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成峰說的沒錯,他的確在折磨燕姬,他已經在折磨她了——
楊恩典心神不定地想,正難受的時候,江家的家庭醫生緩緩從江成峰房裡走出來。
燕姬連忙迎上去。「路醫生,我爸爸怎樣了?他還好吧?」
「他沒事,只是今晚喝多了酒,情緒又太過激動,所以才會暈厥,我剛給他注射過鎮靜劑,讓他好好睡一覺。」路醫生安撫她,頓了頓。「不過有件事我想應該跟你說。」
「什麼事?」
「這件事,你爸爸一直不讓我告訴你,但我想你遲早應該知道。」路醫生語重心長,臉色凝重地看著她。「他得了胃癌。」
「咦?」燕姬一時沒聽明白醫生的意思。
「你爸爸得了胃癌,已經是末期了,他活不久了。」
他說什麼?爸爸得胃癌?
晴天霹靂打得燕姬腦子一陣狂暈,身子搖晃了下。
楊恩典連忙上前一步扶住她。
她臉色蒼白,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很無助地望向醫生。「路醫生,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你剛剛說,我爸爸活不久了?」
「頂多不超過半年。」
「怎麼可能?我不相信,這不可能,我不相信!」燕姬尖銳地嘶喊,這令她備感煎熬的一夜,聖此,終於逼得她神智崩潰,一聲又一聲地尖叫。
楊恩典心驚膽跳。「燕姬!你冷靜點,冷靜點!」
燕姬置若罔聞,她在他懷裡極力扭動。「你放開我,恩典,我要去看我爸爸,我要去看他!」
他不自覺地鬆開手。
一得到自由,她立刻衝進房裡,衝向她躺在床上沉睡著的父親。
他無法挽留,只能黯然追尋她消失在房內的身影,胸口一寸一寸,逐漸僵冷,凍結——
*** *** ***
好冷。
闃黑的房裡,楊恩典躺在床上,被子不知道何時讓他踢開了,夜風從半掩的窗扉灌進來,像冰霜,冷冷地浸入他夢裡。
他飄蕩在雲裡,霧裡,四週一片白茫茫,他試圖抓住些什麼,卻什麼也抓不到。
遠遠的,似有一棟高樓,尖塔在雲霧繚繞裡突出,若隱若現。
他知道自己必須走到那裡,爬上那棟高樓,只有到最頂端,才能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
他不確定那是什麼,他只是執著地想爬上去。
他走了好久好久,像跨越整座冰原那麼久,凍得全身發僵,好不容易,才來到高樓入口。
他走進去,看見一座旋轉樓梯,像人類最原始的基因密碼那樣的螺旋,一直往上糾纏到雲深不知處。
他開始往上爬。
身子麻了,雙腿軟了,冷汗直流,他好累好累,好想就此倒地不起。
但他不允許,不允許自己停下來,不許自己放棄,他一定要爬上去,就算生命的電池耗盡,也要爬上去!
朦朧間,有兩道人影,在距離他約莫兩層高的樓梯處晃動。
他胸口揪緊。「爸,媽,是你們嗎?」
人影不答,但臉孔卻逐漸清晰,正是他的父母,在他十二歲那年雙雙去世的父母。
忽然,他覺得自己又變回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了,他焦急地想追上他們,伸出雙手,祈求他們留下。
「不要走,等等我,等等!」他沙啞地喊,用盡全身氣力,一步一步往上爬。
可是不論他爬了幾級階梯,他們離他還是那麼遠,他怎麼樣也碰觸不到。
「爸,媽,你們知道嗎?」他絕望地對在高處俯望他的父母掏出真心。「以前,當我被叔叔一家人冷嘲熱諷的時候,當我每天四處打工,煩惱下一頓吃什麼的時候,我總是會夢見那一晚。」
那個夜晚,他們一家三口在能夠俯瞰全台北市的高樓餐廳,愉快地用餐。
「我很想念你們,真的……很想。」他很困難地從發緊的喉嚨裡吐出嗓音,胸口悶悶的,好像有顆大石頭壓著,教他透不過氣。
他抬頭,澀澀地望向父母,他們微微張著唇,好似在對他說著什麼。
「你們說什麼?」他問,卻在一瞬間了悟。「是啊,我真的很沒用,都長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想對你們撒嬌,真是丟臉。」
他自嘲,嘴角淡淡地牽起苦笑。
「我應該為你們報仇的,爸,媽,從小到大,這是支持我活下去的最大力量,我……我也不曉得自己竟會決定收手。」
另一張臉浮在空中,那是燕姬,是她甜甜地凝視著他,全心全意信任著他的笑顏。
他難以言喻地心痛,緊緊抓住樓梯欄杆,幾乎失去了再繼續攀爬的勇氣。
「我很愛她。」他喃喃地對自己的父母表白。「她是我這輩子所能找到的,最美麗的寶貝。」
燕姬,她曾經對著他哭,也對著他笑,她的一顰一笑,都是他最珍貴的回憶。
「我本來不想喜歡她的,她是江成峰的女兒,是我最瞧不起的那種千金大小姐,我根本不想跟她有所牽扯。可其實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注意到她了,那時候她才剛剛接掌基金會,正瘋狂地跟一個窮畫家談戀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前?有那麼久嗎?時光,竟如此匆匆……
「她很奇怪,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那些富家小姐,她對基金會的工作很認真,是真心想要幫助那些失學的兒童。有一次,她為了籌辦一個大型募款活動竟然忙到病倒,江成峰怪她傻,竟然為了這種事累垮自己,我也覺得她傻,她明明可以安心在家裡當她的大小姐——」他歎息,冰冷的胸口在憶起心愛的女人時,慢慢地回溫。
「說不定,我是從那時候就開始喜歡她了。」
說不定,他已經愛她很久很久了,只是不肯對自己承認。
「我不想傷害她!」他忽然抬起眸,很急切地對父母說道:「我不想讓她受到我曾經受過的苦,我恨江成峰,我真想毀了他,可是我……不能傷害燕姬。」
他不能傷害她,他捨不得見著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