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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大叔替你熬的藥我拿進來了,我知道你討厭這種苦得要人命的藥汁,我也不想拿來為難你,可是你要看見大叔那股拚命法,恐怕連膽汁也喝下去了。」朔陽端進來一盅聞了叫人掩鼻的草藥,他小心翼翼倒在陶碗上。他知道自己說也是白說,都好幾天過去了,他娘每天還是呆若木雞地坐在床沿上,不哭不笑不說話,只會睜著一直變大的眼睛瞧人。
「娘,不是我愛賣瓜,誇他好,每天幫你梳洗整理門面的都是他,嚴格說起來,你不嫁他也不行了,可是,娘,你要到什麼時候才醒來?大叔每天翻書翻到天亮,為的就是想拔除你身上的印記,我看他……」朔陽突然哽咽。「我怕他會撐不下去……」
被天龍子岳下了「印記」的海荷官,自從被救回來後跟木頭沒兩樣,更慘的是戈爾真,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還要拚命為她解毒。
朔陽發現自己失態,很快嚥下浮泛的瑩光,一邊將吹涼的藥塞在海荷官手中,一口一口餵著她喝下去。
一碗藥很慢地灌進海荷官的喉嚨。
「娘,不是我不給你面子,雖說你長得一張娃娃臉,一、兩年內不怕年老色衰,不過,你還是聽兒子一句勸,別迷糊了,趕快醒過來,要不然連我也要『移情別戀』認別人作娘去了唷。」
朔陽收拾好一切,臨前不忘多拋下兩句不中聽的話。「別把大叔的神醫招牌給砸了,他不愛救人,整天刨木頭,為了你,又回過頭來當大夫,把做好的傢俱都丟在外頭吹風淋雨,唉!」到後來變成他自個兒的自言自語。「……要一個爹,真的好難!」
朔陽像個小老頭似地歎氣,突然頭頂傳來沉練有力的搓揉。
「小鬼頭,你娘把藥喝了嗎?」戈爾真探頭看向屋內。
朔陽精神一振,示意地拿高藥盅。
「我進去看她。」戈爾真頷首,表示嘉許。
「你也把藥吃了嗎?」他也擔心這個原來有可能成為他父親的男人。
「死不了的,我是惡人,閻王老子就算看見也頭痛!」戈爾真根本不在乎自己中毒的情況。
看見朔陽不以為意的眼神,他改了腔調。「放心,我吃過了。」他曾經佈滿荊棘的心越來越柔軟,被一大一小的人兒收服了。
朔陽看著他進去,然後,像冷露沁人肌膚的音符便如珍珠落玉盤地叮咚響起,那琴,纏綿著癡狂的情意,一弦一弓全是發自肺腑的愛情。
朔陽聽著聽著,眼眶不覺有了濕意。他還是不懂男女間的情意到底是什麼,可是,在未來的歲月裡,如果有人像大叔愛他娘一樣地愛他,那就夠了!
知道琴聲一時半刻停不了,朔陽慢慢踱步離開。
他慢慢走到屋後的林子,空蕩蕩的吊床上飄滿乾枯的落葉,可見很久沒人來過了。
撫著麻料編的床沿,平靜的心神忽地重重受到撞擊,一縷絲也似的聲音鑽進耳膜:「朔陽——是你該出動的時候了——」
朔陽沒有掙扎,只見上一瞬間還清澄有神的眼珠,瞬間失去了焦距,雙手也無力地下垂,很慢的,他從原路走回,即將去執行他很早以前就被根植在腦中,現在才被呼喚出來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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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人長得好性格,長長的手指優雅地拉著弓弦,她記憶中有個大哥哥也愛拉這種琴,對了!它叫小提琴,圓圓的身子跟胖姑娘相似,他的小提琴說不上十全新倒也不舊,圓弧的琴腹和弓把看得出受過很好的護理,它的主人肯定很愛它。
她看見貼住琴腹的那張臉,一道劇光穿透迷霧,讓她從沒有章法的世界游回現實。
那是一張讓她癡狂愛戀的五官。
「琴……」艱苦的吐出一個字,可是,有什麼堵塞住她的腦子,漿糊般的迷霧又聚攏了來。「大哥哥……」
琴,停不下來,戈爾真陷得太深了,許多陳舊的記憶碎片翻攪著他。從來不去回憶的人一旦被過去攫住,總是陷得特別深。
這把琴是他離家時唯一帶著,屬於戈家的東西。
他生就孤魂野鬼的冷性子,讓人退避三舍,只有海荷官肯來親近他,也因為有她,他才能得到自由。
他不喜受人恩惠,不愛受人情牽絆,怕有生生世世都還不完的債,可是,他這一生偏偏欠她最多。
不諱言,當初搶她回來就只因為她是海荷官,後來,對她的眷戀越來越深,終至無可自拔……
「爾……真……」眄著戈爾真,海荷官望進他心事重重的瞳孔,他眼中的悲傷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他那麼淒苦,重撞了她的心。
琴音戛然停止。
「荷官?」因為過度用力,琴弦沒入他的指腹,鮮血翻湧了出來。
「血?」像抽根線才動一動的傀儡,海荷官變臉了,她不再是面無表情,有什麼搗毀了她被逼設的迷障。那滴血在她眼中化幻成了烈焰沖天的大火。「不要燒了,屋子裡還有好多人,誰去救救他們?」她抱住頭,搖得披頭散髮。
「過去,都過去了。」戈爾真抱住她,他的辛苦終於有了代價。
接觸到戈爾真具體的懷抱,海荷官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安下心地將頭顱抵著他的肩胛,嗅覺裡全是他的味道,這一次,是真正地甦醒過來了。
她閉上眼,安心地接受他的呵護。
然而,她也摸索到戈爾真背脊冒出冷汗,推開他,海荷官想不到他毫不設防的往後就倒,這一倒,嚇得她魂飛魄散的神智全部回籠,哪還敢有半點遲延。
「爾真——」她瘖啞地發抖。
戈爾真全身泛黑,人中和太陽穴尤其明顯,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來他中毒已非常的深。
因為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僅憑理智控制的毒素找到出口,肆無忌憚的由內往外竄,毒性攻心了。
「我居然要死了,不過,能看到你醒過來也值得了。」戈爾真躺在海荷官的腿上,臉上勾起一抹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