這個地方嗎?一顆心突突跳動起來,搖晃著 走了幾步,一抬頭,赫然看見黑暗中的遠處無比光明,像有千萬支火炬同時燒亮一 般──那是祖父曾對他描述過的,漢人繁華的京城?人夜亦如白晝一般!由是越發 的緊張,步履越發的慎重。片刻後,青狼發現他所在是一座偌大的花園,遠遠那頭 卻是一片怪異龐然的建築,像座山頭那麼高,卻與他見過的漢人屋宇沒一處相似。
不見飛簷,不見雕牆,整個地像個方的泥盒子,巨巍巍倒覆在那裡,密密麻麻 的格子窗,有明也有暗,竟似個莫大的牢籠一般。青狼不覺感到有些森然──這到 底是什麼地方?他欲相尋的人兒又在何處?忽見著連接那建築的有一條長廊,直伸 入花園,廊下一道人影,撫柱而立。
青狼的胸口驀地滾熱起來,心喜若狂。
是她!巴奇靈沒有騙他,究竟讓他與死去的心上人重逢相見。
沒有多一分細想,他拔足便往廊下奔去。近了,一雙鋒利像鷹隼的黑睛,在隱 微的光下把那人看仔細了,卻因而倒走了寸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