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球瞪他一眼,「有人受不了壓力發了瘋。」
令群說下去:「你們兩人都是鄰居,住甲乙座,我住高一層,多一個工人房,你們可借用傭人。」
結球感慨說:「忽然回復到學生時代。」
連令群都忍不住調侃,「只有你做學生這樣豪華。」
結球問:「在你們眼中,我是怎麼一個人?」
小袁立刻說:「你不會想知道。」
令群答:「這不是說實話的時候。」
結球不出聲。
臨走,要處理的事特別多,去完方家恐怕還要回公司來繼續。
她買了一大籃水果去探訪方女士。
門打開,方玉意一路道謝。
結球一看,小公寓比從前整齊得多,覺得安慰。
「林小姐,你介紹的全是貴客。」
「哪裡,是你自己努力。」
兩個小小孩出來張望,方玉意自果籃取出兩隻梨子,每人一隻,叫他們回房去。
結球說會有遠行。
方玉意唯唯諾諾。
她穿著老虎紋上衣長褲,衫腳還釘一排翠綠色小珠子流蘇,她明顯地心思不集中,整個人有點蕩漾的感覺。
結球以為她不放心思訊。
她翹著腳,高跟拖鞋忽然掉落地。
無端端她臉紅。
結球向她保證會如常照顧思訊。
這時,門鈴短促地響一下。
方玉意訕訕問:「咦,誰?」
去拉開門,有一隻手遞了一隻盒子進來,方玉意悄悄接過,輕輕問:「你又來幹什麼,我有客人。」
那隻手臂,強壯有力,皮膚曬成金棕色,近肘處,有紋身圖案,那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飛鷹。結球立刻明白了。
她低下頭。
啊,小思訊,阿姨終於懂了.原來你一早瞭解生母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結球不禁惻然。
這也是王與她離婚的原因吧。
只見方玉意趨向前來,笑說:「林小姐吃了點心才走。」
她進廚房去把盒子裡的食物轉盛到碟子上。
原來是新鮮剛出爐的上海生煎饅頭,香氣撲鼻。
大都會內還買得到這種小食嗎,結球以為早就失傳。
方玉意忍不住,伸手取了一隻,放進嘴裡,一口嚼下去,肉汁在她唇邊淌出來,她急急用手指抹去。
呵,食與色,是人的兩大欲。
「你也吃一點,林小姐。」
結球輕聲問:「那人,是你現在的朋友?」
方玉意靜下來,半晌,有點汗顏那樣說:「林小姐,我怕你看不起我。」
「不不,」結球是由衷的,「你忠於自己,這是很難得的,我佩服你。」
她不安,「林小姐取笑我。」
「我怎麼會呢。」
「林小姐你是冰清玉潔的一個人。」
結球立刻否認,「不不,我不是,唉。」忽然笑起來。
她挑兩隻生煎饅頭放到小碟子上,一隻蔥一隻芝麻,咬下去,不由得齒頰生香,真的要比青瓜三文治好吃百倍,會上癮的美味。
方玉意又給她斟一杯茉莉香片茶。
吃完點心,結球告辭。
兩個小小孩這時才悄悄出來拿包子吃。
結球叮囑她:「你自己小心。」
她點點頭。
結球走到樓下,在管理處看到一個年輕男人正看報紙。
那張頭條新聞圖文七彩斑斕,襯著他手臂上的紋身飛鷹,十分貼切。
忽然他把報紙放下,結球看到他的臉,原來非常年輕,只得廿多歲,濃眉大眼,十分英俊,驟眼看,像某個男歌星,他練得一身肌肉,只穿一件背心,好不炫耀。
他在樓下等客人離去,看樣子,已是入幕之賓。
結球低下頭,與他擦身而過,鼻端,聞到男人身上汗臊味。
思訊知道母親習慣從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從不間斷,當中只需喘息一會,這場馬拉松賽大抵要跑到五十歲,做女兒的不得不怨憤地知難而退。
可是,結球又佩服方玉意的膽識。
大學裡,一位教授同結球說過:「人生居然還有幾件樂事,一是讀書,二就是男歡女愛了,喝酒是其三,還有什麼?讓我想……」想了一整個學期也沒有第四件,名同利都不在其中。
林結球沒有那樣的勇氣。
回到家中,只喝冰水,連咖啡都懶做。
正看電視新聞,忽然覺得胸口生悶,想嘔吐。
她匆匆走進衛生間,對著洗臉盆噴出一口濃稠的液體。
她抱怨自己:用慣英式下午茶的人吃什麼上海點心,腸胄根本不適應。
她抬起頭擦臉,看見嘴角有紅色跡子。
這是什麼?
接著,她吐了第二口第三口。
洗臉盆都染紅了。
血,是血。
這一驚非同小可,結球金星亂冒,用毛巾掩嘴,朝電話奔去。
她仍然不住嘔吐。
她在電話上按下一個速撥鈕,找姚醫生,又再按下錄音機,結球最後聽到的是自己的聲音:「我是林結球,我註明月路三號,我有意外,請即來我家。」
這是單身的她一早錄妥的求救訊號,今日可派到用場了。
她內心明澄,躺在地上,眼前黑點漸多漸密,像一隻壞了的電視熒屏,終於全部漆黑.她失去知覺。
姚偉求趕到時進不了門,他大聲呼叫,驚動管理員,用鐵筆橇入門。
他看見結球躺在地上,全身血跡。
姚君一顆心似在胸膛中躍出,他以為結球遭到劫殺。
連忙俯下身子一看,知道是吐血,反而放心,他即時叫救護車,同時替結球急救。
結球找對了人,姚偉求不止會跳舞。
到了急症室,看護迎上來給結球輸氧氣,又替她鬆開衣領,姚醫生說:「讓我來。」
他替她脫下襯衫,又一次看到白色紗邊內衣。
他已沒有遐思,只擔心結球安危。
掃瞄片出來了,主診醫生說:「胃出血,病人服用過量阿斯匹靈。」
「多少?」
「超量一倍以上。」
他們把結球送往普通病房。
半途結球醒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見姚君滿頭大汗,不禁感動。
姚偉求猛一抬頭,才發覺結球已經睜著雙眼。
他用溫水毛巾輕輕替她抹去臉上血跡。
實在忍不住,深深吻她的手心,並且落下淚來。
急症室醫生,甩頭斷頸,支離破碎的傷者都見過,毫不動容,今日卻嚇得魂不附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