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腦中一幅畫面成形:一顆黑色的頭顱俯向一顆金黃色的,嬰兒吸吮著奶瓶……或是乳房,他的感覺一如父親死後時一樣的無助,感覺受騙而且想哭。
南茜走進來,他強迫自己恢復正常。
「嘿,有人打電話來嗎?」她問道。
「是麥克。」
「他們晚上要來吧?」
「是的,但是他請我下午和他一起去把母親的舊油桶丟掉。」這是個合理的謊言。
「噢,就這樣?」
「嗯。」
他像一架自動駕駛的飛機,心不在焉地上樓梳洗更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老兄,你瘋了!離她遠一點,別去醫院。
但是他無法抗拒,因為這是他看女兒的唯一良機,一旦梅琪出院,或許要幾個月或幾年後,他才會在街上巧遇她們母女。
一眼,只要看一眼就好。
他再次撫平襯衫前襟,一手按著顫抖的小腹,怕什麼呢?
他長吐一口氣,直接下樓拿外套。
他掙扎地穿上外套,避開南茜的眼神,並在她吻別前匆匆離去。
他買了一輛新的福特貨車,車門還沒漆上廣告,所以不會暴露車主的身份。在這個11月的午後,他緩緩駛向杜爾郡紀念醫院,心中想起另一個相似的一天,當時他和梅琪一起去載床,還在那張床上孕育了他們的女兒。而今那張床放在哈町之家的蜜月套房裡,不知是誰在使用?陌生人?或者梅琪留著自己用呢?角落裡有搖籃嗎?另一側有張搖椅?
天啊,他異常懷念這一切,還有那些為人父親的甜蜜回憶。
抵達醫院後,他逕自走向育嬰房。他來過六次探望麥克和貝拉的小孩,當時他站在玻璃窗前凝視那些粉紅臉龐的小嬰兒,暗自希望有一天他也有自己的後代。但是隨著歲月消逝,他明白自己當父親的機會越來越渺茫。現在他終於當了父親,卻必須偷偷摸摸地來看孩子。
經過護土站,一個胖護士看著他走過去。他知道醫院的規定,想看孩子的人可以請護土將孩子抱近玻璃窗。但是瑞克不能開口要求,只能碰運氣。他一言不發地走向敞開的門,暗暗告訴自己,只要湊巧看一眼,他不會停留。但是一想到梅琪就在附近,就在不到幾碼遠的地方,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渴望。如果他問出病房號碼,站在她門口,她會作何反應?
他逕自走近嬰兒房的玻璃窗,裡面有三個嬰兒躺在床上,一個掛藍色的名牌,另外兩個是粉紅色,遠距離使他看不清姓名。他驚駭地站在原地,冷汗直冒,感覺所有的血液衝向胸膛,呼吸不順,彷彿要暈倒了一樣。
左側扮著粉紅色名牌的嬰兒仰躺著嚎陶大哭,雙手不住地揮動。他挨近窗戶掏出眼鏡戴上,粉紅色的名牌霎時清晰起來。
施蘇珊。
他的反應迅速而狂猛,就像激情一樣。他耳裡轟隆隆地作響,是心跳嗎?他的眼睛刺痛著,是淚水嗎?他覺得完整又充滿渴望,滿足卻又空虛,只希望自己沒來這裡,卻又深信如果有人企圖阻止,他會扭斷那人的四肢。
父愛,比他所經歷的任何情愛都來得真實而迅速。
「蘇珊?」他輕觸玻璃低語道。
她哭得小臉脹紅,眼睛隱在粉紅的枕頭後面,小腿在白色法蘭絨毯子底下憤怒地扭動。隔著透明的玻璃,她的渴望強烈得令他真的伸手探向她,手掌平貼著玻璃。今生首次感覺到被拒在千里之外的痛苦。
抱她起來!你們看不見嗎?她可能尿濕了,餓,或者肚子痛?或者是燈太亮,或者是她的手要放在毛毯外。快來幫幫她!我想看她的手!
隔著玻璃,他似乎聽見她細小的哭聲,彷彿來自遠方一樣。
一位護土微笑地走過來抱起蘇珊,喃喃地對著嬰兒說話。
她用一手抱著蘇珊,將襯衣的衣褶拉下她顫抖的下巴,正好使她面對瑞克的方向,那一觸使嬰兒奇妙地安靜下來,嘴巴張開似乎在尋找食物。但是沒有食物,蘇珊再次嚎陶大哭。
護士輕輕地搖晃她,然後拍起頭對著窗外的男人微笑。
「喂奶的時間到了。」他讀著護土的嘴型,看著她抱著嬰兒走開,心中有股強烈的失落感。
回來!我是她父親而且我不能再來了!
他覺得喉嚨發緊,胸口縮起來。他大口喘息,極力壓抑著。
他轉身走開,腳步聲迴響在空曠的長廊裡。只要一個簡單的問題,他就能查出梅琪的病房號碼,他可以走進去坐在她床邊,握住她的手……然後……然後呢?一起哀歎命運的作弄?向她傾訴愛意?道歉?更增加她的負擔?
不,對她最仁慈的方式就是走出此地,不再回來。
他走進電梯,背靠著牆閉上眼睛,抗拒痛哭的衝動。電梯門開處,露露手拿花束站在門外。
他們兩個都沒有移動,直到電梯門開始關起來,瑞克伸手止住,走出來,門砰然合上。兩人表情凝重,不確定該說什麼。
「哈羅,露露。」
「哈羅,瑞克。」
偽裝無益。「別告訴她我來過。」
「她會想知道。」
那更不該告訴她。
「你已經和你太太重修舊好了?」
「我們在努力。」他臉上沒有一絲喜悅。「梅琪要怎麼處理她的事業?」
「現在是季節性的關閉,明年春天則考慮出售。」
這是另外一擊。他閉上眼睛。「噢,老天!」
「她認為離開比較好。」
好半晌之後他才有開口的力氣。「如果她需要幫忙——任何幫忙,請你通知我,好嗎?」
「當然。」
「謝謝你,露露。」
一股憂鬱籠罩著梅琪得女的快樂。她住院期間菲娜一直沒有露臉,這點深深刺傷她的心。她曾試著預先武裝自己,明白期待菲娜來終歸只會失望。但是當羅伊第二次出現時,她仍然忍不住問:「母親會來嗎?」
他一臉歉然。「不,親愛的,恐怕她不會來。」梅琪明白他極力以愛來彌補菲娜的冷淡,但是父愛仍彌補不了梅琪心中因菲娜所受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