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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你那些妹妹們呢?有誰跟你分擔家事?」她的手並不柔軟,是長久操勞下的小手。

  「她們還小。」滿及第有問必答,像一塊任人摩挲的潤玉。

  「是嗎?」堂余幽不置可否。據他所知完全不是這回事,看起來她真是個愛護妹妹的好姐姐。

  若非一味的驕寵那些妹妹,她也不會想要犧牲自己的幸福,嫁給誰都無所謂,這種無私,該稱讚還是說愚昧?

  「我相信她們只要見得了良人,一定會勤儉持家,做個美德良慧的好妻子,開枝散葉,然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堂余幽沒有嘲笑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也許對她來說,妹妹們的「幸福」是一枚能讓她心靈解放的鎖鑰。

  「她們是你的布袋,放下布袋何其自在。」他應道。

  「她們是我的責任,我沒辦法不管。」他好厲害,講出來的話很深奧,她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大概瞭解一點點。

  希望她應對得不會不得體才好。

  這一想,她緊張得全身冒汗,感覺衣服都快濕透了。

  她羞澀的眼光不知要置於何處,只好鎖著從外頭灑進來,照射在地上的陽光,驀然發現光線照耀著堂余幽的鞋腳。

  「啊,不行!」滿及第輕呼,拉著裙擺立刻站到向陽的地方為他擋住光線。

  鬼怕陽氣,要是他蒸發了,她怎麼辦?她不要真的守寡,連夫君的鬼魂都不見。

  「你這是做什麼?」她把自己當塊布一樣的攤開,哪兒有陽光她就遮哪,莫非……

  堂余幽是聰明絕頂的人,稍加思索就瞭解滿及第這麼做是為什麼,他滿腔的熱血都因為她這孩子氣的動作溫暖起來。

  「我剛才有沒有握了你的手?」

  「有……你的手是溫的。」滿及第恍然大悟。

  「所以嘍,我不怕這點陽光,倒是你別曬傷了才好。」到如今她還以為他不是人。

  想想她堅持帶著牌位嫁過來差點嚇昏很多人。

  堂余幽不禁莞爾的笑了笑,人活生生的看著牌位刻著自己的名字,這種感覺真是新鮮。

  「你是活的?」她想起來,自己求婚的那一夜,他似乎也表白過。

  「貨真價實!」要這樣對著別人保證自己還有呼吸其實有點好笑,但說也奇怪,他並不想讓她誤解他。

  他不介意的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滿及第很快的伸出手,兩手交握。

  她臉上露出很難形容的表情,接著「咚!」一聲便往後倒——

  昏了過去。

  ☆ ☆ ☆

  堂余幽愛書,有滿架子的書冊,滿及第用雞毛撣子輕輕拂過。

  多好,人能識字是天大的恩惠。

  像她,大字不懂一個,能數數已是勉強。

  要是她也能知道這些白紙黑字裡的意思有多好,閱讀,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吧,搖頭晃腦,吟風詠月,那蚯蚓一樣的一撇一捺能引人進入何等模樣的時空洪流,她想得出神,忘記自己進來書房是為了哪樁。

  「你在這裡。」堂余幽一踏進書房就看見她愛不釋手的摸著牆架上的經典書籍,一冊冊,非常珍惜的,平板的五官因為心緒轉動,散發出一種宛如珍珠般的光澤,令他炫目。

  滿及第冷不防回頭,有些張皇失措。

  「對不起,我沒有經過你的允許私自翻書,別生氣。」

  堂余幽嘴角漾笑,意態悠閒,「書本來就是要讓人翻閱欣賞,我怎麼會責怪你,你喜歡的書都可以拿去看,不用客氣。」

  她拿在手裡的是本波羅蜜心經,這讓他不經意想起她曾經發願要遁入空門的話語。

  「對不起,」滿及第彎腰,如瀑黑髮披瀉而下,「我是很喜歡這本紅冊子的香味,可是,我只是翻翻……我不識字。」她羞死了。

  母親年年懷孕,一年年產下妹妹,幾乎從她懂事開始就在尿布跟妹妹們的哭泣聲中長大,常常肩上背一個,手裡拎一個,眼睛還要四面八方的盯著滿地爬的其他妹妹,每天忙到虛脫才能上床睡覺,明日醒來又是一模一樣的日子,根本不可能進私塾讀書。

  最後母親受不了精神的壓力上吊自盡,爹親過沒多久也因病去世,她更扛下持家的重擔,從此為拉拔妹妹們長大奔波忙碌。

  「把頭抬起來,不識字不是你的錯。」

  堂余幽的聲音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溫柔,滿及第全身的不自在都因此消失。

  「我來打掃,沒想到被這些豐富的書給吸引,我會把弄亂的書歸位的。」

  「是誰要你做這些雜務的?」

  「沒有人要我這麼做,是因為以前在家常忙得團團轉,現在我閒不下來。」

  「想識字嗎?」他憑欄坐下,全身洋溢著溫潤如水的溫柔。

  滿及第驚喜交加,「我?」

  「我閒著也是閒著,與其讓你把時間浪費在家事上,不如教你學些能豐富心靈的東西,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他的笑意發自真心,沒有摻雜一絲虛偽。

  「我很笨呢,而且年紀太大怕學不來。」她都過了啟智的年紀還來認字讀書,會不會貽笑大方啊?

  「活到老學到老,這才是人生—你看我,我老是閒著,品茗、釣魚、看書、散步,不見得汲汲營營才是人生。」這種日子才是他想要的。

  在他眼前流過的血腥足以成滔滔大江,身處在權力傾軋的複雜環境,生裡來,死裡去,已經恍如比普通人多活了三生三世,名利於他如浮雲,餘生他只想過得靜謐,隨遇而安。

  一思及戰爭所造成的血肉模糊的景象,屍首遍地哀嚎不斷……

  一股尖銳的疼痛筆直刺進堂余幽的腦子,好似有人拿著利刃拚命揮刺,至死方休。

  「啊!」他摀住疼痛的頭。

  「相公!」滿及第發現他不對勁,忙不迭的搶上前,卻不太敢碰他。

  他緊閉著眼,臉色發白,冷汗佈滿額際,幾乎快昏厥過去。

  可惡之至!怎麼挑這節骨眼發作,明明已經幾個月不曾這樣了。

  他的腦海中——鼙鼓撼動地、驚破天,旌旗折,盔甲破,戰馬倒,滿山遍野的傷殘兵卒,淒厲的哀嚎……殺殺殺,殺紅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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