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推開娟子咖啡店的玻璃門,丹青看到兩個人。
顧自由,以及胡世真。
小由坐在那裡喝咖啡,身邊一隻大草籃,似去郊遊。
老胡站櫃檯後面,客串夥計。
兩個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對望。
丹青覺得奇怪。
「阿姨呢?」本來不想同老胡說話。
「艾家的喪禮,她去了幫忙。」
小由噫的一聲,「艾老先生去世了嗎?」
「不,是老太太。」
小由說:「人生就是這點沒有意思。」
丹青發覺小由穿著大圓領無袖上衣,一條短短沙龍裙。
神色自若,已恢復九成。
痊癒得也真快,生命力不能說不強。
丹青問:「你游泳來?額角曬過似的。」
小由懶懶答:「是。」整張臉是薔薇色的。
她忽然挽起草籃,不想多說的樣子,站起拉門。
丹青笑道:「顧小姐,你忘記付帳。」
桌上有兩隻空杯子,一高一矮,喝過兩杯飲料,一冷一熱。咦,顧自由坐在這裡,有點時候了。
她轉過身來,放下鈔票,「丹青,你要不要來?」
那語氣象足了宋文沛,敷衍性極強,並不真想丹青參加,但又不好意思不出言邀請,所以帶著歉意。
丹青笑說:「你一定約了人,我才不會不識相。」
笑說不多講,拉開門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別修長婀娜,一等一模特兒身段。
過一會兒胡世真問:「是你的朋友吧?」
丹青看他一眼,「可以這麼說。」
「好像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這個夏天,真有點不尋常,少女們都憂鬱,令到鳥不語,花不香。」
「我可沒有不快樂。」
胡世真但笑不語。
丹青亦懶得與他爭辯。
他又說:「或許你忘記了,當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
空說無憑,誰還記得幼嬰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罷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麼,他微笑說:「那次是你七歲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會,你穿一襲黃色紗裙,最別緻之處,是你背著一對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隻小蝴蝶模樣,記得嗎?」
丹青怔住。
記得,當然記得,那是他們阮家的黃金時代,父母還有興致為她開生日會。
丹青低聲說:「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說:「噫,我怎麼沒有想到,的確象小精靈。」
「蛋糕又香又大,」的確不由得回憶起來,「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確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記性的確上佳。」
他笑笑,「也視人視事而定。」
丹青凝視他一會兒,這個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後一個生日會,之後,阮氏夫婦開始同床異夢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來探訪娟子阿姨?」丹青問。
胡世真點點頭。
「你為什麼沒有留下來?」丹青毫不放鬆,緊緊質問。
「問得好。」胡世真並不介意,他說:「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這樣問。」
丹青倒有點不大好意思,他對她十分容忍,當然是因為娟子的緣故,愛屋及烏。
他說下去:「當時我還年輕,個性十分不羈,野性難馴。」
「現在呢?」
胡世真看著窗外,惆悵一會兒,才答:「我不知道。」
即時他是奸角,也有一個好處,他把丹青當大人看待,這種態度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來說,起碼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對丹青說:「娟子很快會回來,店交給你了,我出去走走。」
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干年前,丹青認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麼事都可以看通,什麼結都可以解開,因為經驗老到,人會變得玲瓏剔透,水晶玻璃一樣。
漸漸發覺真是一項錯覺。很少人的智慧隨著年歲增加,不要說別人了,單是父母雙親的行為舉止就是鐵證。
與少年人一般衝動、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種年紀,還真得略具慧根,才會頓悟。
不過,屆時也得收拾包袱準備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著胡世真出門。
相隔只一點點時候,娟子阿姨就回來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為什麼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搖搖頭,「你去了會難過。」
「世上原有生離死別,我可以忍受。」
娟子脫下外套,喝一口茶,抬頭看了看,「世真不在?」
「剛剛出去。」
娟子猶疑一下,問丹青:「有沒有說去什麼地方?」
「沒有,附近吧,他沒有換衣服。」
「一個人?」
丹青點點頭。
娟子看上去有點憔悴,但隨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個午覺。」
近年來阿姨與母親都比較容易疲倦,對著丹青,也不隱瞞什麼,「老了老了。」她們說。
有時候午睡醒來,母親會問:「什麼時候,早上還是晚上?」
很迷糊的樣子,又不止一次說,不介意一眠不起,壽終正寢,真令丹青傷心。
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時分才回來。
娟子一直沒有睡著,丹青聽到樓上油輕輕碎碎的音樂聲。
他向丹青點點頭,上樓去,腳步抖下一行細沙。噫,丹青想,他到沙灘去了,怪不得一臉太陽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掃乾淨,關上店門離去。
大人的閒事,她管不著,他們總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吧。
出了店門,街道冷清清,從前,海明會駕著小小車子等她下班。他們說,如今肯提供這種服務的男生,也越來越少了。
丹青站在公路車站上,天落下淅淅雨來。
她沒有回去拿傘,怕打擾阿姨。
老式言情小說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遠有一個男生,會在她身後出現,打著傘,借出他強壯可靠的肩膀。
公路車來了。
回到市區,天已全黑。
一開門,就聽見電話鈴響。
是父親找她。
「丹青,」他聲音一貫浮躁不安,「稍後我想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有事與你商量。」
丹青忙著脫下濕衣服,「你在哪裡,仍住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