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媽媽的態度。源自於她頸子右側的一枚杯口大小的血紅胎記,據村裡九十九歲的婆婆說,那是不祥的烙印。
月夕也跟母親一樣,對老婆婆的說法深信不疑。
世上不可能會有那麼巧的事,聽說她出生時,適逢天狗蝕月,村子一片漆黑,住在兩里外的爺爺、奶奶聽說媽媽要生了,在騎腳踏車趕過來的途中,不慎跌落山溝,隔天被人發現時早已過世。
才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爺爺、奶奶,全是因為她的血紅胎記,那是惡鬼投胎的證據。
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是不祥之人,所以當她到了上學的年齡時,村人都不願意讓她到學校上課,怕她會給學校的孩子們帶來禍端。
這是很自然的事,她也不強求,但仍然躲在被子裡哭了一夜。
爸爸是惟一不拿異樣眼光看她,也是世上惟一對她好的人。她永遠記得當他知道村人的決定時,那勃然大怒的模樣。
他聯合老師一起對抗並說服那些稱她的血紅胎記為「惡鬼烙印」的村人。
溝通了一個月,她終於可以背起書包和同齡的小孩一起上學了,只是她的位子被限制在教室的最後面,與前面的同學隔了一大段距離,而且不能跟同學講話、玩遊戲,這是家長們最大的讓步。
爸爸雖然為了這件事已弄得筋疲力盡,但還是想再幫她多爭取一些,是她自己拒絕了,一是不願意他再為她的事傷神,而且這樣也好,與同學保持距離,她就不必擔心同學會因為她而受傷害了。
想到父親,月夕加快了撿柴的速度。爸爸快下班了,她得讓他回家便有熱騰騰的飯菜可以吃。
抱著滿懷的枯枝,她扒答扒答的跑回家。
還沒到家門口,就聽到木屋裡傳出的談話聲。
月夕靠在木門外的牆上,一顆心開始往下沉。她聽出在跟媽媽說話的是誰了。
為什麼?他明明說不會來找媽媽打小報告的,而且她都已經三天沒去洋房那裡偷聽鋼琴了,他們為什麼還要來?
完了,媽媽要是知道自己會趁她睡午覺時,跑去洋房那裡偷聽人家彈鋼琴的話,一定會打死她的!想到這裡,她站在門邊,抱著木柴,張嘴傷心的哭了起來,不過還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於陸遠遠的就看到女兒不斷的抖動著小肩膀,不禁加快了腳步。
他走到女兒身邊,拍拍她的肩膀,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泥土。
「媽媽又打你了嗎?」不用問他也知道,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每當這個時候,就是他懊悔最深的時候。
自從月夕出生後,他就常常自問,為了自己嚮往的鄉下環境,與父母親的期望,他自台北回到這個目光狹短、迷信愚昧的地方,娶妻後生子,讓月夕因為一個與生俱來的平凡胎記而受盡歧視、責備和惡毒的侮辱,值得嗎?
千萬個不值得!他深切的後悔著。
若可以重來,他會作一個與當初完全相反的決定,但仍會選擇月夕當他的女兒,讓善良體貼的她在幸褔快樂的環境中長大。
月夕見是父親,有些發慌,也忘了流淚,她急忙搖頭。
「沒……是……月夕……錯……事……」她困難的發著音。
於陸見她急得臉發紅,便拍拍她的頭。
「爸爸知道了,我們進去吧。」他溫和的說,月夕一旋身,縮在他身後。
於陸輕歎口氣,對她的敏感覺得心疼又無可奈何。
月夕躲在父親的寬背後進屋了。
*****
谷貫中坐在谷徹身邊,穿著球鞋的腳不耐煩的打著地面。
沒想到在有錢得要命的台灣,居然還有人住在這麼破的木屋裡,風一吹怕不連屋帶人給吹走?他坐在這裡,也不禁感到羞恥。
他帶著不屑的目光掃視著屋內四周。好吧,他承認看起來是挺堅固的,但是整體看起來實在是很老舊,瞧木屋中央還有根粗大的直柱哩!而且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和主屋隔離在後的廚房……居然是古早的爐灶!他還以為在這個科學已經進步到可登上火星的時代,已經看不到那種遠古時代的器具了!他想走人,可是他感興趣的」」就是上次那髒兮兮的小鬼」」那位被「惡鬼烙印」的小女孩還沒出現,而且谷徹又跟眼前笑起來像發情的烏鴉般,嘎嘎叫的黃臉婆聊得興致盎然……驀地,他眼角瞄到一團移動的物體,旋即警戒的盯住,是一個全身髒兮兮不說,還涎著口水、流著鼻涕的小男生正好奇的朝他接近中。
谷貫中皺起眉。那小小鬼若真知他臉上所流露出來的,想帶著一臉口水、鼻涕撲到自己身上,自己會一腳把他踢開。
忽然,小男生轉移了注意力,繞過他跑向門口。
「把拔、把拔!」於陸趁兒子還未將口水印到自己的西裝褲之前,彎腰將他抱起,掏出手帕將他臉上的口水和鼻涕擦乾淨。
像個黑影,月夕迅速的從父親的背後竄出,抱著枯柴鑽進廚房。縱使她的動作已經很快了,但她還是能感覺到母親冰冷的視線直追著她進廚房。
「有客人呀。」於陸開口問道,轉移妻子的注意力。他放下兒子。
一得到自由,小於沆便邁著小步伐,咯咯笑的到廚房追姊姊去了。
「呀,這是住在前面那棟洋房裡的兩位谷先生,人家特別來拜訪我們的呢!」陳淑妹又嘎嘎的掩嘴笑了起來。
她和附近的太太們常又妒又羨的聊到那棟漂亮的洋房和不曾拜訪過村人的主人,現在洋房的主人不但光臨了她家,而且還是兩個年輕帥哥,一想到明天可以跟那些三姑六婆炫耀,她簡直就得意的想飛上天!於陸分別與谷徹和谷貫中禮貌的握了下手,彼此介紹一下。
相較於谷貫中對陳淑妹毫不掩飾的反感,谷徹就顯得內斂多了。
「兩位光臨寒舍,不知道有什麼事?」於陸開門見山就問,對突然造訪的客人,他雖感覺不到惡意,但還是習慣性的豎起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