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堅仍在吟哦。
「就這樣決定了。」
區律師又笑,「我豈非沒有生意?」
志厚開他玩笑,「有人把三百名律師鎖到一起沉到海底,你有什麼話說?」
承堅答:「那是一個好開始。」
區律師氣結,「我告辭了。」
承堅問夥伴:「真的不採取任何行動?」
志厚答:「這種人一代接一代,從來沒有成功例子,你同我放心。」
「他會刎頸自殺?」
「不要黑心。」
「呵,志厚,叫你來還有一件事情。」
志厚轉過頭去。「什麼事?」
承堅輕輕把一隻信封放桌上。
志厚一看,信封淡淡雪青色,十分優雅。
中央端正地寫著周志厚先生,打開,仍不知是什麼,抬頭,看見羅承堅一臉憐憫地注視他。
電光石火之間,志厚明白了,這是他的死期到了,他抽出小小青蓮色卡片,打開,上邊用銀字這樣寫著:〔姜成珊小姐與什麼什麼先生定於五月二十六日在宣道會教堂舉行婚禮……〕
志厚企圖看清楚一點,但是男方名字化成一團污跡,一點意思也沒有。
他合上請帖,放桌上。
然後,周志厚自己也猜不到會有這樣反應,他哭了。
一生所有的不如意不順心都在剎那間湧上心頭,他忽然回到十一二歲的時候,父母堅持把他送去寄宿讀書,他懇求母親:「讓我住在家裡」,媽媽立刻露出不悅之色:「志厚,男兒志在四方」,就這樣,他吃足十年苦頭。
志厚的眼淚汩汩而下,十隻手指掩不住。
他叫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承堅吃驚,「志厚,你反應過激,大丈夫何患無妻。」
他一生只愛成珊,這次打擊非同小可,她要嫁人了,再也無法挽回,他覺得天旋地轉。
他狂叫起來,「我這一生全屬多餘,這樣辛苦是為著什麼,十載寒窗,勤勞工作,到頭來得到些什麼,世上人疊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說到傷心處,他坐倒地上,掩臉痛哭。
承堅斟出酒來,本想叫志厚喝下,鎮定一點,但他受到好友感染,自己乾杯,想到身世,不禁潸然淚下。
年幼家貧的他一直代寡母往親友家借貸,人家一見是他,立刻說:「又來了」,任他在客一廳坐半天,不瞅不睬,到了黃昏,他沒趣,累了,自動會走。
這種日子,一直捱到十五六歲,才得到機會,由教會收容教育,並送到外國讀書。
回來時,母親已經病故。
淡淡一個不幸影子,終於消失在世上,正如志厚所說,如此生命,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他抱著酒瓶哽咽。
本來這一切已全部丟在腦後,連當事人都以為一筆勾銷,不復記憶,但是不,他記得很清楚。
親戚家的考究擺設,女傭來來往往,卻無人斟茶給他,廚房傳出飯香,保母抱著一個小小女嬰,一頭烏髮,十分嬌縱,他向她陪笑臉…女主人眼角也不看他,只當他透明。
承堅只覺淒酸,今日事業再成功百倍,也補償不了那種白眼。
錯在什麼呢,並非男盜女娼,只不過因少年窮。
他最後一次上那家人門口,他們已經搬走,公寓空蕩蕩,裝修工人忙操作,當然,人家不會把新地址告訴他,他站在門口,無比彷徨。
承堅與志厚抱頭痛哭。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什麼事?」
原來是周炯來訪。
看到兩個大漢號陶,一怔。
她蹲下,「志厚,承堅,發生什麼事?」
「人不傷心不流淚。」
周炯歎口氣,也斟了一杯酒喝。
她看到桌子上淡紫色請帖,明白了,她也收到一張。
姜成珊真幸運,男伴一個比一個出色,又願意結婚。
周炯她仍孤零零一個人,不,她不想結婚生子,倚靠他人享清福。
她只想找一個志同道合的男伴乘火車橫跨西伯利亞,或是去澳洲大堡礁潛泳。
趨還走得動的時候。但眼看這樣的機會已一年低於一年。
周炯鼻子發酸,雙眼通紅。
「來,我們三人去梅子喝個痛快。」
承堅已喝得三分醉,他用手臂搭住兩個朋友:「三劍客,一個即三個,三個即一個。」
他們到梅子暢飲。
志厚說:「你們醉一場,明朝醒來,渾忘一切,又是一條好漢,我,我這一生就完了。」
周炯大笑起來,「你以為你會那樣幸運?你太天真,你還得捱好幾十年:結婚生子,為孩子們找學校及補習老師,懇求賢妻別天天搓牌,還有,幫小姨子介紹男友……」
志厚歎一口氣,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醉倒在地上。
肯定是承堅及周炯送他回家。
志厚像浮屍一樣重,雙目緊閉,動彈不得。
他只聽得有人問:「怎麼醉得這樣厲害?」
聲音輕柔而遙遠。
志厚含糊說:「讓我在家裡住。」
周炯解釋:「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那聲音詫異問:「不是早已經過去了嗎?」
「看情形還差遠呢。」
「呵,我去做碗薑湯。」
志厚昏迷過去。
以後不必再醒來就好了。
事與願違,強光刺目,他還是醒了過來。
劉嫂說:「喝碗稀粥。」
志厚呻吟:「頭痛,喉燥,唇裂,渾身乏力。」
「還傷脾臟呢。」
「劉嫂,成珊要嫁人了。」
劉嫂鐵石心腸。「那多好。」
志厚發呆。
「是她沒有福氣,沒有人會對她更好,你看周志厚。要人有人,要才有才,何患無妻。」
「謝謝你,劉嫂。」
志厚喝下稀粥。
那一日好陽光,滿室通亮。
小理詩來看他,笑嘻嘻不說話。
志厚有點羞愧,好像每個人都知道他發酒瘋一事。
「你見過克瑤,她回來了?」
「她很幸運,工廠火災,只燒燬機器房,沒有傷人,貨物只受水漬影響。」
「她人呢?」
「克瑤姐今早到美國去了。」
「她長著翅膀。」
理詩仍然笑意濃濃。
在陽光下,她肌膚如雪,可是,印堂隱隱透著一股黑氣。
開頭,志厚以為是陰影,可是那股黑氣像一縷淡淡黑漬,似會遊走,自額角一直婉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