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內心深處的一個角落,宿文棠依舊渴望著屬於他自己的自由。
避開大馬路的車水馬龍,他鑽入了小巷子,想要找尋記憶裡小巷弄的靜謐。道路小了,車子少了,有的是真實生活在這塊土地的樣貌。
前方的轉角,一落落的舊書堆砌上天,從屋裡躉放到馬路上,不若大型連鎖書店的光鮮亮麗,這窄小潮濕的空間,延續著書本最後的一絲命脈。
是舊書攤!宿文棠眼睛為之一亮。
父親還在世的時候,總會帶著他到舊書攤來尋寶,對宿文棠來說,這儼然是記憶匯流的城堡。
三步並作兩步,宿文棠橫越馬路來到這被許多人遺忘的舊書攤,灰撲撲的霉味此刻聞嗅起來,竟是這麼叫人想念。
彎身整理書籍的老闆聽見腳步聲別過臉來,詫異的望了宿文棠一眼,滿心狐疑的想:這個西裝筆挺的人怎麼會來這兒?
咕噥幾句,仍是不忘喊著,「舊書便宜賣,一本一百塊,三本一百塊。」
詭異的價格,果然是舊書攤的風範!
宿文案頷首笑了笑,扯下束縛的領帶隨手往口袋一塞,旋即抓過一本書,大剌剌的坐在角落一隅展讀起來。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不管什麼時候讀,都別有一番風味。
忽地,一張泛黃的紙從書頁裡飄下……
宿文棠趕緊一把抓住。
攤開,泛黃的紙頁裡還有一張相片,兩個依偎的身影如膠似漆,紙頁上俊逸挺拔的字跡這樣寫著:
我摯愛的逸,請你一定要跟我連絡,別忘了復活節之約,屆時,我將
會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下,等待你的到來。
愛你的倩如筆
摯愛的逸、愛你的倩如,倩如、逸、倩如、逸……
兩個名字像是小石頭兒,不意在宿文棠寂靜的心裡擲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漣漪,……好熟稔呀,這兩個名字。
他塵封的記憶好像出現了曙光,他仔細的望了望相片裡的人——
驀然,宿文棠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張蒼白的臉,細緻的五官失去光澤的躺在病榻上,不意,孱弱的臉孔和相片裡巧笑倩兮的女子臉孔陡然重疊在一塊兒!
復活節的歎息橋之約……
「是阿姨!難道這就是她提過的復活節的歎息橋之約?」宿文棠的眸光有著詫異。
萬萬沒想到舊書攤裡的一本《百年孤寂》,竟然夾著翁二小姐的愛情往事,宿文棠當下把相片和紙張一併夾回了書本。
豁然起身,「老闆,我要買這本書。」語氣有些激動。
老闆冷淡的睞了他一眼,「再挑兩本,三本一百塊。」
「不了,就這一本。」他急切的探手在口袋裡掏出錢包,卻發現裡頭除了信用卡和幾張歐元,竟然沒有一張新台幣!
「請問可以刷卡嗎?」宿文棠鼓起勇氣問。
老闆臉色一僵,「你有看過舊書攤還可以刷卡的嗎?還是你家的垃圾車都還有刷卡機?」他沒好氣的說。
堂堂Sergio W集團執行長,來到台灣竟然連本舊書都買不起。
「要不……」歐元不知道他收不收?
看他一臉窘,活脫脫是個蠢小子,也罷、也罷!
老闆揮揮手,「甭了、甭了,小夥子,書送給你吧!反正這年頭會來舊書攤的人也不多了,當作是緣分吧!」
不等宿文棠說什麼,老闆十分豪爽的扛起一堆書,繼續忙碌的整理,那雙眼眸再也無暇多看他一眼。
「謝謝!」他由衷的感激,因為這本書挑起了他多年前的記憶。
回到台北分部的辦公室,宿文棠仍對這本夾著秘密約定的書,久久無法挪開目光。
當時他不過還是個中學生,翁家移民義大利之後,二小姐沒多久就病了……
那天,宿文棠剛從學校放學回來,經過二樓半掩的門扉,原想要安靜離開,可又擔心床上那孱弱的身體。
猶豫半晌,他鼓起勇氣推開門走了進去。
「……阿姨。」宿文棠喚了一聲。
深陷的眼窩發出一絲微弱的光芒,「文棠……」翁倩如勉強的扯出笑容。
伺候的僕人打點妥當,便悄俏的退下了。
「過來,放學了是不是?」她用微弱的聲音問。
「嗯,阿姨,你身體好點沒?」
以他的身份,本該恭敬的喊她一聲二小姐,可她執意要他喊她阿姨,對於溫柔的翁倩如,宿文棠真的是打從心裡以母親的角色看待。
望著宿文棠,青春的模樣在他臉上揮灑得淋漓盡致,「現在幾月了?」欣羨之餘,翁倩如問。
「三月了。」
「三月?」晦澀的眼睛陡地一亮,她無端緊張了起來,一口氣像要喘不過來。
「怎麼了,阿姨?」宿文棠上前握住她的手,擔憂的低問。
「復活節是什麼時候?快到了吧?」翁倩如焦急的反拉住他的手,若不是身體虛弱,只怕激動的她要從病榻上正坐起身了。
「就這個禮拜天。」宿文棠被她突然的揪扯給駭住了,他沒想到她的力氣竟會如此之大。
「幫我……幫我……」一句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幫你什麼,阿姨?」
她蒼白的指尖指向梳妝台下的抽屜,許久才吐出字句,「幫我拿給他……拿給他……」翁倩如突然傷感的紅了眼眶。
宿文棠快步的打開抽屜,裡頭有一本書,《百年孤寂》,但是他不懂。
「阿姨,你要這本書做什麼?」
「……筆。」
宿文棠趕緊從書包裡掏出筆來。
他永遠記得,那只顫抖的手是如何努力的寫著名字和地址,像要耗盡所有力氣也不肯放棄。
「文棠,幫我把書送到這個地址,務必幫我……把書交給他,他就會懂的。」她哀愁的眼睛流下了長串的淚水。
不假思索,「嗯,我知道,阿姨,你別哭。」年少的宿文棠只想完成這個任務,轉身就要離開。
「文棠——」翁倩如叫住他的腳步。
宿文案轉過身,等著她最後的交代。
「別讓任何人知道,偷偷的……」她近乎哀求的提醒。
他點點頭,把書放進了書包,給了一抹堅定的眼神,像是告訴她別擔心似的,這才快步的離開這被病魔霸佔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