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再走回房間看見的便是這幅景象。
他放下手中的醫藥箱踱到她跟前,俯下頭。
因為側著臉,她密實的頭巾和長年掛在項際的十字架都斜傾一邊去,只有放在口袋的念珠湊巧掉在裙兜上,快手拾起念珠,手撫上她飽滿額上的柔細髮鬢。
她的發一如上次他抓在手心上的澤度,摘去頭巾,果然,匹練似的發全傾向他的臂,溢滿地垂落下來。
一個小小的修女!快手忍不住用鼻樑挲摩她晶瑩如凝脂的面頰,甚至想嘗嘗她安靜徜徉在眼瞼下的黑睫是什麼滋味。
不過,萬般慾望只化成一個輕如蝶翼的吻,他抱起她走回臥室,幫她覆上絲被後退了出去。
他一反身,冷不防撞上一堵肉牆。
快手由牙縫中擠出豬狗永世不得翻身的髒話,將詩人拉至樓下。「你又死性不改的走路沒聲音,想謀財害命吶!」
詩人盯住略帶慌亂的快手,眼珠一轉,輕掃樓上一瞥,並不辯駁。
他顯然清洗過了,參差不齊的茶色頭髮順著頸抵在肩窩處,脖子下是亮黑的薄毛衣、黑絨褲,一色的冥黑為他斯文清淡的氣質增添了神秘和憂鬱。經過處,詩人很順手地將所有的簾幕窗戶拉下來,然後開了冷氣。快手邊看邊歎氣。「拜託,你也留一扇新鮮空氣給我,老兄!」詩人不為所動,逕自找了沙發坐下。「我討厭夏天。」
「我知道,」要不,有人會病態地在夏至天氣穿上毛衣吹冷氣?「我是很認命,反正你這毛病每年都要犯,我也很習慣了,可是有時候我會想,你沒考慮過只要夏天一到就住到北極去?」
詩人沉下幽靜深邃的瞳眸,表情有些認真。「你說的有理。」
他要找的人或許輪迴在北地也說不定。
快手由他沉思的樣貌測出他的想法。「唉!我開玩笑的,別當真。」
他是認死扣的人,難保不會因為一句玩笑話就殺到不見天日的荒涼地方去。
詩人的薄唇滑過輕忽的笑。「一年不見你還是大驚小怪的個性,我還沒說會去呢!」快手瞪他一眼,又順手給了他一瓶飲料。「老兄,你的玩笑像糞坑的石頭,真難笑。」
他從不敢奢望聽見詩人的幽默。
詩人扳開瓶蓋,可有可無地喝了口。「是啊!」
居然連自己都不否認。
快手最見不得他那恍惚的眼神,那種不見情緒起伏的臉龐並不代表無心,是有道活誰也看不見的傷口,那傷是有口難言的苦,那苦又澀又深,除了詩人自己誰也無法使它癒合。
「意大利那群問題兒童都好吧?」詩人毫不費力地換了話題。他太沉悶,不適合讓人放在嘴上說。
「你再不出現,牧師恐怕要自裁謝罪了,這陣子他為了被迫還俗,煩得人見人咬一口,好歹他是你兄弟,去讓他看一眼熄熄他的火苗吧!」
「我還不能回去。」一旦被家族的事業枷鎖桎梏套牢,想再出門可就難如登天了。
「你呀,有你這種兄弟,牧師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即使已經當了牧師,他還是必須脫下牧師服回去幫忙打理家族事業,誰叫孔融讓梨的那顆「梨」沒人要,一個經年流浪他鄉沒消沒息,迫不得已只好捉看得見的那個充數了。
「是啊!」詩人的目光遙向窗外的一片翠禾,聲音低曳下去。
又是那種沒元氣的肯定句,如果詩人不是他歃血為盟的弟兄,又太過明白他沉靜的個性,快手相信沒有人能跟他「聊天」的。
把一瓶飲料喝空,詩人抿抿嘴。
「你坐立難安是因為樓上那個女孩?」
快手五官全皺在一起。「唉!別莫名其妙害人吐血,什麼跟什麼?」他哪裡表現出坐立難安了!
「你在支吾其詞,繞圈子。」
他認識的快手只有女孩會為他茶飯不思,沒見過他為誰多擔一分心的。
「哼!」快手由鼻孔不是很由衷地妻了不屑。「雖然跟她吵完架後覺得滿痛快的,但是她那死硬派的作風真叫人受不了,我們是火跟冰,不搭軋的。」
這麼明顯的撇清!詩人露出一朵摸不透的笑容。「那小修女了不起,一下就把你收得服服貼貼。」
「唉!」快手握起結實的拳頭由他眼前晃過。「別仗著你有心理障礙病就以為我不敢動你,少胡說八道了。」
「隨你。」詩人並不強辯,他斯斯文文起身。「你愛玩捉迷藏遊戲就繼續吧,令人羨慕的傢伙!」
他要尋覓的那人到底在哪裡?
情重,徒惹一身傷痛!
第五章
披著一頭凌亂的發,唐詩畫靈到空無一人的客廳,只見摻雜金紅火山熔漿色的霞彩已從藍天撤退,淡漠的陰霾如磨光的青銅,暗明不勻地倒掛在地板上,證明她足足睡了一天的時間。
屋裡沒人令她鬆了一口氣。
她居然在鄂圖曼的房間睡了那麼久,不止錯過上課、午飯,搞不好連晚餐都耽誤了。
站在屋子中心,沁涼的晚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撩起她的髮絲,唐詩畫這會兒才驚覺頂上的頭巾在不知不覺中不見了。
她胡亂撫平弄縐的白袍,內心油然生起波紋的紊亂。
「如果,你想找的是快手,他出去了。」遠遠站在冷氣吹得到他的地方,詩人看了她許久。
他的聲音緩緩送來,字字清晰,滿肚子懊惱的唐詩畫像做了虧心事般嚇白了臉。
「你……走路像貓,一點聲響都沒有哇……」
其實她破口想罵的是那種三更半夜才會出現的東東,可在看清詩人半浸在晦色的碩瘦身形時;卻勉強打住了。
不是鄂圖曼。
這意念使她懸吊的心梢稍落實了些,但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失落。
太可笑了!她竟因為出現的人不是他而倏覺黯然,她一向不都把鄂圖曼視為天敵和道不同不相為謀的「賊寇」,曾幾何時開始注意起那壞嘴壞舌的傢伙?
她用力搖頭,將他那攏上心頭的影子從心房撥掉,像去掉花蕊中的害蟲一樣,然後用意念狠狠地踐踏他幾腳——心隨意轉,許是太過專注,唐詩畫果真重重地跺了幾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