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黑木幾上堆得斜斜的報紙忽然榻下地,高騰雲的視線落在閔敏最新的一篇報導 上,他俯身去把報紙拾起,腦子裡彷彿「噹」地響了一記。
她的文章最末,不是明明白白附帶了一行──哮天村現場採訪報導?渾渾沌沌 有二日的心神,瞬時整個清晰敞亮開來,他把青狼的胳膀一拉,喊道:「走,回哮 天村!閔敏人在那兒!」
二百年前──巴奇靈高冷的崖上,風搖葉落,老人歪在那株紅櫸木下,被枯葉 子鋪了一身。
他一動也未動,彷彿已經死去。
又一道風起,跟著來的,是遠遠的山谷一陣又一陣,不停歇的擊木聲,短促而 急,教人聽了慌張害怕。落葉裡佝僂的身子蠕蠕動起來,巴奇靈喘息仰起頭。
那是鄰族在發警告信號,漢人的兵隊浩浩蕩蕩的向哮天山區而來。
青狼,孩子,你必須回來了。
這崖上風蕭蕭地,讓人覺得冷瑟,她披藍外套,把自己抱著,弄不懂自己因何 老要上崖來。到哮天村二天,村人開始回部落清理殘破的家園,她同他們一起上山 ,可,她每每獨自爬上這崖,總覺得受到一種牽引。
四方的空曠中,總像聽到呼喚。
「閔姑娘……」
分分明明的呼喚,閔敏心怦怦跳起來,回過頭,雲下映現一條偉岸的人影,太 熟悉了,反讓她感到如夢似的。哦,她又產生幻覺了嗎?「青狼……」分不清這是 夢囈,還是現實裡的反應。
他近了,飄飄的長髮,凝注的眼神;他將她擁著了,擁在他溫暖的氣息裡,她 手碰到的是真實具體的身軀。閔敏驚喜的喊出來:「青狼,真的是你!我還以為… …我在作夢呢?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把她抱得特別緊,那不只是見面的欣喜而已,她似乎感覺他人太微微發顫 ,他帶著一種急切而絕望的情緒。
「你沒事吧,閔姑娘?你都好好的吧?我為你著急死了,一路拚命的趕,上山 來找你,幸好,辛好,你人在這裡!」
她向他保證,「我很好,哮天村的人很照顧我;我還有一點採訪要做,所以才 上山來的。
你是……?」她往左右一瞄,空蕩蕩的,沒第二條人影,她到嘴邊的問話又吞 回去。
「聽我說,閔姑娘,聽我說──」青狼忽把她的臉捧著,音調惶惶,格外的緊 迫,好像有事要發生,都來不及了。「我就只有這一回,以後不會再有機會,我- 定要讓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唯一的,你刻在那裡,永永遠遠不會消失、不會磨滅 !能夠再見到你,知道你平安、快樂,我再也沒有別的願望、再也不敢有其他的要 求了。我要你這樣過下去,一生歡樂,一生幸福,一生……」他一隻健壯、布著繭 的手心輕撫她的面頰,他的嗓子變得極柔,極柔。
「一生都這樣的勇敢和美麗;懂嗎?懂我的心嗎?你會做到嗎?答應我!」
閔敏的眼眶在發燙,如此強大的感情,如此深摯的心意,實在讓人太難瞭解了 ,然而閔敏內心所受那無法形容的感動,卻更奇異、更洶湧。打一開始,她就喜歡 青狼,和他彷彿有一種特別的牽繫,與人不同的親近感。她不禁伸手碰他堅峻的下 巴,用暖暖的語調說:「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青狼,我會努力,讓自己有幸福快 樂的一生,可是,你也要答應我,要像我一樣,一輩子很努力,很勇敢,很快樂! 」
淚水從青狼那張年輕而有英氣的臉龐滾下來,他喉嚨啞了,雖然酸楚但是堅決 地答應:「我會,因為?,我會。」
她也逸了淚,微笑著,踮起腳來,親親愛愛的吻他,那像在承諾他,也接受他 的承諾。
再度抬頭時,崖上多了一個人,穿一整身的暗色調,那身形尤顯得高大,他兩 頰有鬍髭,臉像山壁上的黑板岩,沒有一絲表情。
她的心跳為之一停,緊跟著狂震起來,臉上先是一紅,卻又逐漸退去血色,變 得蒼白了。
是讓她哭了二日夜的男人,讓她夜裡夢見他,卻又心痛得醒過來的男人。
一切像是注定的,在這裡又給他看見她捧著另一個男子在親吻,又給他撞上活 生生一幕蕩女的現場!閔敏不知道要說什麼、要做什麼,腦子發了昏,委屈的淚意 堵在鼻子喉嚨,兩個眼眶裡,她把青狼放開,翻身朝懸崖另一條小路衝下去了。
青狼要追她去,可是高騰雲幾大步掠過來,拉住青狼。「這一次,好歹這一次 ,你讓我自己處理我和閔敏的事。」
兩人互瞅了半天,比起來最凌亂、最憔悴、最痛心疾首的那一個,贏了。
青狼慢慢退後去。有點討厭自己這麼富有同情心,而高騰雲已經一陣風似的, 追著閔敏去了。
她一頭胡亂的跑,根本不分方向,滿腦子一個念頭──只要逃開他,只要逃開 這個僅僅再用一句侮辱、冤屈的話,就能夠讓她死掉的男人!「閔敏!」他在濃綠 的樹林裡追著她喊,從後方直逼過來。整座林子都是他的聲音,追著她,愈來愈近 。她不知要往哪裡跑,還是跑,頸上一條白絲中鬆了,在她肩後飛飄。她感覺得到 他熱呼呼的氣息,已經在腦門上了,他伸出手,抓住那條絲巾。
「閔敏──」
只抓住那條絲巾。高騰雲手推著一棵樹喘氣,眼睜睜看著閔敏纖麗的影子沒入 林間。到目前為止,所有情況似乎只準備證明青狼說過的一句話:他是個頂無用的 男人!他把一個女人氣跑之後,就再也追不上她了!閔敏沒命的翻過一道半涸的溪 床,還沒來得及從草地上爬起來,便撞上一片硬邦邦、熱騰騰的胸膛──高騰雲那 副復仇者似的臉盤就在她鼻子前!她驚叫一聲,掉身便逃,他的五指揪住她藍衣的 背心,兩人一起跌在滿地枯紅的櫸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