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剛附合似的點點頭,望著腳下色調森嚴的黑藍織花地毯,沒有吭聲。叔叔豈不知等他趕回 公司,業務部的會議早結束了,再說那個會議根本不需要他參加。叔叔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 向不喜歡和他多做相處。惟剛一 直到十 五 歲以後才明白,這並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錯事的緣故。
叔叔只不過和嬸嬸一 樣,沒興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罷了。
惟剛向叔父告辭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羅庸在客廳喊住他。「到走廊那頭等我一 會。」說完,他即進了廚房那道拱門。惟剛拉高衣領,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經暗了。
他冒風站在廊下,看一 只灰蛾貼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飛入燈火暖明的室內。他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玻璃無形,卻是穿不透的?如此想來,惟剛忽感到一 陣悲哀。「小子,」羅庸從後門踅出來,把一 只保溫食盒交給他。
「白飯,燒雞和干扁四 季豆,回 去趁熱吃,這是晚飯,不是消夜。」他板著臉說。
惟剛咧嘴一 笑,掀開盒蓋子,那股鮮醇的湯氣,熏得他心頭都暖和了。「謝了,羅庸。」他在雨中駕車離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單廊下的羅庸一 人,還有坐在窗後的紹東。***七 時許,惟剛回 到車水馬龍的市區。外面是浪頭似的塵囂,見飛大樓卻是另一 番景象。他到辦公室拿了一 疊人事資料,一 份玩具部門的行銷表和雜誌社的文稿,然後直接上十 樓。下了班的大樓,像一 座空城,他走在空曠的廊上,足音聽來特別寂寥,似乎單調得很無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熱鬧,一 個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寧,他總這麼想。平時工作一 忙碌,惟剛就留宿公司,這陣子叔叔不能視事,他身兼數職,幾乎是以公司為家了。
十 樓有間十 坪大的套房,陳設再簡單不過了;色澤溫暖的楓木地板,造型粗獷的原木傢俱,一 切以實用為主,談不上享受,但在這裡,反而比在叔叔華麗的宅邸來得舒服自在。畢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專注。
他把皮夾克往黑色沙發一 扔,脫去粗毛線衣和牛仔褲,這幾日常跑工廠,衣著特別得輕便。他進浴室淋了個澡,換上褪了色的 T恤短褲,一 行用毛巾擦拭濕發,一 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燈景,比織錦更繁華,抬頭往霧藍的夜空看,卻只有一 顆星星獨自亮著,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讓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對明艷冷冽的眼睛。
他從沒看過那樣的眼睛,火騰騰的,卻又冷冰冰,兩種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裡衝突、交迸。
梁約露。溫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 足的女孩。
惟剛把毛巾披掛上肩,回 想上午那一 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納悶。
搞不清楚是他認識她,還是她認識他?女孩的態度委實啟人疑寶。在辦公室用那種幾近放肆的口氣,顯然不識得他,她卻又詰問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惟剛曉得慕華找了個臨時編譯,只一 直不曾打過照面,今天還是頭一 次見到她,豈知是這種場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齒,給惟剛一 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那張俏臉飛紅起來的當兒,更是讓他心念動盪──在什麼地方見識過女孩的?他想。
搜索記憶是一 片空白,惟剛否定的搖搖頭。這女孩與人不同,如果他曾經見過她,斷不可能沒有一 點印象。
她的怒氣像個謎,教人費解,惟剛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衝著他來的。他只知道,誰把那樣一 副明媚的眸子變成了兩團火球,一 定是個混球,罪大惡極。
惟剛對天上的星星作諷刺的微笑,回 頭把毛巾扔進衣簍子裡。他拉過一 張椅子,打開羅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溫飽的權利吧──他還不見得是哩。餐後,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實料開始研究新任印刷廠長的人選。工作直到深夜。這一 宵,他無端夢到另一 對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一 股濃香侵入他的夢境,詭譎的,在他的意識間裊鐃,星光淡去,他睜開眼來。藍枕上有另一 對眼睛覷著他,果子狸的眼睛,機靈靈靠得極近。那股濃郁帶著獸性的麝香,陣陣竄入他的鼻腔,挑動,撥弄,讓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顫動,張開嘴巴猛地打了個噴嚏,頓時涕泗紛飛。只聽到一 聲驚叫,那對眼睛從枕上掠開,一 條曼妙的人影,像顆珠子玲瓏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動紙巾,過了好半天才搖曳而出,回 到床邊。
「這就是你今天給的見面禮?」光聽那口尖嫩的噪音,誰都會以為那是個十 二 歲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剛不是侏儒一 樣。
惟剛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著床前這個極嬌俏的女郎;一 頭花花鬈髮梳向一 側,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 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亂的耳環,她身上穿了套藍紫相間的美艷套裝,裙下一 雙藍色織花絲襪,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幾件雷同。「怎麼這麼早到?」他問,兀自吸著鼻子。
「不早啦,社長先生,九 點多啦。」女郎往床邊一 坐,嗔著聲音。
「真的?」惟剛驚訝地偏頭瞄瞄几上的時鐘。梅嘉說的沒錯,果真九 點多了。「早起的鳥兒昨晚做什麼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懶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勻稱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 點多才睡。」梅嘉不顧身上那襲昂貴的套裝,隨意往他身邊一 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聲道,一 只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剛的小腹上,挑他的褲帶子,那小結輕易就給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