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介意嗎?」她蒙著臉。
「當然不會!」他扶著穆棉的肩膀,發現她在劇烈的顫抖,大聲了起來,「就是穆棉的孩子嘛!為什麼我要介意呢?」
穆棉也大聲了起來,笑。害至勤不知怎辦。
她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你以為我懷孕了,所以拚命燉補品給我吃,對不對?」
以為?「難道沒有?……」
「這些燉補品的錢,都是你自己出的,對不對?」
「那、那是…那是小抽屜裡的錢…」至勤臉紅了起來。
「說謊。」穆棉輕輕搖搖頭,「但是我喜歡你這種說謊的表情。」親親至勤的臉蛋。
她出神了一會兒,模糊感傷卻也幸福滿足的神情。
「就算我被強暴,就算我懷了強暴者的孩子,你還是愛我。對嘛?」
「當然啦∼」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為什麼要懷疑呢?
穆棉不知道要怎麼告訴他,至勤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在現實中根本是可悲的相反。
她想起自己的同事。因為歹徒侵入了她的租處,被強暴以後,論及婚嫁的未婚夫馬上解除了婚約。因為覺得她,被「弄髒」了。
瞬間,覺得自己非常的幸運。雖然穆棉不覺得自己被弄髒。
「不會有那個孩子的。從來有不會有。真的。」她握著至勤的手,輕輕吻著努力幫她進補,努力讓她快樂的手指。
突然覺得有點倀然若失,卻也鬆了口氣。畢竟,一個小孩代表的是一生的牽絆。對於他這樣恐懼親子關係的人來說,實在是個很大的負荷。
但是…他卻覺得有點想哭。
少掉一個可能會無條件愛他的人。他夢中的小小嬰孩和奶香,就這麼沒有了。
「這麼想要小孩阿?」穆棉笑了起來,「那我們生一個好了。」
他的臉馬上飛紅起來。
「阿?」看著他漲紅的臉,穆棉覺得荒謬又好笑,「至勤,原來你還是處男阿?」
「混、混蛋!不要說出來!」該死…穆棉的睡衣少了一顆扣子…
他衝進洗澡間,狠狠地衝起冷水澡,也許該加點冰塊…
長得再可愛,還是有著男人的悲哀。
他又想哭了。
她的貓(三十五)
後來穆棉去看醫生,笑著跟他說這件事情,醫生卻搖搖頭。
「穆棉,這種玩笑很不好。早晚會弄假成真。姑且不論他的感情成熟否,但於在意妳的人這樣說…」
她想了會兒,「大夫,或許吧。但是,我自己也不懂,到底將他定位在什麼地方。」
「哦?」
「我很喜歡他,愛他。但是,不足以到想要跟他…唔,生小孩。或許太多年都是這麼過,我已經不知道怎樣跟別人建立親密的關係。」
醫生好脾氣的笑著,「妳跟至勤同住在一起,多少年了?」
「四年吧?」
「人的一生,累積起來,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
穆呆了一下。也不過就是幾個四年罷了。若是這些四年不這樣循環了…她心底的恐慌突然慢慢爬起來,喉嚨乾渴的幾乎裂開。
相信我…要相信我喔…因為我也相信著穆棉…至勤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將那種強烈的口渴感壓下去。
沒事的。沒事的。
「大夫,所以我們的四年,還會繼續累積下去。」
醫生嘉許的點點頭,對於她的進步很有些滿意,「就算四年不再循環,妳自己也能走下去。」
「是阿,只要大夫還在看診,我自己也能走下去。」
「呵呵…」他笑出聲音,在病歷上沙沙的寫著。
安靜的陰天。陽光偶而會透出雲層,大多數的時候都隱匿在安靜的雲霾裡。一下子天明,一下子黃昏。在這個展望良好的看診室裡,穆棉的思緒一下子飄得很遠。
「天這麼黑…」她說。
「嗯?」
天這麼黑 風這麼大
爸爸捕魚去 為什麼還不回家
聽狂風怒號 真叫我心裡害怕
爸呀爸呀 只要你早點回家
就算是空船也罷
我的好孩子 爸爸回來了
滿船魚和蝦 你看有多少
賣了魚蝦買米布
爸爸不怕累 只要你們好
……………………
穆棉終於讓眼淚滑下來。
「大夫,這些年來,你一直在問我,空難的黃昏,消失的時刻我到了哪。其實,我只是攔不到出租車,徒步跑回家去。」
醫生停下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穆棉的記憶陷入短暫空白的狀態,所以那三個小時消失了。但是治療了她這麼多年,她的平靜卻只是呆滯,痊癒卻只是畏縮而已。
第一次,她願意真的敞開心,提到那個對她來說非常恐怖的黃昏。
「跑過了好幾條街,跑過一個很大的小學。很大,我跑了好幾分鐘才過去。小朋友在背課文。天這麼黑…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
為什麼大家都不回家了…別人的家人都回來了…為什麼我的家人都不回來…」
她靜了一下,醫生將面紙遞給她。
「說出來,也就過去了。」大夫寬容的笑著。
穆棉也露出笑容,這段苦痛的往事,常在惡夢深處折磨著她,說出來,卻覺得…沉沉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水壓,突然消失了。那種深海無法呼吸的感覺,竟然暫時的煙消雲散。
「沒有過去。我的心裡,還是會想他們。」穆棉拭淨了眼淚,「但是,我相信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我的家人,到臨死前都念著我。雖然我恨過廖哥哥…他不肯讓我就此死了…」
「幸好我沒死,」她閉上眼睛,神情那麼的單純滿足,「我不會遇到大夫,不會遇到至勤。」
「我希望妳不要再遇到我。」醫生溫和的說,「妳能平安的離開這個門診,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鼓舞。」
「因為大夫也是一千種瘋狂面貌中的一種而已,對吧?」
他笑。
等穆棉離開,他偏頭想了想。究竟是他治好了穆棉,還是穆棉治好了他?這些年來治療穆棉,像是從另一面不同角度的鏡子觀看。原本瀕臨離婚邊緣的他,居然就這樣一路行來。
他拿起電話,在下一位病人進來前,打電話給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