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爸爸不死,你一定很快活。」
「如果又不存在。」他點出事實。
「可是我好喜歡『如果』,希望『如果』能存在。『如果』我不發燒,現在我會和媽咪躺在床上聊學校發生的大小事情;『如果』媽咪好好的,我們會一起想辦法度過沒有爸爸的日子,是我的壞脾氣害死媽咪,我好討厭自己。」
首度,她向人透露內心罪惡。
無忌握住小憫的手,他懂,她的憤怒對自己,所有人都看到她的壞脾氣,卻沒看見壞脾氣後頭,是她的罪噁心虛。
叨叨絮絮地,她訴說自己的心情;安安靜靜地,他傾聽她的言語,兩張稚氣的臉龐被天水澆得濕淋淋,不過,他們談得很起勁。
今夜,他們交心,他們的友誼蓬勃發展。
今夜,無忌成為趙憫生命中的重心。
相握的手,牽繫起他們的未來,孤獨的人生,有他,真好!
*** *** ***
雙手在半空中揮抓,溺水了,她在尋找救命浮板,東張西望,放眼所及,茫茫大海中看不見任何東西。
「救命……」趙憫張嘴呼救,鹹澀海水從她口中灌進去。
為什麼她在這裡?為什麼沒人陪她一起?為什麼天地淨是黑漆?她嚇壞了!
「媽咪……媽咪……」斷斷續續地,她發出囈語。
無忌剛念完書,準備就寢,睡前,他先到樓下廚房喝杯水,回房間時聽見小憫房裡傳來忽高忽低的叫嚷聲,短暫遲疑後,他推門進去。
房間裡,大大小小的燈全亮著,就連浴室裡的燈也不例外。床鋪上,小憫滿頭大汗,輾轉翻身。
無忌走近,拉住半空中揮舞的兩隻纖瘦手臂。
無忌坐到床沿,她滿面淨是淚水,連睡覺都不得安寧?一點憐惜、一點不捨,他想把她抱進懷裡。
看見了!大海裡除了她,還飄著一個人,她不會游泳,但她死命滑動腳丫子,奮力向前游。
近一些,她看見一團黑影,再近一些,手酸腳累,她鼓足勇氣向前游。
手伸去,她幾乎要碰到了……身子往前竄,抓到了!那是柔軟的黑、像絲絨般的黑……
太好了,有人在,她不孤單,努力撥開黑色頭髮,小憫的笑容在接觸到發下的那張臉時,飽受驚嚇。
紅色鮮血自她額間汩汩流出,慘白臉龐上鑲著兩顆油亮眼珠,對不了焦的眼睛死氣沉沉,她不是別人,是小憫最愛最愛的媽咪……
「媽咪!」
尖叫一聲,趙憫倏地驚醒。瞠大的雙眼裡滿是茫然無依,濃濃的恐懼填滿她的臉。
「不怕,只是惡夢。」
無忌把趙憫從床上抱起,放在膝間,不介意她滿身汗濕,把她的頭收進自己懷裡,大大的手輕拍小憫背脊。
她叩住他的腰際,一刻不鬆懈。
「別怕,我在。」
「媽咪死了……」她喃喃自語。
她還不肯承認母親早已離去?無忌點頭,他懂,他也是花好長一段時間,才相信自己從天之驕子變成孤兒。
「怎麼辦?媽咪死了?」小憫仰頭望他,串串淚滴在臉上劃出欄杆。
「她並沒有真正離開,總有一天,妳們會在天堂相聚。」
「什麼時候?」
「等妳長大,等妳把妳媽咪想做卻來不及做的事情全部完成後,妳們會在天堂見面。」
「那麼久……我真的很想她。」
「我知道。」
很簡單的三個字,奇異地安撫了她的心思,有人懂自己,真是很幸福的事情。
「妳可以對爸爸耍脾氣,但別花太久的時間和精力;妳可以傷心媽咪突然離開妳,但是別讓自己一直躲在悲傷裡。」他又說。
別生氣嗎?對於無忌的話,她似懂非懂,但她乖巧地點了頭。
「妳等一下,我馬上回來。」把她放回床裡,他說。
「你要去哪裡?」抓住他的手,她不想他離開。
「妳發燒了,我下樓拿藥。」
「不必。」他想鬆開她的手,她固執不放。
他堅持。「等我一下。」
「發燒沒關係。」她急嚷。
「不行,小病不醫,會釀成大病。」硬掰開她的手,他用最快速度下樓。
「發燒真的沒關係,淋淋水就會好了……」她在他背後說,無忌沒聽分明。
想證明什麼似地,她赤腳走進浴室,站在蓮蓬頭下,旋開開關,冷水嘩啦嘩啦從頭往下沖刷。
水冷得讓人牙關打顫,小憫咬牙忍住,她記得那天,就是站在風雨夜裡,又冷又冰,不多久,發燒不見了。
無忌衝上樓時,發現小憫不在房內,循著水聲往浴室方向走,打開門,蓮蓬頭下方站著一個濕淋淋的女生。
總是看見渾身濕透的趙憫,水把趙憫淋得楚楚可憐,很想罵她,但她臉上偽裝出的堅強教無忌罵不出口。
「妳在做什麼?」沒見過比她更荒謬的了,感冒還淋水,除了笨,你還有更好解釋?
「再一下就好。」
轉過頭,趙憫臉上掛著巴結笑容,對父親的感覺移情,從現在起,她的乖巧專為無忌。
他走上前,關上蓮蓬頭,觸及寒冷的冰水,他咬唇忍住火大。
她是敏感的,即使只是些微的表情變化,巴結笑容自頰邊消滅,望他,憂鬱浮上眉間。
「別擔心,淋過水,就不會發燒了。」她企圖解釋自己的行為。
「誰教妳的?」他把她從浴缸中拎出來。
「我試過,有用。」她認真說。
「有用才怪。」抓來大毛巾,當頭蓋下,拭去她的滿身濕。
「有用。」她堅持說。
不理她的堅持,帶小憫走出浴室,無忌從衣櫃裡找來乾淨睡衣換上,再把藥細心地餵進她嘴裡,用量是自己平日的一半。
他拿來吹風機,替她吹乾長髮。那是母親常為她做的動作啊,暖暖的風吹在頸間,輕柔撥弄,彷彿夏季裡的南風,酥人心胸。
輕輕搖晃,半瞇眼,彷彿彷彿,媽咪在身邊。他的手在她頸邊輕輕撥弄……軟軟柔柔的手指滑過她發間、她心底,從今以後,她的眷戀有了新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