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不是,閔小姐,臨時出了點問題,今天的行程取消了。」他的助理這麼 說,「邵議員會和你聯絡,親自向你解釋的。」
閔敏掛了電話,緩緩在床邊坐下來,有點發呆。
其實,行程臨時變卦,也沒什麼稀奇,也曉得這趟路不是快樂的郊遊她幹嘛這 樣子嗒然若失的?就因為她擺脫不了哮天村在呼喚這樣的感覺──無論如何都要去 這一趟。
黑色大包包就擱在腳邊,所有行頭,筆記本、相機、錄音機……都在裡面。閔 敏拿靴子頭踢著包包,踢著、踢著……她霍然跳了起來。
扛起背包衝出門時,她領略到人長了一副頭腦的好處──它能思考,並且懂變 通。
她是包車去的,尋往濁水溪的上游。車過日月潭,這個古來名為水沙連的名勝 地,她下車在小雜貨店補充餅乾和礦泉水,忍不住又買了包著名的蜜餞。繼續上山 ,朝中央山脈的方向。
原來一小時的車程走了二小時,因為深山沿途殘破難行。司機停車在蓊鬱的山 麓路斷之處,閔敏和他約好三點鐘之前會下山。
她把赭綠色的夾克脫下來系存腰上,背著包包,不厭其煩走了半小時的碎石坡 ,石壘間有粉紅的石楠花,她黑色的背心底下,沁沁地都是汗。
她很快穿出一片赤楊疏林,眼前一驚,見到土崩石落黑赫赫的一片山壑──已 經來到布農族三百年的祖居地。
哮天部落。
四野蒼茫,閔敏朝那片崩圯的險境一步步踩過去。深壑裡起了霧,山林綠黝黝 的,風裡有松濤聲,閔敏忽感到一陣恍惚──她聽見的是松濤嗎。抑或是歌聲?風 嗚鳴地吹過山林,彷彿捎來歌吟之聲。一重又一重的合音,山一樣的疊上天,水一 樣的渾然而來,那是布農族人在吟唱,祈求豐收和平安,從洪荒一般古老的年代, 遙遙地傳了來……一聲鴉叫,在碧微的天空不知哪一處,她從自己的懵懂裡醒過來 ,覺得心窩好痛好痛,好像才剛刺下一刀,正迸著血。
四面山野起了霧,她無依地站在那兒,被一種悲愴感籠罩住了……閔敏曉得, 這和她置身在哮天村災變的現場沒多大關懷,那股悲愴感來自她自己,像是生命的 遠處,很遙遠的記憶。但,那究竟是什麼?她聽見沙沙聲,有人穿過那片赤楊林來 了,霧中出現一條人影,慢慢停住,隔著滿地落葉和她對望。
那人高大黝黑,穿蟹青色半身風衣,兩手抄在口袋裡,一雙眸子很深很深,遠 遠地,都像要吞沒她的靈魂。他,是高騰雲!來不及收拾意外的情緒,馬上那種似 曾相識之感又朝她襲來了,閔敏感覺自己想要熱淚盈眶的跑過去,投入他懷裡,什 麼都不管,只要他擁抱她、安慰她,與她相會。
為了強力控制白己,閔敏人幾乎發起抖來。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見到高騰雲 ,她的情緒、她的行為都要走樣!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這樣子算不算也是「上輩 子有仇」的一種?高騰雲徐徐走過來,揚著一道濃眉。妞O你?你怎麼在這裡?」
「那你又怎麼在這裡?」閔敏反問。
「我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這塊土地已經 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見她的表情。「怎麼,很吃驚?」
不,閔敏不是吃驚,而是恍然大悟。難怪高騰雲對「山地悲歌」那篇報導,反 應那麼激烈。他是驕傲的布農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這裡長大?」
「我在這裡出生……」微一頓。「只待到十歲。」
閔敏很好奇。「然後離開部落,出去發展,結果發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榮 ?」她話裡並沒有譏諷的意思。
「離開部落也不是我自己偉大的生涯規畫。」說著,高騰雲忽往坡地邁上去, 閔敏自動跟上。在最後一階,他回身向她遞出手,她把手交給他,由他拉上陡坡。
隱隱的,閔敏覺察他並沒有放開她的手;隱隱的,高騰雲不想放開她的手,他 握著她。
不等他開口,閔敏就懂了,伶俐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坡左的荒煙蔓草中, 有座頗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傾圮的石板屋,也是雜草叢生。
「我小時後就住在這棟屋子裡,」高騰雲緩緩道來,「我家出了好幾代的頭目 ,住屋規模來得大些屋地板下還葬有好幾位祖先。」
這個閔敏知道,屋內葬親,是布農族一種倫理觀念。「你十歲之後呢?」她實 在想知道他的事,顧不得禮貌了。
他望著石板屋,面容沉著。「十歲那年,我父母誤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對做 醫學研究的英國老夫婦經過哮天村,看見我蹲在路邊剔著腎蕨根吃,他們於是決定 ,要在他們的家庭加進一名布農小孩,並且以培養英國紳士的方式栽培這個孩子。 他們是我見過最好的父母之一。」
原來如此,頭目之子天生的英氣,加上後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種非凡的 氣質。
只有在談到貝恩夫婦時,高騰雲微微流露出笑容。閔敏望著他,心頭輕蕩著─ ─天呀,他臉上帶著笑意的樣子真是動人!她故意讓自己踉蹌了一下,他果然出手 來扶她。現在,他們兩人接觸的面積有擴大的跡象。
到他十八歲,貝恩夫婦退休還鄉,他們要他跟著回英國。
「你為什麼不要?」她問。
高騰雲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說:「我不想離家更遠了。」
閔敏突然眼眶熱起來,不知為什麼,她不自覺的挨近他。
貝恩夫婦留下一筆錢,回鄉去了,他後來考上醫學院,使遠在歐洲的貝恩夫婦 十分高興,但兩老畢竟年紀大了,難再回來探望他,高騰雲從此獨自生活……「一 直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