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莎深吸了幾口氣,想要擦嘴,隨即意識到手中的手帕是他的,還他也不是,不還也不是……他的手帕,她的嘴,感覺有點怪。
「手帕是全新的,沒用過。」至少到她手中之前是全新的。
噢,會被他氣死……她又不是嫌棄這條手帕,雖然的確有點醜。
「我會買條新的還你。」反正用都用過了,她把自己打理了一下。
「不用麻煩了,我不缺手帕。你走回家沒問題吧?」他看著她收回撐在電線桿上的手,理了理服裝,像是不願在人前示弱似的,再度挺直了背脊。
但是那雙深刻的杏眼紅紅的,她的鼻頭也紅紅的,臉蛋有些泛白,頭髮也汗濕地黏在頰邊,全然不復先前的高貴模樣,然而,她此時的狼狽竟無損那副容貌絲毫,反而替她添了一分迷人的柔弱美,令他心頭莫名一悸。
「當然沒問題!」她答得迅速,下巴不服輸地揚到半天高。
「嗯。」他想太多了,這個倨傲的女人會跟「柔弱」扯上關係才有鬼。他決定離開。
「喂!」她想起什麼似的喊道,譚子擎駐足,劍眉質疑地挑高。「我希望你……不會把我胃不舒服的事情說出去。」
譚子擎微微不悅,他看起來有那麼大嘴巴嗎?還是這位小姐以為村裡人會拿她的窘狀當茶餘飯後的笑料?
「你放心,村裡的人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笑你,你不必怕丟臉。」
「我不是怕人家笑!」麗莎氣惱,她想的根本不是這碼事。
「那是為什麼?」
「反正你不要說就對了!」這種小地方,消息流傳的速度驚人。
「給我一個理由。」來不及思索,話便脫口而出。很奇怪,他就是想知道原因。
麗莎拋給他一個「你很煩也很白癡」的眼神,煩躁地說:「假設一下,要是你好心招待某人吃東西,結果那人吃完沒多久就渾身不舒服,吐得唏哩嘩啦,你心裡會有什麼感受?」
會很內疚,他心中答道。搞了半天,這位養尊處優的小姐竟然是擔心那些熱情的村民會難受,可能嗎?
譚子擎靜默了半晌,允諾道:「我不會說出去。」
然後他轉身離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想著她說的話……想著她。
原來,這位千金大小姐並非冷漠到無法領會別人的善意,原來,她也懂得顧及別人的感受……難道說,他對她的看法從一開始就錯了嗎?
第三章
黑色的炭筆在畫紙上飛快地來回,女性的纖柔輪廓漸漸地展現出來,然後是一雙帶著異國風味的杏形眼眸……
譚子擎拿下香煙,在煙灰缸沿揮了揮,又叼回嘴裡,裊裊上升的煙雲讓他的雙眼微微地瞇了瞇。
他注視著素描本上那未完成的人像,幾番思索後,拿起橡皮擦,盡數抹去。
私下,他為許多村中人物畫過素描,年近九十的葉婆婆、表情生動的光頭財叔、生活痕跡深刻的各個農人,他認識他們,畫起來輕而易舉,但是這位從紐約市來的小姐,卻讓他難以下筆。
他可以畫出她的五宮,卻畫不出她的神韻,他以為她像個完美卻冰冷的雕像,然而此時他卻不敢肯定。
他記得她的長相,但難以將她定型。
自懂事以來,他就熱愛繪畫,即使當初回到村子時,便已決定安安分分地在小學裡教美勞課,他還是無法放棄這份熱情,因此,畫室裡堆滿除了自己沒人看過的作品,而且仍在增加中。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一個身穿制服、稚氣未脫的短髮女孩探頭進來。
「哥,我回來了。」譚子燕習慣性地站在門外,知道畫室是哥哥的私人天地。
譚子擎合上素描本,捻熄了煙。「今天沒補數學?」
「老師有事,把課調到下禮拜一。」
「嗯……小燕。」他想了想又叫住她,女孩眨著大眼睛等待。「學校的功課重不重7你應付得來嗎?」
「還好啦!暑假的輔導課也比較輕鬆。」
「那就好……零用錢夠用嗎?」唉,傷腦筋,兩人足足差了十六歲,他又搞不懂高中小女生的心思,想要關心都不知道該怎麼關心起,淨問些千篇一律的蠢問題。
「不夠我會跟你拿。」小燕甜甜一笑。「我先去換衣服,路上遇到葉婆婆,她托了些西紅柿要送給對面的新鄰居,我順便去打聲招呼,很快回來。」
不等他開口說話,小燕就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對面的新鄰居?那不就是……
對街的平房裡,麗莎正操著英文跟紐約的好友熱線,也已經抱怨了半個鐘頭。
「……還有啊,說出來你一定不信,我在來這個村子的途中,有一次還得停車讓一群鴨子過馬路。活生生的鴨子噯!真見鬼了!什麼樣的鳥地方會有鴨子阻礙交通,而且還囂張得好像馬路是它們開的?!」麗莎對著老舊的電話筒大噴口水。「不要再笑了!」
「抱歉,麗莎,我只是在想像那個畫面……」凱爾憋著笑,聽得出一點也不抱歉。「你聽起來很有精神,看來鄉下的空氣對你有好處。」
「好個屁……」麗莎低聲嘀咕,把咒罵含在嘴裡。
凱爾當作沒聽見,柔聲囑咐道:「記得要按時吃藥,我給你的綜合維他命每天吃一粒,三餐要正常,睡眠要充足,不要去想工作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比我媽還囉唆!」最受不了這種溫情攻勢了。
她聽見凱爾跟旁人說了幾句法文,然後他對她說:「好好照顧自己,改天我們再聊。」
「小鬍子是不是在你那兒?沒良心的傢伙,有了情人就不要朋友!多講一下會怎樣?我都快無聊死了!」麗莎口中的「小鬍子」是凱爾正在交往的對象,來自法國,在曼哈頓的蘇活區經營一家畫廊。
凱爾輕笑道:「既然你時間多,倒不如在這段期間找個台灣男人交往看看,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一張性格的黝黑臉孔驀地浮現腦際,麗莎只覺得更為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