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棄起了一陣憐憫溫柔的情緒,他走過去,原想把她扳過來擁著,卻只是靜靜立了片刻,然後說:
「至少你把自己打點得很好 當年在你父母的告別式上,看你表現得那麼勇敢、那麼堅強,我就知道你不會有問題的。」
「你有來參加我父母的告別式?」宛若問,沒有回頭。
「我只在靈堂外繞了一圈,」李棄跟著她望著遠方。事故後一個星期,他就離開了西非,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藺晚塘和曹曼鴻這兩人。「後來幾年,我回來過幾趟,我遠遠的看過你,苗家對你顯然很負責。」
「他們疼愛我,照顧我,他們讓我知道什麼是溫暖的家。」宛若轉身對他說,特別強調般的,倒像在跟前面的一番話做對照。
他們也讓你忘了你是藺晚塘和曹曼鴻的女兒,李棄心裡這麼想。為了使她高興,他從外套的暗袋摸出一隻小巧的碎花紙包,塞到她手裡。
「耳環。」他柔聲道。
「這是我母親留下來的。」宛若喃喃說,沒有把紙包拆開,只是握得很緊。如果她拆開來看,會發現那並不是她母親的遺物,而是另一對令人心醉的耳環。
李棄繞著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觀察,然後問道:「我們怎麼離開這裡?」
「你可以攀巖回到稜線,也可以下爬到稜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紙包小心收進口袋,扣上扣子。
「稜下有路?」李棄轉過身看她。
宛若聳聳肩。
「稜下有路,你沒告訴我 你卻帶我上了危險的稜線?」他頓時恍然大悟,指著她說:「你存心整我!」
「我以為你崇尚冒險犯難的精神呢,」宛若油滑地說,看見他逼過來,她喊道:「你又要做什麼?我告訴你--別再對我無禮!」
「對你無禮?--我索性直接把你推下懸崖!」
李棄掙開背包,脫下外套,露出裡面剽悍的黑色緊身背心,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宛若抓住巖壁邊一根老籐,往後倒退。
「沒有必要這樣心狠手辣。」她勸著。
「我非要給你一點制裁不可!」李棄偏不善罷甘休,他向前一步,突然看見宛若的一腳往後朝空蕩蕩的崖邊踩了去,他驚喊:「小心,宛若--」
然而來不及了,宛若身子一翻,拖著那老籐,栽下茫茫深谷。
☆ ☆ ☆
「宛若!」
李棄直覺一個念頭是--她又在惡作劇了!然而恐駭過度,他失去了幽默能力。他衝到崖邊,探首蒼茫起霧的山谷。什麼也無法得見。他只用了三秒鐘勘察地形,一切都顧不得,旋即攀巖而下。
多虧了幾年前一時興起,受過攀巖訓練,略知幾手技巧。可是當他一腳踏著了溪谷的岩石時,仍不免驚異--宛若口中這上千公尺深的溪谷,斷不可能這麼輕易的就下來……
李棄瞇眼抬起頭,由下往上看,一目瞭然,這座大峭壁最誇張也只是四層樓高,要說有上千公尺,那是,那是……
「宛若,宛若,你到底在跟我開什麼玩笑?」他焦灼地自言自語,提著一顆心在谷底亂石裡搜尋。
他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找了半小時,肯定這溪谷沒有任何人摔下來過。
而大峭崖也沒有任何人掛在那上頭。
他不知是要鬆一口氣,還是要更惶恐。然後,他注意到了巖壁上的垂籐,極粗、極韌,從稜上直垂下來,足可支持一個人的重量。他拉住一根老籐,一手攀著巖溝,又往上爬。
灰頭土臉的爬到了平台下方,就在宛若墜崖的那一點之下,蔓籐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有幾處是彎曲折斷的痕跡,李棄心一動,撥開蔓籐,赫然見到一個天然的石洞,鑽過石洞則接上了一條窄窄的山路--李棄在石礫上抬起一條鍛子黃的髮帶。
那是宛若紮在辮子上的髮帶。
☆ ☆ ☆
登山口已經在望了,她在清細的山溪裡洗了手,立刻匆匆下了土階。她的車忠實的守在路旁,她把背包往後座一丟,倒車退出石子路,上了南郊公路。午後的山巒起了霧,一線稜看來非常的詩意。她覺得她得到了徹底的勝利,簡直得意極了。後視鏡裡她的臉有些髒,然而卻笑嘻嘻地。
沒有人能夠要脅她而不付出代價。她把鬆散的秀髮往肩後一甩,哼著歌兒一路開車回家。
☆ ☆ ☆
李棄跟著十籠子的雞回到大學城。天早就黑了,他又髒又累又渴,而且肯定接下來好幾天沒法子彈琴 他攀過巖的雙臂已經在隱隱作疼了。
他不認為自己是受了什麼報應,但是他知道絕對有一個人要受報應。
要離開一線稜時,還有點不放心,甚至再度爬上那要命的稜線進進退退的找,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下山時由於途徑不熟,頗費了一番工夫。他在荒僻的南郊公路徒步走了個把小時,好不容易攔下一部滿載家禽的貨車,這才回到市區。
這時他已被滿車飛舞的雞毛弄得打足了一百個噴嚏!
他把黏在鼻尖上的雞毛撣掉,拖著像恐龍一般沉重的步伐往苗家走。事實上,他很想先停下來買罐可口可樂,但是不,他要先去苗家,去苗家找宛若--和她算一筆帳!
萬一宛若並沒有回來?
李棄感到背脊一涼,那種不確定、忐忑的感覺又堵住了心頭--直到他看見那部翠藍小本田停在苗家的院子,直到他透過苗家的大窗,看見了宛若。
她神清氣爽的在那兒,換了件家居服,是粉嫩的桃子色,秀髮半盤在頭上,捧杯啜著茶,靠在沙發上,正和苗家老小談笑著。
你完全看不出來她今天曾經兩次跳過懸崖。
霎時間,李棄的情緒產生快速的變化--一下午的焦慮、緊張和暴躁,在看到宛若安然端坐家中之後,忽然都像一陣風似地去了。
卻又刮起更強的風,是惱怒,憤憤望著窗裡語笑嫣然的她。然而望著,望著,那惱怒悄悄離開了,李棄自己都呆了,像作了夢,把她也帶進他的夢裡來,和外界一切全斷了關連,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就只有眼裡這一個,他的人從頭到腳整個地生出感覺,全都感覺眼裡這一個實在是太可愛的人兒了,真恨不得、忍不住要去捧來捏著、疼著、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