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驥話語甫落,才發現這是他內心深處真實的感受。近三十年來的歲月,他首次驚覺自己可能愛上了眼前柔若飛絮又謎如幽谷的女人。
「公子有心也好,無意也罷,總之是無歡命苦,此身已落紅塵,難免公子會將我當成低三下四的女人。無歡書念得不多,但幾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自是不敢奢望公子將無歡當成名門閨秀以禮相待,只盼——」無歡心如刀割,咬咬下唇才能把這番話說了出來:「下回再見面的時候,公子不是恩客,而我也不是歌女。」
明驥心中一震,忘情地握住她舉起酒杯打算一飲而盡的冰涼小手:「你這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我乍見到艷美無雙的你,就已驚為天人,此身此心早已不屬於我了。一見鍾情或許已被人用得氾濫了,但這話的確是我真摯的感受。」
他深刻地剖白自己,感到她的手輕輕戰慄,微微使勁打算縮了回去。他握得更緊了,無意間翻過她的手來,卻發現那小手心極是粗糙,手掌上滿是老繭與刀痕。他倏地繃緊了臉上肌肉,臉色也悄悄變白了。他竟沒有拂起她衣袖一睹究竟的勇氣,萬一她真是那刺客,自己能狠下心來逮捕她嗎?又怎忍心讓她深陷囹圄呢?
無歡甫被他柔情蜜意的話語熏得芳心大醉,臉色酡紅,而不經意間見到他蒼白的臉如遭重擊般,一股揉和著震驚、憐惜、憤怒,和無比困惑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她的柔荑,她驀然明白了,慌亂的她急忙在腦中編織著謊言:「無歡從小家貧,七歲被賣人『紅袖招』,八歲跟著嬤嬤學琵琶,手指常常彈到流血了還不能休息,非得練完整首曲子才能吃飯,長此以往,手就變粗了,倒讓公子見笑了。」
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明驥譏諷地笑了笑,北京城裡人人都知無歡是最近才來到城裡的,這番謊言騙得了人嗎?最讓明驥痛心的,竟是她終究不肯相信他,不明白她的一切苦衷、無奈他都想替她承擔。明驥默然許久,才緩緩鬆開了手,見她明顯地放鬆了緊蹙的眉頭,決定先不逼她,讓她瞭解他、信賴他,甚至愛上他後,再來談談這一切大逆不道、欺君犯上的行為。他裝做若無其事,頗為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我好像聽說無歡姑娘是從南方來的?」
無歡偷吁了一口氣,嫣然笑稱:「揚州。我祖籍揚州。後因南方動亂,爹娘帶來到北京的。」
「揚州,」明驥喃喃地把這地名咀嚼了好一會兒,別有用意地瞅著無歡,聲音是無比的低沉柔和,「我在那兒也遇到了一位令我永難忘懷、悔恨終生的人。」
「哦?」無歡揚了楊柳眉,好奇心大增,「公子是人中龍鳳,家世顯赫,又官居極品的天之驕子,在你心中只怕沒有得不到的東西、追求不到的人!怎會有令你如此遺憾的事呢?」
明驥深深地望進她那會說話的雙瞳,意味深長地笑說:「我現在最想得到的人是你,你說天之驕子的我有幾分成功的機率呢?」
無歡臉紅耳熱,頓時覺得胸中壓抑許久的情感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地擴散開來,奔流在她血液、四肢百骸的是那濃烈如酒又滾燙如火的感覺,她低垂了頭不發一語。
明驥盡情地掬飲她嬌羞的美,若不是一再提醒自己不可唐突得罪佳人,否則他真想過去抱一抱她、親一親她。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十三年前,我路過揚州時遇到了一位小女孩,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一見到那女孩,滿心就有想要照顧她、保護她的慾望。那時她病得奄奄一息了,我衣不解帶、整日整夜地照顧她。後來她病好了,我就收了她做我的乾妹妹,本來打算帶著她一塊回京的,誰知她竟然離奇失蹤了。十三年來,我用盡了各種方法始終沒有她的消息。我原以為這輩子已經再也找不到她了,誰知就在幾天前,我又得到了她的消息。」
無歡聽得心神蕩漾,頗有造化弄人之感。她硬著頭皮問:「什麼消息?」
「據行刺皇上的那名刺客說,那女孩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我不願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你說,這不是畢生最大的遺憾嗎?」他猛然舉起酒杯,飲盡了那已半冷的酒,任憑辛辣濃烈的酒精燒灼著他脆弱的神經。
無歡不自然地笑了笑:「也許忘了她,對你比較好些。」
「是嗎?若真能忘了她就好了。真奇怪,你跟那刺客的說法很像,她好像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明驥若有似無地笑著,以那雙像是可以穿透她的目光緊盯著她。
有嗎?無歡不自覺地蹙起眉頭,暗自沉思著自己是否說過,但她搖了搖頭,實在不大記得那晚她究竟說了什麼。畢竟那時她身上有傷,又是分別了這麼久才和他如此相近,她真的不記得了。
面對明驥研究的眼光,她輕笑了出來:「是嗎?那可真是巧合啊!在這亂世之中,隨時隨地都有人倒下死去,公子實在不必為了一個小女孩耿耿於懷。這是我衷心的話,還請公子三思。」
「我會牢記在心的。」明驥含糊其詞地說,見天色不早,已近二更了,他微笑著起身,「今晚叨擾姑娘這麼久了,在下實在過意不去,若贈金銀財寶,倒辱沒了姑娘這份盛情,所以在下擅自做主欲替姑娘贖身,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不行!」無歡慌了起來,她沒想到明驥竟有這種想法,「我在京城舉目無親,除了這吟鳳閣外,沒別的地方可去。公子不必為無歡費心了。」
「煙花酒地乃是非之地,姑娘豈能將終身托付於此?」
「總好過一人侯門深似海,做人侍妾卑賤如土。」無歡咬緊牙根,不甘示弱地回拒了。
「好吧,在下尊重姑娘的決定。」明驥拱手抱拳,瀟灑地告辭了,「更深霧重,姑娘請留步吧,保重身子,莫再惹上什麼風寒,我會很心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