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房間會空下來。」
「是的,我登廣告好了,很快會有單身女孩子搬進來。這次——要租給一個空中小姐。」
「百靈——」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白天我忙得比誰都厲害,把所有的工作結束下來。預備交給老闆,我不願意離開這些文件夾子。有它們存在我方是有真實感的,人們看見它們會想到我,所以我是重要的,但是現在我搬到新居去……
他打來電話,笑道:「嘩,你真會用錢。屋子好嗎?」
「好,再買一些字畫就可以了。」我說。
「我的天,對了,你買了什麼燈?那種價錢?不全是水晶燈吧?」他不置信。
我溫和他說:「查起帳來了,不,那些燈才便宜,餘數我貼了小白臉了。」
他笑,「早知道娶個紅歌女,不必聽這些廢話。」
「你讓我跟你,那是因為你愛聽這些廢話。」我說,「昨天光在太子行裡花了不少,單子在我這裡。」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現在新屋子裡,百靈告訴我的。」他說,「百靈送了你一隻音樂盒於,原先要給你驚喜的。」
「屋子怎麼樣?」
「很素,到處只是淨色,連瓷器都是藍白的。」
我說:「那套茶盅與果盒是古董。」
「你上當了,」他笑了,「但是這一切如果能使你高興的話——」
「我很高興。」
「銅柱床是從什麼地方買來的?」
「你出錢,我自然找得到。」
「可以下班了嗎?」
「事情還沒做完,跟百靈去吃飯吧。」我說。
「辭了職了?」
「辭了,百靈會將我的情形告訴你。」我說。
「丹,我喜歡你的屋子。」
「屋子是我的嗎?」
「你到胡千金律師樓去找梁師爺,簽個字兒吧。」他笑。
「謝謝大人。」我說。
那天下了班,連晚飯都沒吃,便去買東西,都已經買成習慣,毛巾都挑法國貨,雪白的,大大小小,厚疊疊。十多年來的夢想終於實現,買得那家小型精品店為我延遲半小時打烊,衣架都是自緞包的。
多少年來我希望一衣櫃內只有藍白兩色的衣服,日日像穿孝,現在辦到了。
現在要請一個傭人,事情就完了,那將是我的新家。
百靈比我先回家。
我問:「你們有沒有去吃飯?」
「沒有,我一個人先回來的。」她在喝茶。
我問:「你送我一個音樂盒?」
「是。」她笑了,「以後你想我的時候,開盒子,就可以聽到一閡歌,會想到我們同處一室的情形,怎麼樣為了省電費不敢一晚開冷氣。」
我微微地笑,心中一點喜意都沒有。花錢的時候往往又有一種盲目的痛快,花完了也不過如此,這幾天。我日日身上只穿有一條牛仔褲與一件襯衫。
「謝謝你。」我說,「我也想送你一件禮物呢。」
「如果真要送,請送我三十年用量的廁紙,我對於常常去買廁紙,實在已經厭倦了。」
「一言為定。」我們哈哈的笑起來。
我當然不能光送她廁紙。
第二天一早我到珠寶店去買了一隻戒指送她,買好以後回酒店,老闆已經在那裡了。
「旅途愉快?」我問。
「開會開得九死一生,」他笑,「但新加坡妞卻個個精彩得很。」
他坐下開始看信,沒半晌他怪叫起來。
「這是什麼?這又是什麼?」他大聲問。
「你左手是我的辭職信,右手是上級批准的回復。」
「放屁!」
「你不在,出差去了,當然由別人批准。人事部經理恨我恨得要命。」
「你轉到什麼地方去做?」他問,「那邊出你多少錢?」
「一個男人的家。」
「你結婚了?」他詫異。
「不,」我但白的說,「他不肯跟我結婚。」
「丹!」
「對不起。」我說。
「丹,你不是那種虛榮的人。」老闆說。
「當然我是,而且我非常的寂寞,我覺得屬於他是件好事,至少是個轉變。」
「如果你不愛他,你不會快樂,如果你愛他,你更不會快樂。」
「我辭職了。」
「我需要你。」
「登一則廣告,你會找到一打以上的人才,都是年輕貌美,剛從大學出來的,」
「我希望。」他說,「你打算幾時走?」
「現在。」
「丹!別這樣沒良心,你在這裡蠻開心的,」老闆失望,我扭開了收音機。
無線電裡唱:「日復一日,
我得對住一群
與我不相屬的人,
我並不見得有那麼強壯,
……想跨過彩虹……」
無線電是古老的,悠揚的,溫情的。
老闆一臉不服氣。
「所以你乾脆穿上牛仔褲來上班,混蛋!欺人太甚!」他敲著桌子,「沒出息。」
我微笑著看著他。
「你愛他,是不是?」老闆問。
「不,我愛自己,我決心要令自己享受一下。」我說,「我喜歡做悠閒的小資產階級,做工我早做累了。」他沉默下來。
「我的確辛勞工作過,」我說,「每天下班拖著疲勞的身子回家,第二天又起床,但白的說,我有什麼人生樂趣?那幾千塊錢的月薪要來幹什麼?想一件銀狐大衣想了十年,手停口停,動不動怕炒魷魚,老闆的一個皺眉可以使我三日三夜不安。要強迫自己學習處世之道,阿狗阿貓都得對著他笑,為什麼?撲著去擠車子,趕時間,換回來什麼?我有理想,我的理想太高大遠,與現實生活不符,我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我無法突破,你也聽過:自由需要很多金錢支持,你能怪我嗎?」
「他有錢?」老闆問。
「不錯,通常有點錢的男人從來不會看中我這種女人,」我苦笑,「我多年前認識他,我要他娶我,他不肯,與別人結婚去了,三年後又來找我,這三年我老了十年,我們的外表不能老,因為還得見同事見老闆,但是心卻比家庭婦女老十倍。」我說。
「你會快樂嗎?」
「不知道,我不會有什麼損失,晚上他不回來也是應該的,我不過是他的情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