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得的,父王總是一件衣服補了又補,不輕易做新的,連吃壞肚子想配止痢藥服用,宮中上下找不出一兩胡粉。帶動著當時社會風氣,一股士人便服多用布帛,飾帶只用鋼鐵骨角,不用金玉……
惜財愛物的開創者即使身家萬貫,也不以奢侈為念。但第二代、第三代的既得利益者哪裡體會得了?當時生為楊勇的他,雖有愛民如子的胸懷,卻無節約的習性,又率直得從不掩飾,深令父王、母后所不滿。
在這一點,楊廣無疑聰敏太多。正名同父同母的兄弟皆相同的奢侈,卻只有老二楊廣最善掩飾,做表面功夫,並且掩飾到父王駕崩的那一刻。這種忍耐功夫,誰鬥得過他?原來呵……
他與廣竟是有這樣的血緣之親,卻又締結下永不終止的宿仇,追著一代又一代。在古代鬥爭的終結點在假傳聖旨處死對手。而到了民主時代,除非兩人皆混跡黑道,否則鬥爭的方式,將只剩在事業上爭鋒,挫敗對方心志傲氣,即使有一方因而身敗名裂了,仍不能掉以輕心,因為捲土重來後,又是另外一回合的戰事。
命運從來就沒有理由,輪迴逕自擺弄,相識的人終會以不同面貌相逢,再起一場風雲。但雲晰是個例外。
他們強行介入她的生命中,將天女扯落世俗凡塵,決定了一世又一世她脫也說不開的糾纏。
記憶迫切地搜尋著她的身影,期待一眼便望見她、知道是她的驚喜,那個叫芸娘的女子——一千四百多年以前的雲晰是一個病弱而絕少歡顏的蒼白女子,非常細緻美麗,但易碎。
她蒼白得甚至連唇也偏向白色,而不是應有的嫣紅。黑髮、黑眉、黑眸,余外全是雪白。一千四百多年前的楊勇乍見芸娘之初,頗是驚艷,但更心折於她的慈心與靈能,加上她渾身散發聖潔之光,並不湧現男女情愛之意,以知己好友待之,總愛找著芸娘談古今、論世情。他雖愛女色,但那些女色從無法令他心神寧靜愉悅。肉體之外的渴求,是靈性層面的提升,芸娘像是大地靈氣所凝聚耐成,教他傾慕且不起凡心。
也許……不是沒起凡心,而是太過自慚形穢而不敢多想。那時他有元妃、有雲姬、有一大群侍妾,早已失了那資格。雖然後來母后基於保有江山的私心,硬是做主了他們的婚事,但也只能有名無實,因為天女是神聖不可侵的。
那時,他從未有沾染之心,但相當欣喜於可以以夫妻之名,做一輩子的知己好友……在滴下自己血液烙下封印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麼呢?……啊,是了,那時他在心底低語——若來世,我們可以相逢,能做夫妻,就讓我叫最虔誠的身心來等待你來到我生命中吧!沒有元妃、沒有侍妾,或其他女人,孑然一身的我,將給你對等的純淨,絕不辱沒你……這是他的誓語,化為願力,所以今生名喚楊遲,所以他常會感到莫名的空虛,所以的所以,就是為了——等待她到來。
「嗨!」
一雙明亮的大眼是他張眸後第一道美景,腦海還來自洄往裡回神,眼前這雙明眸生動靈活,疊合於千年前相同的美麗卻憂鬱的那雙眼,在隔世的夾層間恍惚,捉不準何是過往、何是現今……他只能下意識地緊緊抱祝他不需要飄忽,他只要踏實的存在。而他的等待已太過長久。
像是只做了一個夢,卻跋涉了千年……
「楊遲?」雲晰小聲地喚著。
「小晰?」啊!是她,真實的她,屬於他的她!他心滿意足地摟緊她,確定自己回到了現今。
「你睡昏頭了嗎?」雲晰眨著精神百倍的大眼,建議道:「床給你睡好了,我看你比較需要。」她大方地讓出病床。
楊遲一愣,終於想起——雲、晰、是、病、人!
「誰讓你下床的,快躺回去!」
「哎呀!醫生都叫爸去辦理出院了,我才不要躺回去呢。要不是看你睡得很沉,我們早就可以離開醫院了。」雲晰連忙叫著。
「你沒事了?」他狐疑地問。
「我早上六點就醒來了,現在是下午兩點,醫生確定我沒腦震盪,沒有大礙,除了定時回來換藥,什麼問題都沒有。唯一的問題是門外杵了好多記者,不知道為了什麼。」雲晰看了報紙,還是不知所以然。
什麼汪宇英雄救美啦、什麼黑道窩裡反互毆啦……怎麼都跟她親身經歷的不一樣?會不會記者寫的是另一位也叫雲晰的人,卻誤植成她?
一定是!因為台灣的記者一向不求甚解慣了,不足為奇。她皺了皺鼻子,覺得自己好無辜。
「外面好多記者,爸爸說要想辦法,但他一直沒進來,我想一時半刻是別想出去了,好倒霉。」
楊遲完全回復精明幹練的本色。既然外面的事還無法解決,而小晰看來又健康得活蹦亂跳,那麼想必他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用來好好「聊一聊」了。
他好溫雅地笑問:「你餓嗎?」
「不餓,剛吃過飯。」
「你累嗎?」
「拜託!我已經睡了兩天了!」
「想不想聊一些有趣的事?」
「好呀!好呀!我悶壞了!」死到臨頭不自知的小女生兀自興高采烈。
「很好。」
他讚許地點頭,然後開始中氣十足的大吼——「你以為你是神力女超人還是無敵鐵金剛?你真以為你可以刀槍不入嗎?身為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生就要認分,遇到危險時哪邊
涼快,就該哪邊閃,別妨礙別人!更不該讓關心你的人在對敵之餘還要擔心你這枚小笨蛋會下會自己送上脖子給人砍!你想挺身而出,可以!等你變成阿諾史瓦辛格,我會考慮讓你完成偉大的犧牲奉獻情操……」
嘩,打雷了!而且一直打一直打,完全沒有休息的打算,抱頭鼠竄的雲晰只能可憐兮兮地挨訓。不是不想上訴的,但顯而易見,她聲音沒有他大,只好任他滔滔下絕地訓下去了。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