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色微白,額頭泌出幾滴汗珠,在車簾外遙遙長揖道:「臣救駕來遲,公主受驚。」
車中沒有絲毫動靜,不知車中人是否清醒。他心驚之下不再有任何顧慮,踏上車駕,一手掀開車簾——
乍對視上的卻是一雙盈盈美目,似水柔情。
一隻柔荑輕輕伸來,撫上他的臉龐,而後是一聲長長的歎息,半含憂怨,半含喜悅的輕吟:「你瘦了。」
他劍眉微聳,唇邊漾出一個優雅深沉的笑意,反將她拉進懷中,在其耳邊輕言:「你又何嘗不是?」
這是他的愛妻,漢武帝之妹,香儀公主。
一別數月,今朝重逢,兩人心中都有無盡的喜悅,又無法言明,只有此際在車中旁若無人地相擁片刻以解相思之苦。
「剛剛那隻虎可曾驚了你?」沐靜塵細撫愛妻玉指,憐惜之情溢於言表。
香儀含羞垂首:「要多謝那隻虎呢,否則你又怎能這般快地脫身來見我?」
沐靜塵輕責道:「說好在府中等我,怎地也到獵場來了?這裡野畜眾多,若真傷了你可怎麼辦?」
香儀道:「是衛姐姐邀我來與她作伴的,況且我想你若回城必要先到這裡見王兄的。」
她話雖簡單,卻難掩話中深情,沐靜塵聽了又如何能不感動?輕吻愛妻鬢邊烏髮,他仔細叮嚀:「我還有事尚未稟奏,恐怕要晚些時候回府,你若等得心焦便先隨皇后回宮吧,聽陛下的口氣,怕要與我徹夜長談,今晚只有夜宿長明宮了。」
「王兄真是……」香儀恨恨嗔怪又實在無可奈何。忽然眼前一陣五彩閃動,一對精緻的繩掛紅結映入眼中,她驚喜萬分,接過問道:「從哪裡得來的?」復又板起面孔:「是哪個多情女子送你的定情之物吧?」
沐靜塵深深而笑:「亂吃飛醋,若真是我與別人的定情之物還敢拿到你面前?這是我在上黨街上見的,說是夫妻若能各有一個珍藏不壞就能白頭到老,情長如日。忍不住就買了一對,我的這個我會隨身攜帶,另外這個留給你,可要仔細保管,莫損壞了。」
香儀一邊笑嘲「堂堂相爺竟也這般兒女情長,小家小氣」,另一邊卻又將那繩結掛於頸上,貼身收藏,珍惜不已。
沐靜塵笑著擁攬她道:「曾經以為你我夫妻情深意長已是世之少有,直到在上黨偶與一對老人,卻又不免自愧不如。那老嫗已經七十餘歲,榮枯顏悴不說,尚腿腳不便,老丈卻天天扶其到街上行走,看望鄰里,每夜還為其洗腳淨身,從不懈怠。旁人笑話他身為男子卻不顧忌丈夫顏面,那老丈只笑笑說:『我愛我妻,我妻憐我,幾十年互相扶持,當日她不曾負我,如今我也必不能虧待於她,只要我們彼此相敬相惜,哪能管得旁人的口舌,自己開心就是了。』」
香儀聽得心動神馳,一句「幾十年互相扶持」令她萬分羨慕。人生百年,有多少人世變遷?況且是「情」這如風般幻化萬千之物,又如何能令其數十年如一日,絕不變心?青年男女最是對未來之事常常臆測,每每想到感傷之時不免暗自神傷,燈下獨自垂淚。
沐靜塵看出她心思驛動,將她攬緊,決絕地作出保證:「香兒莫怕,今生今世我決不負你。」
香儀又是一聲長歎:「我自然信你,只是我最近占卜,總是凶卦頻頻,卜文說你我今生緣淺福薄,我實在是怕……」
沐靜塵微笑相慰:「我向來就說占卜之詞不能全信。也許是你最近惦掛我太多,難免卦隨心生,或有不吉也無需驚悸。把心思放寬些就無妨了。」
「但願是我錯了……」香儀幽歎,將身子偎緊,此間對二人來說便已是人間天堂。
…… ……
漢宮御苑,百花爛漫,花間有兩位女子相對而坐,絕世風姿不免令花容黯然。
左邊那位,年歲稍長,金釵鳳頭,乃是當今皇后衛子夫,她與武帝之戀久經坎坷,又為其生兒育女,難為人近中年還容顏依舊。這些年來她能獨自把持住後宮武帝的寵愛,想來必然有些特別的手段,而拚命守住青春將逝也是身為女人最大的悲哀。
團扇輕搖,她笑著對面之人:「香妹真是性急,一盞茶的工夫看了園口足有六七次。我早說過沐相必來不了這麼早,就是說完此次上黨賑災之事陛下一定還有其他事要與他商量,不一口氣說上三四個時辰才散不了呢。」
香儀公主被說中心事,羞了紅顏,情急下真情畢露:「王兄就是這樣,從來只顧自己,不想別人。」
「是啊是啊,不想想他新婚未久的妹妹,獨守空閨好幾個月,眼巴巴地盼著郎君一起回家,看看這天……嘖嘖,春色無邊啊!」衛子夫說得露骨又大膽,香儀惱羞中抬手欲打,被其閃過,更加取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自己的男人,想想又如何?想當初我與陛下成親之時,如膠似漆遠勝你們。」
香儀急急站起,作勢欲走:「衛姐姐,我是來陪你作伴的,可不是來被你取笑的。」
衛子夫忙一把拉住:「妹妹莫惱,姐姐只是羨慕你們罷了。」收拾起剛才的笑容,她的眉間籠上一層輕愁。
香儀探問:「是王兄另有新歡?」
衛子夫一聲低歎:「他是天子,有嬪妃無數,想寵誰自然由他作主,我又能如何?」
香儀不語,心頭卻是一陣酸楚。近日聽聞王兄極為寵幸一名李氏夫人,極少再到衛皇后的寢宮去,想當年他們也曾恩愛非常,可一旦愛馳色衰,便情誼轉薄了。
問世間有幾人受得住「永遠」?
…… ……
自御苑出來,香儀行往宮門口,天色尚早,不如回府去候,好過這裡空等。
突然自花柳扶疏間走出一人,畢恭畢敬行禮而拜:「公主!」
她嚇了一跳,看清來人後笑道:「是去病啊,從王兄那裡而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