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雋轉頭看她一眼,神情疲憊,沒有說話。
呂彩梅繼續敲著,給他臨門一腳:「大傻瓜,被敲才知道痛!再敲你不醒,就自己埋到土裡當地瓜,吃一輩子的苦瓜嘍。」
嘿,總算整到雷雋了,她丟下信件,得意洋洋地下班離去。
※※※
夢境迷離,樹葉隨風搖擺,蟬鳴嘈雜交錯,唱出一個窒悶炎熱的夏天。
二十歲的他,在校園裡發足狂奔,穿過教室、跑過走廊、越過小街,直接衝進女生宿舍,在焦急的女同學指引下,心急如焚地跑上頂樓。
一群女生看見他來了,立刻散開,他見到了最怵目驚心的一幕。
雅欣坐在女兒牆上,雙腳踏著椅子當腳凳,只要一個不穩,她就會摔下去!「雅欣,你做什麼?下來呀!」他走上前,聲音發抖了。
「你來做什麼?我看到你,更不想活了。」蘇雅欣哭泣著。
「雅欣,拜託你不要這樣,我已經跟你解釋過,我只是幫許碧芳搬家,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移情別戀,不愛我了。不要過來,你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蘇雅欣大哭大叫,身子搖搖晃晃,隨時都會發生意外。
他全身顫抖,汗流浹背,火辣的日頭曬得他頭昏眼花,幾乎看不清楚那張哭得扭曲的臉。
「好,我不過去了,雅欣,你下來好嗎?」
「嗚嗚,我不要活了。」蘇雅欣掩面哭泣?「我的心全給了你,我這麼愛你,你卻這樣對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死給你看,教你難受,哎呀……」
兩個女同學趁她哭得唏哩嘩啦,一人一隻手將她拉下女兒牆,他立刻跑上前,緊緊地抱住她。
「雅欣,雅欣,別這樣,你該知道我很愛你……」
「我不愛你。」
蘇雅欣忽然掙開他的懷抱,露出一個媚笑,跟著一位學長走了。
為什麼會這樣?他全心全意愛她,為她花了那麼多心思,做了那麼多事,就是希望她幸福快樂;因為他曾經發誓,只要他喜歡上一個女孩,他一定會好好愛她,絕對不像爸爸那樣背叛媽媽……
宿舍頂樓不見了,他困在沒有出路的黑暗裡,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男孩。
「小雋,好乖,這杯汽水給你喝。」美麗的媽媽給他一杯白色汽水。
「媽媽,好苦,我不要喝。」
「小雋你快暍,媽媽也要喝,喝一點點就好,嚇嚇爸爸。」
「要嚇爸爸?好好玩,那我暍了,只喝一點點哦。」
「小雋真乖,喝完爸爸就回來了。」
「媽媽,可是爸爸回來,你要跟他吵架,我不喜歡。」
「不會了,以後不會吵了。」
「真的?」他好開心。「我最喜歡爸爸媽媽了,我們全家一起去兒童樂園玩,好不好?」
「好。」美麗的媽媽暍下一杯汽水,撥了一通電話,睡在床上。
他睡在媽媽身邊,問道:「媽媽,你打電話給誰?」
「我打電話到爸爸的公司,叫他們找爸爸,爸爸才會趕快回來救我們。」
「救我們?」
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連聲音也不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他。
死寂……
雷雋駭然驚醒,手上的雜誌掉落地面,客廳燈光明亮溫暖,配合他躺著的布面沙發,營造出家庭的溫馨氣氛。
他坐起身子,揉著額角,在這個週日的颱風夜裡,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狂風暴雨敲打著玻璃窗,呼嘯風聲夾雜大雨沖刷,將北台灣捲入了暴風半徑的範圍裡。
他早就關妥所有的門窗,風雨再大,他還是安坐在自己的城堡裡,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他撿起地上的雜誌,仍是翻開在他看了好幾遍的那篇報導。
那是一篇很尋常的績優公司報導,不尋常的是負責人的妻子蘇雅欣。
雷雋又看了下去。
……身兼副總經理的蘇雅欣表示,當初嫁入豪門,原以為可以當少奶奶享福,不料房地產慘跌,夫家家族背負數十億負債,而他們夫妻初次投入的科技產業也不順利,第一年慘賠一個資本額,面對整座倉庫的存貨,夫妻倆欲哭無淚……連續三年,他們低聲下氣向銀行求額度貸款,以廠為家,不斷與技術人員研發,終於做出最新型的產品……該公司前景看好,準備明年上櫃……
雜誌上有一張負責人夫婦的合照,蘇雅欣變得成熟內斂,不再是當年那個刁蠻任性、愛要小姐脾氣的小女孩;她的丈夫也不是那位學長,而是她年輕時最討厭的禿頭肥胖男人。
雷雋合起雜誌,歲月改變了蘇雅欣,悴煉出她的成熟度,那他呢?
很難想像當初愛了她一整年,後來他慢慢想通了,那時的他只是「為愛而愛」,為的就是慰藉他七歲以來空虛孤寂的心靈。
跳樓事件後,他再也無法承受這麼激烈的愛情,愛則生,恨則死,毀天滅地,以生命為代價訴諸報復,死者去了,再也得不到所求、所想的愛,連帶也剝奪了生者歡笑和愛人的能力。
若是真愛,何以要弄到玉石俱焚的地步?
要是當時蘇雅欣跳下去了,人生歸於休止符,也就沒有往後的燦爛樂章;就像他媽媽弄假成真,從此消失在他和爸爸的生命裡……
電話鈴聲打斷他的沉思,雷明倫的聲音傳來。
「小雋,聽說台北有颱風,還好吧?」
「沒事,風雨大一些而已,中午我去老家看過,沒有問題。」
「呃……沒事就好,那……小雋你早點睡。」
「明天停止上班,無所謂。」雷雋感覺到爸爸語氣裡的客氣,他做個深呼吸,沉聲問道:「爸爸,你愛媽媽嗎?」
電話線彷彿被颱風刮斷,雷明倫怔忡好一會兒,這才說:「愛。」
「愛她,為什麼傷害她?」
「是我錯了。」
「但是媽媽也傷害到你了。」
「小雋?」
「你在外面找女人是不對,但是媽媽不該將生命賭上……」
愛得太深入、太偏執,何嘗不是一種自虐虐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