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了沖淋,他雙手支在井邊,一張俊美無儔的臉孔在波紋水面中蕩漾,朦朧月光的籠罩下,一雙碧綠色的瞳眸閃著光燦,在黑暗中顯得更加鮮明。
冷拓影閉上眼,用力甩頭,發上的水珠飛散,然而再次張眼,那雙水面上的綠眸依然凝望著他,不讓他有絲毫喘息的空間。一雙如翠玉般深邃碧綠的眼眸,這像是一生一世的烙記,提醒他悲痛的過去,永遠都無法磨滅。
他緩緩地倚著水井坐下,仰首望天,冷然無情的面容有了些許的情緒波動。
打從他懂事以來,他的存在就是一種受人鄙夷唾棄的詛咒。
在朝代更替的紛亂中,外族乘機進犯,居住邊陲的百姓是首當其衝的犧牲品,男人被奪去財物、生命,女人被奪去貞節,而他,就是因此種下的孽種。
村人們恨極了他們母子,因為他那雙碧眸一再地提醒他們曾遭遇過的兵荒馬亂,以及無法守護家園的悲痛。村人們將對外族的恨轉嫁到他們母子身上,用著最鄙夷的目光與言詞對待他們。
當他八歲那年,外族再犯,孤兒寡母的他們及不上村人的逃亡速度,和其他一些逃亡不及的百姓被外族追上,他第一次見識到人竟能殘暴冷血到如此程度!他們恣意屠殺傷害人命,就像捏死只小蟲一般。
可笑的是,在村中人們都罵他雜種,說他是外族潛進村中的惡魔;但到了外族手中,他卻又成了貨真價實的漢人,嘗盡毒打凌虐。
混雜的血統兩者不容,在漢族中他受盡心理上的折磨,在外族中他被鞭打得體無完膚,更甚者,他親眼看著和他相依為命的娘親被人縱馬踐踏而過,他卻只能眼睜睜見她痛苦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他該歸屬何方?他又能歸屬何方?!他不見容於任何一族,天地之大,卻絲毫沒有他可以容身之處!
當恭王爺率領的軍隊抵達邊境,從突厥人手中救出他們這些落難的百姓時,他已形同行屍走肉般!完全喪失了生存的意志。
而恭王爺看出他有練武的慧根,並不嫌棄他的混雜血緣,要他擔任守護郡主之責,直到那時,恭王爺的知遇之恩讓他首次有了生存的意義——一抹影子,永遠守護主人的影子。
唯一得知他的身世而能完全無動於衷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冷拓影眼中的神色有著些許的撼動,他將單衣著上,輕巧地躍上琉璃屋簷,在屋脊上無聲疾掠,最後又回到柳香凝居住的院落。一雙犀冷的碧綠眼眸在黑暗中閃爍,居高臨下地俯瞰這整個院落。
夜風吹拂在他的臉上,冷拓影卻渾然未覺,只是定定地看著那間微微透出燭光的廂房,看到一抹玲瓏的翦影從窗前一閃而過,向來冷凝的眸光轉為迷離。
只有她——
那是他乍到恭王府兩個月後,首次陪同她進皇宮的時候,那時正值仲夏,是夏蟲群聚的季節。
才和她相處了兩個月,對她沒多大感覺,只是遵從著師父的教誨,竭盡所有心力守護這個靈動嬌俏的小主人。
小小年紀的她就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優雅溫柔,見了他只是甜甜地笑著,不曾仗著身份任性胡鬧,也不曾有過任何無理的要求,他這個護衛當來真是再輕鬆不過。
「冷哥哥,這是七彩孔雀,是他國特地上貢給皇舅的。瞧見那朵花沒有?那可是花匠費了十年心血才栽種出來的呢!」原先和大夫人等女眷同行的柳香凝特意放慢了腳步,如數家珍地為初進皇宮的冷拓影介紹著。
早已被磨掉少年心性的冷拓影連一絲絲的興趣都不曾被挑起,打從一入宮他就一直全神戒備地留心著四周環境,根本沒對那些新奇的事物瞧上一眼。
「我的寶貝郡主,你走快點成不成?晚到了皇太后罵的人可是我們吶!」和他倆已有一段差距的二夫人停下腳步沒好氣地催促著。
「來了。」柳香凝軟軟地應了聲,而後悄聲向冷拓影說道:「等我和皇奶奶請安完,我再帶你來這兒好好看一看。」說完對他一笑,然後才轉身快步跟上。
到了皇太后的寢宮,不得入內的他只能在外等候,他就近找了個隱密的地方練起內功心法,當他一個循環完成時,剛好她們也從皇太后的寢宮裡魚貫走出。
「冷哥哥,我們到剛剛那個園子去。」趁著大夫人和二夫人和其他王爺的女眷聊天時,柳香凝沒加入其他孩子玩樂的行列,反而還尋著了冷拓影的所在,要來實現她方才許下的承諾。
冷拓影面對這樣的體貼,並沒有絲毫的感動或喜悅,他只是奉行著主人的命令,跟隨主人的去向而行,她這番為他設想的舉動,反倒是她比他還更興奮。
他靜靜地跟著她的介紹來到了一窪淺塘旁。雖然他完全像個沒反應的木頭,她還是興趣盎然地解說她所有知道的事物。
「原來你在這兒啊!」霸道的男童聲插入了他們之中。
冷拓影早已聽出有腳步聲接近,但因覺得沒有危險性,所以並沒有做出任何舉動,因此當他聽到背後出聲時,並無意外。
「煩人的傢伙!」突然,一句不悅的輕悄咕噥聲響起。
向來有禮溫婉的她會說出這種咒罵的辭彙?冷拓影微詫地看向柳香凝,映入眼簾的卻是她那一貫天真無邪的笑靨。是他聽錯了嗎?
「二皇表哥、小皇表哥好。」柳香凝甜甜地福身打著招呼。
「聽說你爹送你一個貼身護衛是吧?就是他?」手裡拿著個竹簍的二皇子走到冷拓影面前,不屑地將他從頭打量到腳,最後哼了聲。「不怎麼樣嘛,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的。」
「怎麼會呢?香凝覺得冷哥哥身材高挑,長得很好看。」柳香凝柔聲反駁。
聽到暗自喜歡的表妹稱讚他人,小皇子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也學二皇子走到冷拓影面前,挺著胸不善地瞧著他。「哪兒好看啦?比得上本皇子的英挺嗎?這下人怎麼不懂規矩吶?見了皇子也不會跪下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