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花瓣自樹梢飄下來,落在高騰雲的白長衣上,紅色的,溫暖的,熱烈的。
他的一句話,使她得到慰藉和鼓舞。他近在身邊,她想……想把頭靠在他肩上 ,把人偎進他的懷裡,讓他擁抱著……老天,這麼衝動,這麼好幻想──他真覺得 她是好記者嗎?過片刻,她說:「我在佈告欄看見啟事,你為一名傷患家屬募款, 你捐了三萬元。」
高騰雲挪了挪,不大自在。「是個布農家庭,大孩子在工地發生意外死了,家 境很苦……」
她彷彿感覺從他身上有一股暖意、一種男子的氣息,向她籠罩過來。她捏弄他 那條手帕,喃喃道:「我把你手帕弄髒了……」
高騰雲一笑,從她手上把手帕拿回去,收入口袋。
有人在樓上走廊探出身來喊:「閔敏──」
她歎口氣。「是同業,大概有什麼消息。」她從來沒有在離開一張鐵椅子時, 是感到如此依戀不捨的!她登上長廊,高騰雲喊了聲:「閔敏,」她在階上回頭。 他道:「你敢直言,你能抓問題。
「山地悲歌」那篇報導證明你是有實力的……」其實,他後來只覺得是自己過 於衝動,他把那篇報導看了又看,不能不說,那是個認真的記者寫出來的東西。這 些話,早想告訴她了。
「繼續做一個好記者。」他對她說。
閔敏覺得她的心長出一對翅膀來,使她一路走得飄飄欲仙。
傍晚時候,高騰雲下班,提了一袋吃的回宿舍,有紅燜雞翅飯,幾樣小炒。青 狼對於美食或許興趣不大,但是高騰雲總希望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那傢伙磨起人 來比牙醫師還要狠!剛到宿舍的大門,有個柔脆的聲音在後頭叫著:「高醫師!」 一條秀麗的影子穿過暮色匆匆而來。
是下午才和他碰過面的閔敏。他很驚奇,下意識朝他屋子那頭瞄一眼,青狼不 會闖出來嚇人才對,不過他還是移到了圍牆外。他開了個玩笑,「還要找我講心事 ?我不曉得我當心理醫師比當外科醫師好。」
這種黃昏的光線下,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臉紅了,不過她略低了低頭,雙手抵在 胸前,有點躊躇的開言道:「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談談?」
「一個人的生活就有這種好處,」他笑。「有的是時間跟人家談話。」
閔敏抬起臉來看他,明眸眨了眨,帶點頑皮樣。「包括情話?」
他又笑了,只牽動嘴的一角。「如果你願意。」
這回他看得很清楚,她真紅了臉,但是臉上隱隱有笑意。她很賣力的整頓神情 ,進入主題。
「這次又回哮天村,我感覺哮天村災變,除了我們所知道的因素,似乎還有另 外的問題存在。」
是有另外的問題,有很多的問題,然而高騰雲每每碰上這樣的題目,總是深深 一呼吸,戰慄又感慨,更多的是無助。
他離開部落近二十年了,家鄉的種種情況,有的變生疏,有的不敢聞問。
聞問又如何?他和大多數族人一樣,都深深感受到龐大的現實之無法抗衡。
他自己固然在漢人社會出人頭地,你眼見族人部落陷在掙扎不了的困境裡,徒 然是加深內心的郁卒,有更大的無力感。
故而此刻,他也只能深歎。「山地部落本來就有著種種的問題,?知道,這麼 多年在外,我回部落的次數並不多,就是怕見了部落的問題會傷心。」
即便他放棄外地更好的單位、更高的待遇,只為留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卻還 是近鄉情怯,無能為力。
閔敏在他跟前立定。「但是我們不能被問題嚇倒,我們不能逃避或退縮!」
她激盪著記者的熱血。「我想做哮天村的追蹤報導,有些事我覺得怪怪的。」
那天,她向邵天俊那批水土專家詢問相關問題,聽到的卻是一些模稜兩可的回 答,她開始覺得事有蹊蹺……她正色對高騰雲說:「我必須做進一步的訪查,可是 現在哮天村由對外界滿排斥的,」她絞手來回踱了幾步。「大概是媒體報導對他們 太苛了,我是其一……」
她顯得有點內疚,高騰雲一歎,「有些事,或許是需要直接的批評吧。」
高騰雲有此諒解的一說,使得閔敏很感激,經過多日的省思,她開始在調整自 我,她絕不願意做一個下筆偏頗的記者。
而高騰雲正如下午他所想的那樣,從激憤沉澱下來,他必須承認,閔敏對哮天 村的報導是直言,而非惡言。
這件事情上,兩人終於漸漸靠近了。閔敏鼓起勇氣說:「要瞭解事實,要靠哮 天村民,你是他們的族人,如果你能夠陪我去採訪,他們或許願意配合。」
不知什麼時候夜色落下來了,閔敏那雙漂亮的眼睛充滿殷盼,幽微裡都閃爍起 來;高騰雲望著她,覺得自己一顆心,原來暗暗的像夜空,現在?進了她星星般的 一對眸子。
他對她說:「這麼多事,這一件是我最樂意做的。」
他答應了。閔敏泛出驚喜的笑靨。「我們得約個時間!」
高騰雲又越過圍牆往屋子那頭瞄一下,隱約想著,閔敏人在這兒,該讓青狼見 見她嗎?有這必要嗎?一?他咬牙,決定了,伸手攬在閔敏肩頭,說:「走。」
「去哪兒?」
「到對面咖啡店,我們談談細節。」他突然急著把閔敏帶正。也不知怎地,不 希望青狼見到她,和她相認,就算她真的是閔真真!前輩子是前輩子的事,有愛有 恨,也都成了渺茫不可尋的雲煙,不該今生再來糾纏。他不要青狼見她,把她嚇壞 ,何況她不是……然而一條影子,揚著長髮,早悄悄的移近,當高騰雲感到背心上 一凜的時候,已聽見幽幽一聲:「真真,閔姑娘……」
高騰雲倒抽一口氣,而閔敏已回過頭去,驀地張大眼睛,呆著了。他站在暝色 裡,長髮赤足,豹皮衣被風拂起,露出腰際的獵刀,他的面貌十分粗獷英武,然而 ,頰上有淚……她整個人劇烈顫動起來,快立不住了,高騰雲發急地要去扶她,只 見她兩眼直勾勾,像失了魂,卻是滿臉淚下如雨,他心一驚,也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