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還不止這個--她父母的那班老友,威教授、伊蓮娜等人都聞訊趕來探視,他們看了看病榻上昏迷的新郎,然後轉向隨侍一側的新娘,不住地搖頭歎息。表面上他們說了許多安慰和祝福的話,其實私下已把立凡認定是一場悲劇,沒有希望了,因而對宛若充滿了憐憫。宛若真想對他們大叫--她需要的是鼓舞和支持,不是這種同情!
苗家的親戚來時,連談話的氣氛都變了。在病房一角,他們絮絮誇獎立凡是個多麼優秀有人品的青年,和宛若又是多麼登對,話題於是轉到宛若身上,有意無意提到宛若這些年受到苗家多大的照料和眷顧,撫養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等等,那沒有說出口,然而意思相當明顯的下半截話是--苗家這麼大筆的恩情,宛若該懂得知恩圖報,如今這種事故之下,就看她怎麼表現!
這種時候,宛若總感到特別消沉落寞--她自認不需要被人家用這麼不信任的態度來提醒,她知道她該做的。她坐在床邊,握著立凡厚軟沒有生命力的手,竭力地希望他好起來--只要他能好起來,做什麼她都願意。
可是立凡沒有好起來,苗家把宛若盯得更緊,她寧可相信這是一種關切,是苗家方式的關切,她應該習慣而且感激才對,不知為什麼她卻有種難堪、苦悶的感覺,像被塞進了一隻壓力鍋,在那裡煎著,熬著!
這天下午,宛若到護理站取冰塊,不知怎地沒有人注意到她,任由她離開--事實是苗家三人都各自有客人,苗太太正對二名親戚太太講述她自己的病情,苗教授與一位學校來的同事在門邊交談,立芝則和阿超--或是達德--靠在走廊的角落低聲私語。
宛若跨出房門,走超過三間病房的距離--沒有人喊住她,沒有人跟著她來。突然間,她體會到做一條漏網之魚的快樂,享受著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的自由自在。
她可以這樣繼續走,走過長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這十二年的人生歷程--走向一個可以飛的未來。
她到了廊窗前,遙遠的青峰路是山裡銀灰的一線,看不見盡頭,也看不見坐落在盡頭的那幢百年古宅。她的心起了一陣牽痛,跌入一股強烈而哀愁的思念中。她一驚,從窗邊後退,急急回轉。那股情緒,都不敢分辨。
宛若匆促到護理站取了冰塊回病房,還沒踅過轉角,就聽見房門口一陣喧鬧,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說:
「你們沒有權利不讓我見她!」
眾人七嘴八舌的攔阻和反駁,有人喊著叫警衛,護士奔過來調解。宛若整個人驚悸起來,背貼著牆,雙手變得和那包冰塊一樣冰涼,一顆心卻像跑馬似地在胸膛裡衝撞不已。
李棄仍在那頭堅持要見她,沸水似地激動。宛若想跑過去,又想躲起來。但是很快的她連自己做決定的機會也失去了,立芝忽然出現在轉角,一發現她,立刻衝過來抓住她的手,蒼白緊張,猛對她搖頭。
「爸爸媽媽叫你不要理那瘋子!」
宛若被立芝緊緊抱住,然而她一直沒有動的意思,她的影子在對面光亮的瓷磚面上凍住了,只有李棄低抑的吼聲震著她,震著她,把她的心整個都震碎。
有人一再威脅,「叫警衛!叫警衛!把人攆走!」
李棄喊著她的名宇,「宛若!宛若,你出來!」
她僵在轉角,一直到醫院的兩名警衛來把李棄架走,護士把看熱鬧的病人和家屬趕回病房,而苗家立刻和醫院協調換房間。
從那時候開始,宛若成了一具木偶,由著人安排。苗家透過關係把立凡轉入門禁森嚴且不對外開放的私人病房,宛若也受到更嚴密的保護,除了待在病房顧守立凡、足不出戶外,索性連苗家也不回了,由立芝幫她收拾了些衣物用品,暫時住到苗家一個親戚那兒,出入醫院皆由人護送,做得滴水不漏,絕不讓李棄有機會觸及宛若,再來干擾。
宛若一心記掛立凡,企望他早日有轉機,此外的種種全顧不得了,苗家要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沒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或者說她認同苗家的做法。
她應該忘掉李棄,志掉曾與他有過的一切糾纏、溫存和撕痛。她像個女權運動者那樣堅決自信,準備把一個她從來就忘不掉的男人忘掉。
結果很快就發現她被打敗。
這天晚上九點多,親戚駕車載宛若回家,讓她可以好好洗個澡歇一歇,她已在醫院足足待了一個星期。宛若疲倦地立在路旁,等候親戚把車駛人車庫,她連抬起頭來看看月彎兒的力氣都沒有。
一部車幽忽開到宛若身邊,她只知道有個人俐落地自駕駛座跳下車來,來不及看清楚,就被那人一把摀住嘴巴,推進車裡。
她聽見苗太太的表弟在車庫大叫,「喂,你做什麼?宛若!宛若……」
車門「砰」一聲關上,宛若還在那兒昏頭昏腦地掙扎,引擎吼一聲,車子立即呼嘯而出。
宛若赫然明白--她被人綁架了!
第八章
宛若沒辦法原諒這個綁匪。
他不該挾持一個累得只巴望有座浴缸泡個澡,有張床睡個覺的可憐女人,不該一味眉開眼笑,輕鬆得好像只是要邀她上山看花季!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百是她下定千百萬決心要忘掉的男人。
李棄!
宛若奮鬥了半天,才從駕駛座旁的位子坐起來,回頭張望,苗太太的表弟揮動雙手,從車庫追出來,已被甩在大後頭了。
她衝著李棄就叫:「你這是在做什麼?」
車快得讓她頭暈,暗橘子色的路燈光一波波篩進車內,李棄偏頭對她露出一個很酷的微笑,宛若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她就像瘋了一樣的快樂起來,整個心填滿了見到他的欣喜。
她不能相信自己有這樣思念他!她一直在按捺自己,按捺任何與他有關聯的記憶,她發過誓,賭過咒,不要再想到這個人--難道那都只是白費力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