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芙不發一語,默默彎下腰,然後頭也不抬地,小心翼翼地,把它搬過去給他看。她這才抬頭瞥了他一眼。
克倫緩緩地望著它,眼神若有所思,似乎在仔細評估它。然後,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發出簡單的一聲反應。
「下一組!」他吼叫道。
那股反抗的情緒又再度升起,刺痛著她全身。讓她五臟六腑翻攪成一團稀泥。她恭敬順從地把第二組設計模型擺在他腳邊。
「這是什麼?」他舉起手杖指著模型一端。
「這是你說過你要的絲綢樣本。」她自衛地辯解。她用了絲紋紙代替真實的絲綢,它的質感使得整組模型看來很逼真。
「OK!再看看另一組!」
她第三度轉身去搬模型過來時,簡直恨死他了。她就像個必恭必敬畏首畏尾的小婢女,彎腰屈膝待候著一位妄自尊大的黑王子。
這回他的沉默更久了。最後他才終於作了結論。
「我們待會再談,他們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了,你就留下來觀賞。你可以坐到最前面那排的貴賓席,如果你能從這裡爬下去而不至於把整個舞台拆了的話,就請入座吧。」
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轉身離開了。他用手杖在舞台的原木地板上敲了三下,舞者們便紛紛上台就定位,剎那間整個舞台又充滿了靈活纖細的身影。她對他們訓練有素的高效率精神驚歎不已,趕緊靜悄悄地溜下台,奔向前座。
他說待會再說,是不是個壞預兆呢?
蘿芙試著回想他剛剛下命令時,簡短有力的語氣和抑揚頓挫的聲音,試著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來預測他的最終判決。
但是,她只記得他的種種表情;他緊繃的嘴唇線條和他揚起的濃眉;他顴骨的弧度;他吸引人的氣質。
他們之間差異太大了。她感到一股挫折感在她體內竄升,洶湧怒吼,激得她絞痛不已。然後突然之間,她才恍悟,明白她一直沒過來劇院找他,全是因為她在刻意避開他,企圖和他保持距離。她一直害怕和他面對面,她一直在和自己的真心玩捉迷藏,故意不肯承認,故意蒙騙自己。如今,這一切已經很明白了。
她不能再否認了。這股炙熱的情感,已經燃燒得太久了,燒得她失去理智,燒得她麻木無力,燒得她狂亂髮暈了。
她早知道再次面對他的後果:她會目醉神迷,她會為他癡狂,同時她會承受心如刀割的折磨。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遇過這種情況,她毫無經驗,更不知如何應付。天啊,她實在不想去體會這種滋味,這就好像她不得不從自己舒服安全的保護殼裡踏出來,面對燦爛奪目、火熱危險的艷陽,逼得她融化在那股龐大的力量之中。
蘿芙努力把注意力轉回舞台,試著專心觀看舞者的動作和步伐,然後看看她自己的設計能否配合他們?效果好不好?然而,她眼裡始終只有克倫。
克倫。他正倚靠著手杖,站在舞台側的陰影之中。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舞者身上,她看見他用手臂動作來示範一組轉身的舞步。他的每個手勢,都強烈地暗示著他以前曾經是多麼有才華,同時也生動傳達出他現在仍舊充滿生命力,讓她再次體驗到他的偉大和自己的渺小。
她相信這將會是自己和他共事的最後一天了。她開始把他的外表和神情,他的每一處細節,都一點一滴刻在她心坎裡。她要永遠記得他的一切,他的每句話,每個動作……
哦,她感覺她的靈魂正在狂熱地震盪。
她知道她失敗了,她的分數不及格。他的憤怒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她不能達到他的標準,她無法滿足他的要求,他對她大失所望,他曾說過他要百分之百的成功。沒錯,她也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可是看來並不夠!
她突然聽見他宣佈排練結束,舞者們紛紛解散離去。
最後,她看見他出現在舞台中央,一個人站立在空蕩蕩的舞台上,疲倦佈滿他的臉。然後,他舉起手遮住眼睛,瞇著眼窺視前排漆黑的貴賓座。
「葛小姐?你還在那裡嗎?」
她發出微弱的一聲回應,但不禁懷疑他聽不聽得到?
「能不能請你走上來,謝謝你。」他呼喊著。
「馬上來!」她擠出嘶啞的叫聲,匆忙地跳起來,趕緊衝上舞台的階梯,她搖搖晃晃地爬上舞台,差點又摔倒。
他望著她走向他.,他嘴角扭成一絲諷刺的線條。
「你會讓我們工廠的全體工作人員受寵若驚,親愛的。讓我們祈禱他們不會辜負你的高度期望。」
「對不起?」她實在聽得一頭霧水。
「我不介意付加班費。正如你剛才宣稱,如果這些模型早在幾天前就已完成,我認為你實在應該讓他們參與一份,這樣他們也可以得到確定指示或重新安排自己的工作進度,而不會佔用多餘的資源。無論如何,我相信這麼做的成果將值回所有代價。」
「對不起?」蘿芙繼續重複追問,一臉茫然。
「怎麼回事?」
「我不明白!」她衝口說出,
他發出一連串難以理解的音節,他的眼光掃過她羞紅的臉,惡意而戲謔地望著她的狼狽樣。他接著停頓下來,專注地凝視她的眼睛。
「別以為我收回了我剛剛說過的話。你這陣子已經過了一段舒服得驚人的神奇時光,不過到此為止。如果你真的想發揮你所有的潛力,達到你最大的成就,我們就得採取一些行動來解除你身上的魔咒,好嗎?」
蘿芙只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腦裡一時還裝不下這麼多轉變。
「我們到樓下工廠去吧,」他突然提議,「你一直對我沉默寡言。也許,你和木匠們比較能清楚溝通吧?」
「你是說,你接受我……我組合的這些……模型了?」她猶豫遲疑,不敢置信。
「我認為這些設計相當高明,爾凱的選擇大概會再一次被證明沒錯。」他伸出一手,「拜託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