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應一聲過去。
娟子說:「我先走一步。」
丹青點點頭。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見艾太太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瘦削的身體,小小的面孔,像只瓷做的人形,看見丹青,便招手,「小女娃,過來。」
房間很大,是間起臥室,擺滿書報雜誌音響電視等設備,艾太太身上一條絨線毯子是手工鉤織品,花紋細緻,顏色美麗。
丹青問老人家:「要不要喝沒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歎口氣,「減去咖啡因,怎麼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謝你來看我。」
「應該的。」
「今日的小孩少見你這麼細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當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也聽過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
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沒有脂肪了,細細幹幹的一把骨頭。
「告訴我,丹青,你有沒有男朋友?」
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的問過丹青,她老實答:「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如何?」
「過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學,很不是時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實。」
「你打算把誰介紹給我?」
「當然是品學兼憂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門生。」
丹青笑,「樣子好不好?像根木頭,誰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勝過十全大補,都說笑是最佳醫療。」
「那我天天來。」
「只怕請不動。」
看護進來了,帶著一股消毒藥水味,氣氛頓時兩樣。
丹青退出去,好讓艾老太太接受檢查。
她問艾先生:「是什麼病呢?」
艾老十分平靜的說:「年紀大了,機能退化,總有一天,要停頓下來。」
丹青低下頭。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輕輕地安慰她。
丹青說:「你們肯定渡過好時光。」
「有好有壞。」
「你們真誠相愛,相信所有時光都美不勝收。」
艾老微笑,「也經過兩次戰爭。」
「啊是,戰爭。」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過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學艾氏夫婦,找到真正的終生伴侶,共步生命之旅。
看護與艾老走到露台去說話。
門鈴響,丹青過去查看。
拉開木門,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喬立山,她意外,喬立山更驚愕,連忙抬頭查視門牌,以為按錯鈴。
丹青已經笑著拉開門,「你找誰?」
「艾宅。」喬立山摸不著頭腦,「你如何會在這裡?」
「看樣子我們都是艾氏夫婦的朋友。」
「對,我怎麼沒想到,這根本是一個小鎮,每個人都認識,」喬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會過意來。
呵原來喬立山便是艾老的顏回,艾太太說要給她介紹的人,自然也是他了。
丹青掛住推理,一時沒聽到喬立山的問話。
喬立山又說:「咖啡店休息,我去過一次,沒見到你。」
「你去過?」
「每次自艾家出來,都會去看一看,順路。」
「那些雜誌呢,合用嗎?」
「已經托搬運公司寄出去了。」
「運到哪裡去?」
「我的家在加國。」
呀,丹青跌坐在沙發上,因為機緣巧合,他們這幾個年輕人在此處相會,假期一過,又得各散東西。
喬立山笑說:「有一個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誰?」丹青並不希望他拿她來比別人。
「紅樓夢裡的史湘雲。」
「啊,她。」丹青又歡喜起來,「沒想到你愛看古典名著。」
喬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對牛彈琴吧。」
兩人笑起來。
艾老送看護出去,一轉頭,發覺兩個年輕人早已熟絡。
他坐下來,喝一口丹青帶上來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師徒倆好像有體己話要說,便站起來告辭。
她同喬立山說:「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點點頭。
一套那樣簡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這就是有沒有氣質的分別了。
到如今丹青還未知喬立山幹的是哪一個行業,如果他還在讀書,念的又是哪一門功課。
把他正式介紹給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裝手袋,丹青見只得娟子一人,便樂意多說幾句。
「到頭來,人會油盡燈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將寂寞得不得了。」
「沒有辦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興。」
娟子揚起一條眉毛,「這話怎麼說?」
「有幾個人能在心愛的意興懷中逝世?」
娟子沒料到小小丹青會有這麼深的感觸,大表意外。
想深一層,又覺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說下去,「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恐懼,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剎那,或許比較容易過。」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閒的時間一直比同學多,所以看過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也時時問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娟子笑:「開學就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
丹青說:「每天早上起來,身體無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職責,有一天,起不來了,也就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瞭解,「你捨不得艾老太。」
「是,我覺得那樣可愛的老人家應該免死。」
「丹青。」
她說:「母親等著手袋用,我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淚要奪眶而出。
走到門口,涼風一吹,丹青好過一點,匆匆乘公路車而去。
家裡是另外一個世界,浴室的香氛直傳到客廳,丹青微笑,這是母親在妝身。
葛曉佳披著毛巾浴袍出來,臉上敷著淺藍色面膜,哼著歌,往沙發上一躺。
丹青笑問:「仍是那位紳士?」
「不錯。」
葛曉佳把潮濕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腫,這是婦女雜誌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兒,「讀一段文章給我聽。」
「遵命。」
丹青覺得很享受,從前母親很少在家,最近為了回來換衣服,每日黃昏,都可以作短短談話,對於丹青來說,已是心理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