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虎問道:「陛下,紅娘子所遺的健婦營尚有八百餘人,是把她們留置在這裡,還是另派一將去照管?」
李自成沉思道:「健婦營是紅娘子一手建起,斷然不能輕拋,但我軍皆是男將,指揮起來怕有不妥。」
此時門外快步走進一人,昂首道:「我來!」
李自成看去,頓時喜動顏色,叫道;「情兒,你肯回來了?」
葉香情的目光卻很疏離,微行一禮,道:「我在健婦營中久處,對那裡的事務還算熟悉,我去比較合適。剛有飛馬來報,說清軍已經到了城東七十里處,陛下還是速速撤離比較好。」
李自成驚道:「他們來得如此之快嗎?」忙命羅虎:「羅將軍,你速去調集部隊,半個時辰後在西門等我。」
羅虎領命而去。
李自成這才細細打量著葉香情,歎道:「兒啊,你畢竟還是我的骨肉,危難關頭不肯捨我而去啊。目前形勢嚴峻,本來不應讓你犯險,但實在是軍中無人,只有拖累你了。等我們到了陝西,我絕不會勉強你委屈在軍中,到時候,你若願意離開,我也決不阻攔。」
葉香情聽了並無感動,冷冷一笑;「你就是勉強我,我也不會和你同行多久,送你出城,只因我良心不安,怕背不孝之名。」她說到這裡,眸光更寒,「其實若非你在山海衛之戰中自毀城牆,大戰臨頭時對李過、紅娘子夫婦產生疑心,故意將他們丟棄在後面的敵軍之中,眼見他們犯險都不肯回身救助,你又怎會落得如此捉襟見肘,軍中無人的地步?」
李自成立時變色,喝問道:「是誰在你耳邊造這種謠言?誰說是我陷害了李過夫婦?」
葉香情懶得與他爭辯,道:「是非曲直,千百年後自有後人為你著書立說,今夜情急,我不與你爭辯。若再耽擱,恐怕你就走不成了。」說完她一回身,又急急走出殿門。
李自成頹坐在王座之上,突然覺得身下的錦緞有種前所未有的寒冷,回想一月前初進京時的情景,宛如夢魘。曾幾何時,他從萬民景仰的闖王跌入了如今這個眾叛親離的慘境中?這個原因,恐怕要他自己回想參悟一生了。
…… ……
蘇銘塵趕到城內時,除了狼藉的街面和空蕩的皇宮中瀰漫著同樣張皇淒涼的氣息外,已沒有了他心魂所繫的人影。
她走了,隨著李自成的大軍遠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站在空空的宮殿中,這是他成人後第一次回到這塊帶給他皇族印記的起源之地。但這裡放眼看去的,只有摔破的器皿,翻倒的桌台,一地遺灑未及帶走的珍寶。所謂富麗堂皇,所謂天宮仙境,何曾還能看得出它原來三分的舊顏?
他腳下一緩,絆到一個金器,低頭拾起,原來是一面鏡子。於是他看到鏡中自己此刻的樣子:零亂的頭髮,蒼白的面孔,慘淡的眼神,這還是他嗎?那個曾傲視天下,自負避世的自己?
他將鏡子一甩,仰天長笑,不為什麼,只是突然覺得這一切的發生都是那麼可笑,可笑中也可悲。悲從中來,已無眼淚,胸中鬱結之氣,全都化做悲憤的笑聲,在宮殿的上方盤旋,直到他踉蹌的退出殿門,拂袖遠遠離去,那笑聲還悠然不絕,遙遙而來。
…… ……
一年後的北京。這裡雖然已開始了滿人的統治,但是明朝遺臣與滿人的抗爭才剛剛開始。當年名動天下的李自成也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卻,只是偶爾有人從西來,還能聽到一些消息,可真正關心的人已經沒有多少了。
在京郊一處簡陋的小廟中,佛殿之上有個孤獨的人影盤坐在那裡,身下沒有蒲團,手邊沒有木魚,既未誦經,也未念佛,只是默默地坐著,整個人恍似已心如止水,與世隔絕。
一個小沙彌從殿外走進,在他身後合掌一揖,道:「蘇先生,外面有人說要見您。」
那跪著的人睜開眼,轉過身來,殿上昏暗的光線照到他的臉上,只看到死一般的沉寂。當年的風采,早已隨著塵世間的烽煙一起散去。他微微點頭,站起身走了出去。
廟門外,站著的,是一個風塵僕僕,形容消瘦的男子。兩人對視時,都暗自有些心驚:他怎麼變成這副樣子?
還是殿中人先開口:「羅將軍,沒想到會是你。」
來的人也苦笑一聲:「找你真難。費盡心機才打聽到你住在這裡。怎麼?你出家了?」
殿中人微微搖頭:「亂世中難尋容身之地,在這裡一可求心靜,一可了心願,便住下了。」
來人又問道:「你的心願是什麼?」
殿中人垂下眼簾,幽然輕道:「希望神明有知,能佑一人平安。」
來人悄然無聲,黯然了神情,垂手許久後,從身上拿出一物,遞了過去,道:「這是她委我送還的。」
殿中人接物的手重如千鈞,掌上橫躺的是一把木梳,他何其熟悉!去年此時,他曾親自用這把木梳梳理過一個女子的秀髮,當時指尖所觸到的清涼柔順直到今天亦不能讓他忘懷,將梳子握緊,他字字艱澀,暗啞低沉:「她怎樣了?」
來人未抬頭,黯然之聲徐徐而來:「去年十二月間,她斷水斷糧被圍在晉南一座山上,敵人攻山時,她雖力拚殺敵,仍不能抗,最後……投崖了。」他說到這裡,終於輕抬起眼,看著眼前之人,「這把木梳是她帶軍上山前寄放在我這裡的,她預料自己難逃此劫,說是若不能活命而回,請我務必要將此物交還於你,還有一語相告:情雖誤人,但她無悔。」
殿前人靜默地站著,雙唇緊閉,握緊木梳的手早已被木齒扎出血來。聽他說完,他慘白的臉上竟有了一絲淺淺的笑容,輕喃著:「上天待我們何其厚也……」一語說出後,他終於領悟到了什麼樣的心情方可稱為「槁木死灰」,這是怎樣的一種絕望?絕望到令人連質疑的勇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