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她們穿著的精細絲質衫裙,燕柔笑道:「阿忠發達了,葉嬤嬤你可安心養老。」
「人老了,總會想起一些舊事,也是不安心,所以就來這裡上香了。」
燕柔心一動:「有一句話,我一直想找你問……」
「我明白,我們到一邊說吧!」
幾個女眷到一旁賞蓮,小春小夏找了石凳坐下休息,而蝶影則蹦蹦跳跳地找於樵去了。
「大小姐,你這女兒真不像你呢!」葉嬤嬤望著蝶影的背影。「以前你好文靜、好溫柔。」
燕柔扶葉嬤嬤走著,她的思緒也回到了年輕未嫁時。「二十二年了吧!那件事……」
「你還褂在心頭嗎?」葉嬤嬤輕歎一聲。「你那時候一直哭,說是不相信孩子已經死了,可你現在都當祖母了,還惦著這件事?」
「我怎麼能相信?」燕柔視線落到大殿中的釋尊佛像,那是她長久以來的心靈依靠。「他是我的兒子啊!是你幫我接生的,他的哭聲好宏亮,我還餵他喝奶,怎麼我一覺醒來,他就死了呢?」
「你不是不想生下他嗎?」
「懷胎十月,他畢竟是我的一塊肉啊!」燕柔情緒略顯激動。「即使那個人不想當孩子的爹,但我是孩子的娘啊!」
「大小姐,你那時和鍾少爺已經有婚約,又怎能帶著一個孩子出嫁?對燕家而言,要是你未婚生子的事傳出去,更是顏面盡失啊!」
「是你們……把孩子弄死了嗎?」
「沒有,但孩子確實是發急病死了,送出去埋了。」
「那你們把他埋在哪裡?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
「一個沒有名分的死嬰,隨便挖個坑便埋了,怎能找得到?」
燕柔想到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小生命,心頭不覺絞痛起來,眼裡溢滿淚水。「今天三月十九,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我每年都來上香。」
「唉!那時候夫人不也勸小姐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嗎?」葉嬤嬤和藹地拍拍燕柔的手背:「二十多年了,小姐在鍾家當了主母,生了鍾家的兒子女兒,那些燕家大小姐的事情都過去了。」
燕柔以絲巾拭去眼角淚珠,輕笑著:「我早忘了,只是今天見到葉嬤嬤,又勾起了往事,不談了。」
「我老人家記性不好,很多事情也忘了。」葉嬤嬤笑著,心裡卻為燕柔歎氣,如果她真的忘了,又為何每年來上香呢?
告別了葉嬤嬤,燕柔獨自上大殿禮佛,等了一會兒,不見蝶影出現,小春和小夏又不知跑去哪裡玩,她只好懷著心事,在寺內隨處漫步。
她每個月至少來一次水月寺,對寺裡地形十分熟悉,剛才聽師父說寺方打算翻修禪房,她慢慢走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寺後的禪房。
禪房門口大開,並沒有聽到木工敲打的聲音,她俏聲跨過門檻,見到一個滿頭灰髮的男子背對也坐著,似乎正在低頭雕琢東西。
倚牆擺滿了一支支剖成一半的竹子,去了青皮,長約三至五尺都有,有的竹面上用毛筆寫了宇,有的竹面宇跡則已被雕空,而每支雕過字的竹子底端則刻有一個菩薩。
燕柔認得那是住持文真大師的墨跡,他寫的是心經,一支竹子寫上一句,她從「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一句句讀起。
每讀一句,她便看見底端的竹雕菩薩,觀見之時,自然起了虔敬之心。只見各個天神面目不同,衣飾、法器、座騎也各自相異,而刻工精細,更是難得佳作。
心經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而這個竹藝刻工……她更熟!
燕柔震駭地望向那名男子。
那個背影、那拿刀的姿勢、那低頭專注的神情,長久以來,一直就是深烙在她心底的剪影。只是,昔日黑髮,今日白頭,還有他臉上刀刻般的痕跡,在在說明了歲月的流逝。
於笙聽到了聲響,他以為是寺裡的僧人,抬起頭來想打招呼,一見到燕柔的容貌,他的神情瞬間凝結。
多少年了,他們不曾這樣靜靜對望?
兩人的表情仍然平靜,但眼裡儘是波濤,燕柔目光越過了那癡纏的眼眸,看到於笙身後未完成雕工的竹子,上頭寫的是「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
她能沒有罣礙嗎?直到此時,她才明白,他就是她永遠放不下的罣礙。無論她再怎麼清心,再怎麼念佛,但曾經有過的愛恨纏綿,卻沒有隨著他們骨肉的死去而消失,二十多年來,她的心仍莫名地與他相戀。
「你在這裡……?」燕柔終於開了口。
「大師要我刻心經,所以我就在這裡。」
「我們的孩子,死了。」燕柔忘了「忘記」,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那時她已懷胎五個月,兩人相約暗夜離去,可是,他退卻了,她癡癡地等候,他終究沒來!從那夜起,她絕望,再由絕望生恨意。
「噢……」子笙垂下眼皮,又開始雕刻字跡。
「你為什麼不告而別呢?」
「我忘了!」
「你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燕家會承認這個孩子嗎?」於笙的語氣平靜地不掀起一絲風浪。「他死了,不在世上受苦,倒是福氣。」
燕柔緊緊攢住手裡的絲巾,抿緊了唇,原來……他根本不在乎她和他們的孩子。
那她何必掛念著他,無法遺忘?
「爹!爹!」長廊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還有宏亮興奮的叫喊:「我帶小蝶來了!」
「伯伯,我來了!」這是蝶影高亢的笑聲。
於樵和蝶影旋風也似地出現在門口,兩人緊握著彼此的手,臉上儘是甜蜜的光采。
「娘,你也在這裡啊!」蝶影拉著於樵走上前,臉頰泛著紅暈,她開心地道:「這是阿樵哥哥,那是伯伯……」
於笙和燕柔互望一眼,那一瞬間,他們都明白了。
於笙見到小蝶脖子上鮮紅的吻痕,他徒然變了臉色:「阿樵,放開小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