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頭,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千歲,為什麼發呆。」
他回房間去寫功課。
金源對家課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學自下午四時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頭,那麼勤工,我打工隨時賺一萬八千,足夠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歡,便是受罪,不愛應酬的人一見盛大場面便叫苦連天,不愛讀書看到家課就無比厭惡,金源從來不做功課,他帶一隻球回學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動停學,在修車行得心應手,不知做得多麼愉快,他磨砂的車平滑一如原廠手工,客人讚不絕口。
之後他把書本扔在一旁,不過今日的他口氣完全兩樣。
他同千歲說:「今日去取了孩子們出生證明文件。」
千歲笑,「他們叫什麼,順風順水?來福來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歲一怔。
金源結巴地說:「我在想,孩子們呢,總得讀好書吧。」
千歲低下頭,強忍著笑,差些流淚,啊,孩子們尚未滿月,王金源已為天下父母心現身說法。
他訕訕說下去:「讀大學,做官,或者當公司總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發黑。」
千歲沉默,他覺得惻然。
金源終於像他那樣,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頭,「讀書人斯文。」
千歲輕輕問:「打算怎樣教導?」
「蟠桃說:搬到名校區域居住,一早請補習老師,教他們英文數學等科目,只准看教育電視,不許看胡鬧綜合節目,家裡禁絕粗話煙酒。」
千歲點點頭,「修車行由誰繼承?」
「將來再說。」
「你去名校接放學,是否換上西裝領帶,抑或,扮作司機?」
金源一愣,忽然聽出這是極大揶揄,他生氣,悻悻說:「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與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歲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氣,「你看死我兒子不會讀書。」
他走了。
千歲媽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做了父親,忽然感動,想把世上最好的給孩子。」
「對,應該如此。」
千歲不出聲。
千歲只想做一個比較好的王千歲,不是別人,他不想為任何人脫胎換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頭等客,忽然聽到收音機報告:「因為旅遊車司機忘記攜帶省際旅遊證,引致車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遊客在楓涇出口被警察攔住,動彈不得,司機沒向乘客作任何解釋,隨警察去了派出所,將遊客晾在一邊,全車乘客十分驚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機空車前往楓涇接載旅客前往目的地烏溪,速與電台聯絡。
千歲一聽,只覺好笑。
他打電話到電台,「我願意載,正駛往楓涇。」
「你貴姓名,幾時可到?」
「我叫王千歲,車牌一三三八二,約二十分鐘抵達楓涇。」
「謝謝你。」
千歲趕到現場,狼狽不堪的乘客見車湧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歲把他們連人帶行李載往烏溪。
乘客只給消費,沒有車資,千歲也不予計較。
第二天他往修車行加油。
忽然好奇問:「金源,油從何來?」
「講多錯多,不說不錯,明知故問。」
「不是違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們好嗎?」
「明天到你家吃飯,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媽要殺雞宰鴨。」
「你媽叫你成家,千歲,我們既不能揚名立萬,結婚生子也是一項成績。
說到他的孿生兒,金源臉上發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歲認真替他高興。
上課時他問老師:「送什麼給嬰兒最好?我一對孖生侄子滿月。」
千歲的英語因為勤練,發音頗準,可是語氣生硬,不太似對白,有點兒像背書,常常在不應該斷開之處停頓,正是初學者的口吻。
老師卻只有鼓勵神色,「下了課我陪你去選一件顏色鮮艷的玩具。」
千歲的心咚一跳,這不是主動約會嗎,呵,有否機緣呢。
下課他們一起離去,在嬰兒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歲大開眼界,原來今日幼兒自有他們全套日用品,可愛的小小件,不比千歲小時,什麼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撥一些出來給小孩,千歲有點感觸。
付賬的時候,售貨員說:「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貨運到,有一種嬰兒床,安全舒適,請來參觀。」
千歲福至心靈,轉過頭對孔自然說:「明日中午,可否賞臉到我家吃飯?」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應允,「呵,那我也得選一件禮物,這隻小熊音樂盒很適合。」
千歲鼻酸手顫,要過片刻才鎮定下來。
下午他在家,情緒高昂,不能自已,滿屋亂走。
母親在廚房忙個不停,有魚有肉,加雞湯蔬菜,幸虧老房子廚房寬敞,足夠活動。
千歲幫母親裹雲吞,「為什麼吃這個?」
「因為像元寶。」
「華人為什麼崇拜金錢?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餃子、油條……都像征金錢、金條,最好錢財滾滾而來。」
「因為窮人多。」
千歲沒話說。
片刻三叔來訪,帶來水果,三叔對寡嫂一直這樣關心。
千歲媽突然問:「三叔,你還記得羅湖橋嗎?」
三叔答:「嘿,當年但凡自內地由陸地過來,均需經過羅湖橋。」
千歲媽微笑,「當年我手抱,由母親帶我走過羅湖橋,我還記得四周有士兵站崗,嚇得一聲不敢響,媽媽說,父親就在橋那頭等我們。」
三叔感慨,「四十年過去了。」
千歲甚愛聽他們懷舊,斟出香茗,坐在一邊細聽。
「真是百年滄桑,報上說兩百多噸重羅湖鐵路新橋已經啟用,全部電氣化,老橋被放在梧桐河迴廊當文化展覽。」
「記得梧桐河嗎?」
「當然記得,那邊是華界,這邊是英界,沒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噓不已。
三叔說:「那時我父親一定要南下,長輩都反對;好端端離鄉背井,連根拔起,這是幹什麼?後來,才知道家父有判斷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