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只要是他的東西,他一樣也不給出去。誰敢覬覦就先問問他的拳頭!
這其實是件懸案,關於他不肯把女兒給人的更正理由。他堅持他的女兒絕不給人,到底是面子問題還是父愛深濃?
父親真的是個太愛面子的人了,他的自尊心又比別人強一百倍,所以這輩子老是執著在一些事情上硬撐。我們都相信就算明天大家都會餓死,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叫別人爸爸媽媽的。他承受不起「你只會生,沒能力養」的閒話。就算把女兒送人這件事並不罕見,親族裡就有好幾樁呢,他也不肯妥協在這種「很尋常」的氛圍裡。從這一點來看,他實在跟不上流行。
在當年,他那種堅持簡直是不可思議。一個大男人固執是正常,講話大聲有份量也沒有錯,可是絕不會有人拿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與父母爭執的。所以他的同輩們都覺得這火爆浪子真是什麼事都要跟他母親鬧,不是什麼大事嘛,對不?
女兒給人,當媽的頂多哭哭啼啼兩天就沒事了,沒見過當爸爸的鬧這種事,通常當爸爸的都在一邊納涼兼罵老婆沒用亂生。他這樣丟不丟臉呀?這就不怕人家說閒話嗎?不怕沒面子嗎?
疑點在這裡,女兒給人,他認為沒面子,為了不給人,跟家人吵,吵到人盡皆知,也是沒面子,他就不在乎嗎?這行止真教人玩味啊。
重男輕女是一種風氣,他也重視男孩,相當地跟得上流行。可是那不表示他便不愛女孩了,只是不好意思說。那個年代的父母從不對孩子說愛,這,他也很跟得上時代。
於是所有的關愛便化為粗率的辭令回應眾人:
「為什麼要送人?我能生就能養,瞧不起我呀?!」
「這麼可愛的女娃,我要自己養,以後聘金才多呢。」
「哼,當人養女的都會被虐待,有錢有什麼用?有錢人就不會打小孩嗎?」
「自己生的小孩,長大不認識親生父母像什麼話!」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女兒沒給成,家裡也沒因為多一個女兒而集體餓死、父親也沒被瓜分走自己堅決獨享的「爸爸權」。
事件在火藥味中落幕。
當我們看著卡通「尋母三千里」時,心裡不免有點遺憾,瞄向老四的眼光有點哀怨。她害我們沒有人可以尋找,只能無聊地待在家裡。
「你要是給別人養,我們就可以去找你了耶。」有一個這麼說。
「笨蛋!」這是老爸的吼聲。
連跪法
承認吧,老爸!
承認您真的不曉得該如何恰當地去管理自己的小孩,
尤其當您的小孩又是如此多的時候。
您往往會在一種亢奮的情緒下,
過分溺愛與過分懲罰,然後,大家都有份。
歹路不可行哪!
長大一點的時候,父親就回到家鄉了。這對我們這群孩子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的可怕消息,比黑白郎君陷害史艷文還教我們傷心。
父親的脾氣不好,三合院裡人人都知道。所以如果我們跟其他堂兄弟姐妹玩耍時有什麼不愉快而吵得不可開交時,他們都知道講一句:「我要跟你們爸爸說!」大抵就可以讓我們當下乖得像是沒長過嘴巴。
不過我們的頑皮搗蛋豈是惡勢力可以嚇阻的?既然人性裡充滿了抗拒不了誘惑、禁忌的弱點;那我們幾個蘿蔔頭又怎能硬去與人性背道而馳?
父親深惡賭博——嗯,更明確一點地說,他深惡子女去沾賭,搞不好暗自以生命起誓,這輩子斷不容許子女佔到所有跟「賭」有關的物品。像是撲克牌啦、骰子啦、麻將啦,多看一眼都要處罰。喔!對了,補充一點,他之所以這麼草木皆兵,乃是因為他就是小時候大人沒注意,害他沾上了癮,以至於他長大後偶爾會手癢,並在輸錢後深刻明白十賭九輸的道理,歹路不可行哪!
咳!言歸正傳,話說某一天,一位堂哥拿來撲克牌,吆五喝六地將一群小朋友們都叫來公廳(祭祀神明祖先的地方)。來來來!來玩十點半,先玩不用賭資的,幾把之後再來賭彈珠。
之所以會有那幾把不用押東西下去賭的玩法,乃因體貼我們這一家子的小朋友——偷玩牌也就算了,要是敢賭東西,絕對會被吊起來打得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大家都不懷疑我家爸爸的能耐,縱使他其實從未這樣打過小孩。
您知道人生裡最教人悲忿的是什麼事嗎?就是你甚至還沒開始做壞事,就被逮到,並得到嚴厲的處罰。
我來形容當年那個情形吧,大堂哥作莊,撲克牌還在他手上搓搓洗洗,不時還因他的賣弄技巧而掉到地上,幾個小朋友都不耐煩地一拉再撿,年紀太小不會玩的就拿鬼牌在一邊嘰嘰咕咕地說著吐魯番話。
正當第一張牌就要發出,我們凝神屏息以待,不時地吞口水,眼睛眨也不敢眨,向兩邊的公媽牌位以及中央的觀音菩薩祈求得到一張十點的好牌……
「你們在做什麼?!」
轟隆隆——天呀!他呀!是爸爸,是爸爸啦!
別家的小孩全用「你們完了」的眼光為我們哀悼;而我們,有三個小孩是現行犯,當下只希望地球突然毀滅,那就可以不必抬頭面對此刻正青面獠牙的爸爸了。
地球沒有因為三個純真小孩的祈禱而毀滅(真是不賞臉),不過很確定的是老爸絕對很樂意把我們毀滅。
「你們居然敢在這邊賭博?給我跪下!」父親發出酷斯拉的怒吼。第一個指令就是跪下。
咚!咚!咚!三聲,公廳裡一字排開三根跪地蘿蔔。不行,陣容不夠壯觀,怒火還是很旺。厲目掃到神桌下面一張傻乎乎的臉,伸手撈出來,很體貼地替兩歲娃娃擺好姿勢。道:
「跟著跪!」
小娃娃覺得好玩,不知嘰哩咕嚕什麼,直到手上的鬼牌被抽走,一張小臉才揪成叉燒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