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去學校,反正我要上班,順路得很。」
「拜託!學校就遠在天邊,近在我家馬路對面。」太誇張了,她又不是三歲小孩,還得跟個保鏢、保姆。
「順路嘛!」他口氣雖雲淡風輕,意思卻是堅持的。
順就順,丁緋聳聳肩。
這回是真的出了門。
「走內側!」沈野命令。
她乖乖地聽話,在短短的一怔之後。
彷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習慣。從小到大,只要和沈野出門壓馬路,他永遠堅持——她走內側,他則靠馬路那邊。
「手!」他發出第二道命令。
出於反射神經作用,她毫不考慮地伸了出去,然而半途突然一頓。「沈野,不要走火入魔好不好,我可是二十五歲的成熟大人了,過馬路還要人牽嗎?」不倫不類嘛!
沈野微微笑,心中卻掠過一抹似有還無的失落感。
他訕訕地收回自己的手。
橫過馬路,丁緋笑瞇瞇地走進南開的大校門,及至她的背影淹沒在學生浪潮中,沈野才躑躅著步子往回走。
曾幾何時,他的小丁緋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不過,那也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所希冀的,不是嗎?
話雖如此,但是依照她那大事精明小事糊塗的個性,他不敢奢望她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丁緋呀丁緋,他希望她能真的懂!
他三十三歲了,剩下沒多少時間了。
他急,真的好急,這麼多年了……唉!老天,千萬要幫忙啊!
不知是不是聽見他由衷的歎息,天際的薄雲悄悄地聚攏而來,像沈野一貫漫不經心的臉,驀然飄過一抹少見的陰霾……
※ ※ ※
這已經是他在台灣的第三天了。
他必須趕在下午的班機起飛前回到台北。
和沈氏科技的事,早在他抵台的第二天便乾淨利落地處理妥當。他難得來一趟台灣,可不想讓緊湊的行程裡再添一筆令人厭煩的送往迎來。那天原來純粹為了逃避接踵而來的洗塵餐會和正式會面,所以他臨時起意借來一部車,漫無目的地前台北近郊而去。車子越開越順手,他乾脆捨高速公路,專挑省道走。
台灣的鄉村景色和他居住的小城卡梅爾風格截然不同,夾岸逶迤的稻田,閃著黃金般光澤的稻穗,這一切對龍驤而言是項難得的經驗。
卡梅爾有澄澈優美的海灣,公路上開滿了花,美則美矣,卻從來無法給他任何深刻的感受。
世界之大,無所不括,卻少有東西能撼動他的心。他的過去其實是不堪入目的。從他十五歲起,愛他的親人,在南非一場政治風暴引起的內戰中被炮火擊中,全死於瓦礫中;他雖僥倖留下一條命,一顆心卻完全失去了再愛人的能力。
人類的感情對他來說,成了可有可無的配件。
長長的十五年,他在商場無所不用其極,為的是要生存,要爭口氣,還有自己都理不清的活下去的理由。他將孤介不群的特性發揮到極致,常常,他會忘記,自己也是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把自己當成機器,而機器是沒有感情的——他相信,沒有感情的人比較容易生存。
他著魔而無意識地想著,不知不覺超了紅燈,十字路口右側,有輛紅色的小小歐寶(OPEL)像火箭筒似地衝了出來——
年少時逃躲兵燹的經驗,訓練出他超人一等的肢體反應,踩煞車是最直接的動作,下一秒,驚天動地的金屬擦撞聲,便連綿地響徹數條街道。
所幸——安全氣囊及時發揮了作用。
車身一停止住劇動,龍驤便不留戀地跳出車門,身子未站穩,湊熱鬧的人潮和來自四面八方湧入的喇叭聲,已緊緊地捆束住他的神經。
這種不可饒恕的錯誤怎麼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在邁阿密,在華爾街,他每天經手處理的金額以千萬美金論,投資與否是絕對不容許有一絲判斷錯誤的,只要稍微有什麼不對,後果就會像這次和沈氏科技合作企劃案一樣。前車才殷鑒不遠,今天又發哪門子呆,莫名其妙引來一場追撞車禍?
先是讓一個惹火女郎坐上他從不輕易對女人敞開的車門,當下又迷糊撞車,這接二連三的失誤要是傳回夏威夷,後果一定不堪設想。
「喂……該死的你,發什麼愣,快來幫我一把……」
在一片喧囂的沸騰中,他的耳朵鑽進一連串壓抑著痛楚、咬牙切齒的呻吟聲。
那輛小歐寶車頭全毀,聲音是從破碎的破璃窗內傳出來的。
龍驤回過神來,疾步趨前。
一團淺淺的紫被困在駕駛座上。
龍驤想也不想,朝著身後的人群低吼:「別淨站在那兒,快去叫救護車!」隨即彎下高頭大馬的身軀鑽進小小的空間。
他那天生領袖群倫的氣勢懾服了一於看熱鬧的路人,立刻有人從車裡拿出大哥大叫救護車,也有人捋袖解扣加入救人行列了。
※ ※ ※
「呵呵呵,丁緋,幾年不見,你出落得更漂亮了。」一個胖墩墩,圓滾得像尊彌勒佛似的老人笑瞇瞇地說道。
只見他巨大的身體「沉」在印花布沙發裡,雙手閒適地放在膝上,龐眉皓髮,一副標準老好人的模樣。
丁緋還算有坐相地坐在他對面,晶瑩閃爍的眼底淨是頑皮的光芒。「您倒是變得有點『中廣』了。」
「呵呵呵,」他不以為意地陪笑。「你許多年沒回學校,待會兒我請閻主任帶你到各處參觀一下。」
她打量校長室內數年不變的擺設,無所謂地擺擺手。「不必了,學校就像我家廚房,我熟得很。」
「呵呵呵,那就好……」
嘿,這種說話口氣、自信滿滿、目空一切的調調,怎地如此似曾相識?啊,難不成……不不不,絕不可能!
一直坐在一隅的訓導主任閻羅心中陡地一動,他倒吞了口口水,原本柔軟的臉部線條因挑起的眉而變得嚴肅起來。
足足過了好幾分鐘,他才把原本放在膝上的手臂伸得像尺那麼直,喔,更正,是手指。「你……你是那個丁……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