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崎峻立在床旁,凝視了她的睡臉一會,目光戀戀地,幾番不捨移開。許久,才閉閉眼,狠下心轉身。
說是「喝杯水」,但喝那杯水的時間顯得極漫長,遲遲沒再回到床上。朦朧間,似乎聽到槍匣裝卸的細微聲響,朱雲猛然睜開眼,伸手一摸,床邊是空的、冷的。
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她跳起來,赤腳踩在地上,喊著嚴崎峻的名字,一邊跑到外間,披頭散髮,模樣凌亂,一顆心也凌亂。
「怎麼了?」嚴崎峻在外間,見她一身慌急凌亂,心一痛。
「我以為你——」她撲到他身上。
以為他丟下她——也許不能說「丟」,但即便是為她好、為她著想,她也不要他一聲不響留下她,自己去冒險,面對那些事。
「我只是喝杯水」他揉揉她頭髮。「時間還早,再回去睡會,嗯?看妳累的!」
她搖頭。「現在幾點了?」
「二點多。」
半夜二點多。睡了一個多小時了。
「聽話,再回床上多睡會,思。」嚴崎峻親愛地親親她。
朱雲又搖頭。一個人,她睡不著。
好多年了,都是這樣。一個人,很難安心地睡著、睡好。即使吃了安眠藥,結果更糟。知道沾染藥物上癮的後果,所以她乾脆吃維他命算了,吃一種心理安慰。她買各式各樣的維他命,綜合維他命、ABCDE、深海魚油、葡萄子,還有口服人參液、雞精、靈芝液……等等,有什麼買什麼,吃一種心理的慰藉。
「我陪妳再睡一會?」他不捨她睡眠不足而憔悴的神態。
好一會她沒說話,忽而仰起頭,渴盼地凝望他。
「我們離開這裡好嗎?」
他心一顫,輕輕擁住她。「我每天都這樣希望……」
拋掉一切,跟著她,兩個人一起,世界哪個角落都好,過他們平穩的生活。
她摟住他,緊些,又緊些。
然後,她看見桌上那把槍。
現世即使安穩,他們平和的日子也不會那麼容易就來到。不是他們放不放、拋不拋開的問題,他們被迫牽進——不是沒有選擇,但也只有那麼一個選擇。
「你打算過去?」她平靜地問。
嚴崎峻身子微動,抱著她緊一些,像解釋。「吳律師只是受托處理遺囑的事,跟這件事畢竟無關,無端被牽連進來,道義上過不去。」
「塗宏的話並不一定那麼可信……」
「只能賭一賭了。我會小心的,妳別擔心——」
「什麼意思?『你』會小心?你打算拋下我?」朱雲猛抬頭。「我說過,你休息撇下我,休想擺脫我!」
「妳聽我說,朱雲——」他何嘗願意留她獨自一人!但如果她的選擇,一切因為他;他的決定,一切也是因為她。因為愛她,所以更不願也不能牽累她。
「我不聽!無論如何,你都休想!」她何嘗不明白他心意!就是因為明白,她不肯聽,不肯被說服。
「朱雲,聽我說——」
「我不聽!你總是有話、有理由!」她並不是太脆弱的人,所以這麼多年,一個人才能那樣熬過來。但她不要再有分離這種事,不要他留下她,不要他為她著想。
「朱雲,我自己一個人去,是有理由的。」怕她不肯聽,他耐心解釋。「帳冊在妳手上,他們有所顧忌,不會對我怎麼樣,我不會有事的——」
感覺到她頓一下,冷靜下來。輕撫她臉龐,安撫她。
「我想過了,一切都算了,他們要什麼,都給他們就是。什麼遺囑、什麼財產,都隨他們,我都無所謂。我去跟他們談判,用帳冊跟他們換吳律師以及我們的自由,以後各不相干。」
朱雲吸口氣,混亂的情緒沉靜下來。「他們會肯嗎?」
「會的。這對他們毫無損失,又能得到一切,他們沒有理由不肯。」
「可是利老大那件事,他們肯罷休?」
「光我爸的遺產,就夠他們吃喝不盡,他們該心滿意足了。」
就怕他們不滿足!朱雲仍不放心。「其實就算你不出面,他們需要吳律師宣讀執行那份遺囑,根本就應該不會對吳律師怎麼樣。他們頂多逼迫他更改遺囑,或偽造遺囑,吳律師的安全,其實應該無虞。他們只不過是想逼你出去,趁機對付你。」
「這些我都想過了。他們或許暫時不會對吳律師怎麼樣,但如果我不給他們保證,他們不會安心。」
「但是——」
「我明白妳的顧忌,那些人不可信,但現在我們也只有賭一賭。所以,我才希望妳留在這裡,帳冊在妳手上,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那麼合情合理,並不似想「撇下」她,而是需要她做「後盾」——但朱雲還是覺得不安,事情能那麼順利就好了。
嚴崎峻擁了擁她,包圍住她的不安。
最理想的狀況是那樣,但他自己也不肯定能否那麼順利。他決定隱忍、退讓,一切都算了,希望給朱雲一個安穩,但如果那些人不知好歹不肯罷休——
至少,他不希望朱雲被牽連。
*** *** ***
嚴崎峻離開後,朱雲怎麼也睡不著。怎麼可能睡得著!無邊無際的空虛、擔憂、不安,各種焦切、混雜的情緒,排山倒海一下子向她襲來。
她勉強翻著帳冊。一條一條的,收的賄款、付的關係費,哪個議員拉攏打點了,哪個地方官員建立了互相關係,又給了哪些捐款、支持了哪個人多少政治經費,都列得非常清楚。
嚴達的秘書韓森顯然是主要操手,脫不了關係;就連嚴太太也參上了三兩筆,逃不了被調查的可能。顯然嚴達早就懷疑他們兩個人,只是在有所行動前,他自己先發病倒下去吧。
那個叫塗宏的,韓森的秘書,好像是個小角色——至少,沒有大到讓嚴達提防到,在帳冊上埋伏上一筆。嚴達這麼做的目的,當然是預防萬一,好控制那些人;他那種狡猾的人,總有脫身、全身而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