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郎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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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頁

 

  她怔怔望著他,輕顫著,覺得認識他,覺得……想哭了。

  高騰雲從沙發邊站起來,準備要走,卻突然被人自後一扭,一把手銬銬上他雙 腕,他掉頭一看──大門的警衛正喳呼著,要同事將人犯抓牢。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高騰雲詰問。

  「你攜帶凶器闖入報社大樓威脅員工,我們必須把你交給警方處理。」

  「你們必須把我放開!」他怒道,「不要耽誤我!我還得趕回工作崗位去救人 。」

  警衛上下覷著他,對他一身的血跡和狼狽譏道:「哈,說你去殺人還比較可信 ,救人?」

  他冷笑起來。「我看你的舉止行動,還是二百年前未開化的生番──」

  這句話是一刀插在傷口上。

  高騰雲勃然大怒,他那堅碩的肩膀本能的往前一撞,把這個用最蠢的方式來得 罪人的漢子,硬生生撞翻在一張茶几上,几上的花瓶匡噹一聲落了地,碎裂四射, 眾人驚叫著散開來。

  騷動中,忽有一個蒼厚的聲音響起:「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會議室來了位長者,滿頭銀髮,服裝整飭,富有威儀地在口中叼根煙斗。

  他是本報的大老,社論的主筆,在報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 白的眉一抬,「咦」了一聲說:「高騰雲,你怎麼在這兒?」

  人群裡有人詫問:「周老,您認識這個人?」

  「認識呀,還很熟呢!他是大觀紀念醫院的外科醫師,我太太還是他的病號。 」

  周老把高騰雲送到報社大門。

  高騰雲終於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報社惹了麻煩。」

  這位長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快回醫院去吧!急診處等著你呢。」怡 然吸一口

  煙,目送他過街。

  高騰雲三腳兩步趕回醫院,重新走過下午拾獲報紙的長廊,不禁苦笑--在報 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麼也解釋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夠把情緒埋藏在內心,像今天這樣激動的表現,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種不妙的預感,這失常的現象,似乎不準備到此為止。

  很快他那預感就得到證實。

  一腳踏入急診處,這一向是病急慘慌的地方,他先聽到一陣痛苦的哀叫-小病 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轉,未見處理。

  他蹙眉詢問在場的醫師,得到一個理直氣壯的答覆:「要先正確診斷才能處理 。」

  高騰雲只覺得一股氣衝上來,這些人到何時才能學會要看「病」更要看「病人 」!任由患者在那兒叫苦,難道他們真的無動於衷?他插身過去,自然動作不十分 斯文,看過病人,命令道:「這人沒有明顯的外科狀況,先給他打個止痛針。」

  小護士跑去準備針藥了,被高騰雲擠開的那名醫帥,吹鬍子瞪眼睛要來與他理 論,慢了些許,另一名護士奔來,急道:「高醫師,快來!有個重傷患者!」

  擔架上癱著一具瘦小的身軀,頭臉都是血,人已經沒有意識了。高騰雲才看一 眼,一顆心便直往下沉。

  還是個少年,由其臉龐輪廓看得出來,是個原住民。

  「什麼意外?」他問,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動。

  「從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腦袋削去了半邊,鮮血汨汨直流。高騰雲知道他這種種時刻必須咬緊牙關,他 命令:「把人移到診療台。」

  「真可憐,才十三歲,是個布農族的。」一名護士說。

  高騰雲的心像被一隻拳頭打了一記。止血、針藥、插氣管,他指揮著急救措施 ,然而他覺得呼吸困難。

  「說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鋪網工程,天太黑,一個失足……」護士說。

  一名細皮嫩肉的實習醫師很詫畏,「這麼小就當工人,賣這種命?再說,這不 是非法童工?」

  「沒辦法,聽說家境很苦……」

  高騰雲胸口堵著、塞著,空氣沒法子進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裡直吼,吼他自己,吼這垂危的生命。

  「高醫師,病人的心跳──」

  「電擊!」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邊那部閃光的機器「嗶」 一長聲,螢幕上的線條從曲線變成水平,沒有希望地畫下去,通向虛無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經放大……生命已去,血,卻依然幽幽淌下來。

  七點一到,傷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親,一個黧黑的布農族漢子,倒坐下來,用□髒的雙手蒙住面孔,嚎 啕大哭。

  高騰雲立在那兒,戴著手套的雙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著。下午,有個 癌症病人在這雙手裡死去,現在,另一個重傷病人同樣在這雙手裡死去,他忽然有 種衝動想要冷笑──他所從事的真是救人的職業嗎?或者他只是一名使者,專把人 命交到死神手裡?那布農族漢子的哭聲,把高騰雲籠罩住,把他一點一點的吞噬掉 。在高騰雲耳中聽來,那不只是個父親死了孩子之後的悲鳴,那是整個部族在劣勢 、淪喪、貧厄、困頓中的悲嗚──那其中也有高騰雲一把無盡的酸淚。

  因為,他也是部族裡的一份子,他體內也流淌著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農族的兒女。

  高騰雲閉上眼睛,腦海閃過-幕幕族人在現實裡、在當今這個環境裡,個個像 獸一樣拚鬥、掙扎、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聽太多了。

  難道曾經鷹揚的部族,曾經身為這座島嶼的主人家,如今就只能在社會黑暗的 底層爬行,永遠,永遠也沒有再站起來、與這塊土地上所有人一樣昂首闊步的機會 和餘地?高騰雲身心都在激顫,眼一睜,見到萎縮在地上那漢子的淚臉,他那顆結 凍的心破裂了,一陣痛楚襲來,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漢子狠狠從地上 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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