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飯館嚴慮是熟的,不用花迎春指點方向,他也能正確走到飯館廳堂。
堂裡的椅子都整整齊齊疊到桌上,廳堂裡沒有半個人——那是當然的,花家飯館最晚只經營到戌時,早就歇息了。
他向來不愛麻煩人,見此情況早該揖身離去,回嚴家再去吃,若嚴家廚子睡下了,了不起餓一頓——而且說實話,他並不是真的餓,只是不想那麼早被花迎春趕回家去……這個念頭,讓嚴慮有著困惑。
花迎春推著一名中年男人出來,中年男人睡眼惺忪,看來是被花迎春吵醒的。他嘴裡在抱怨,花迎春還是硬在他身後使勁將人頂往廚房,雖然兩人交談聲小,但還不至於完全聽不見,即使花迎春努力壓低嗓,但那中年男人嗓門可大了。
「哎喲哎喲,我睡得正好呀,夢裡和我家愛妻卿卿我我……」愛妻都去了十年了,想死他了。
「寶叔叔,別這樣,我替你加錢好不好?就兩盤菜!兩盤就好!」
「冷饅頭不行嗎?」
「當然不可以!冷饅頭又硬又難嚥,連嘴巴都嚼不爛了,下了肚不是更傷胃嗎?!就兩盤菜,一盤替你加五十文,夠不夠呀?不夠就七十文啦!」
「你這丫頭怎麼這麼貪嘴——別推別推——兩盤就兩盤啦。」
「再炒些肉,辣一點……呀,不行,胃痛少吃辣,不要辣不要辣,可是你味道要放重一些,太清淡他不愛。早上不是進了些活魚嗎?幫我熬魚片粥好不好?米要熬得糊糊的,看不出米粒也喝不出水,還有!你房裡不是私藏了塊燻肉?!燻肉炒蒜苗很好吃,你割愛好不?我又想到了,你床底下還有一罈老酒,酒拿來熬補湯最好,半水半酒熬起來可香了,寶叔叔寶叔叔,酒!給我酒!」
「這樣都不只兩盤菜了啦!」
「反正你火都生了,兩盤和四盤有什麼不一樣嘛。對了對了,煎些粉餅,加蛋加蔥!切些滷牛肉、雞翅,炸豆腐、丸子——」
「你你你你……你給我出去坐著!你再繼續嘮嘮叨叨下去,兩盤都變成二十盤了!」也不瞧瞧什麼時辰了,他寶叔叔肯起來切菜就給足了面子,還點菜呀!
花迎春被人推出來了,但她不死心又追進去,「還有蝦,蝦要挑新鮮的,沙腸別忘了挑掉呀……」一隻大手將她頂出去,木門磅的關起來,並且落了閂,禁止她再跨近半步。
花迎春只好摸摸鼻頭走回來。
「你等會兒,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她與他對桌坐,先倒了一些瓜子和花生給他嗑。「寶叔叔在花家飯館的資歷可比我年齡更久,他擅長快炒,畢竟不能讓客人餓肚子久等,所以他端出熱騰騰料理的速度一等一的快。」
「似乎太麻煩他了,那些菜餚錢全數加倍給他。」
「不用啦,寶叔叔連睡著都還能洗菜切菜炒菜,他現在說不定邊睡邊在片魚哩!」
果然才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寶叔叔已端出兩樣小菜、粉餅及一鍋晚上賣剩的冷飯,嚴慮似乎真的看見寶叔叔是閉著雙眼在打盹的。
「吃吧。」她連筷子都替他拿好了。
「你也吃吧。」
「不嫌我胖啦?」她自己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嚴慮不愛替自己多辯解什麼。
「反正你愛嫌就嫌,我餓了還是會吃,才不會餓著我的心肝寶……」她嘴一閉,趕緊將「貝」字藏回嘴裡,抬眼偷覷他,他似乎也聽見了那三字。
見他眉峰微動,花迎春放開咬著的下唇,僵硬扭轉,「才不會餓到我的心呀肝呀胃呀腸的……」邊說還邊乾笑地將手分別擱在胸前腹上。
嚴慮挾了塊肉到她碗裡,沒再追問什麼,她才大鬆口氣,將那塊肉嘗到嘴裡咀嚼。
寶叔叔又陸陸續續上了炒青菜、蒸鮮蝦及豆腐羹,嚴慮發誓,他聽到寶叔叔在打呼……
「真厲害,菜的味道真好。」睡著了還能煮出好食物,這才叫真食神。
「對吧。嘗嘗豆腐羹,淋在白飯上更好吃。白飯有些冷,豆腐羹熱熱的正好。」
花迎春還沒說完,嚴慮已先拿調羹替她舀上幾匙到碗中。接下來她誇了哪道菜,他便先將那道菜送到她面前之後才自己淺嘗。
花迎春本來只是看著他的舉動,沒多想什麼,但是眼眶率先微微泛濕泛熱起來。
她不記得嫁給他的時候,一塊用膳時他是不是這樣待她,她想不起來……那時總埋怨他的冷漠,沒心思去仔細觀察。
盼春告誡過她,不要將他的無心之舉無限制放大,不要想像他對她好,自以為是地繼續迷戀他。
嚴慮決計不會再娶她,畢竟她讓他丟臉丟大了,他砍了嚴府裡所有的迎春花,也拒絕為任何一名客戶再植上迎春花——他明明知道她喜歡迎春花,也老拿自己和迎春花相提並論——他如此的行徑,還不夠說明他的嫌惡有多明顯嗎?
那麼那麼那麼地討厭她呀……
花迎春扒了好幾口飯入嘴,用力嚼著嚥著,和著飯粒入喉才能一併吞下苦澀。
她要聽盼春的勸才是,不要去想他的好,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一隻剝好殼的蝦放在她碗裡時,花迎春又很窩囊地感動個半死……
不對,剝尾蝦而已,不算什麼。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新端上來的熏雞雖然有些冷硬,他將最嫩的雞腿留給她,她雙眸閃動閃動得快要淌淚了……
不對,雞腿罷了,不稀奇。無視他、無視他、無視他——
「你為什麼突然沉默不語了?」方才明明還很熟絡,現在倒是低頭猛吃。
「唔晤唔唔唔唔。」她含糊回答,別說嚴慮聽不懂她說了什麼,連她自己都聽不懂。
花迎春嚥下嘴裡食物才道:「吃飯不要說話。」
這句話也是嚴慮最常拿來堵她嘴的話。有時她想獻獻寶,數數哪道菜是她親手煮,聽聽他誇讚好吃——或是嫌棄難吃——也沒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