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失去陽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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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下了十七路公共汽車,我雀躍著向對面的一條橫街走去。

  十月的陽光,溫暖、和煦,輕柔地照在我身上,令我興奮、緊張的心裡,加添了一抹鼓勵。

  我捏緊了皮包--並不是擔心遺失裡面少數的錢,而是,那一紙可以改變我以及我的家庭生活狀況的通知書。我,二十二歲的貝迪,幸運地被錄取為x x觀光酒店的櫃檯職員。

  我的確是幸運的,想想看,二千多人參加考試,錄取的不過幾十人,而我,竟是幾十人中的一個,這不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大恩寵嗎?在這人浮於事的社會裡,大學生遍地都是,能有份普通的工作,也會令人羨慕,何況,我得到的是份高薪的工作。以後,爸不必為了弟妹的學費而辛苦地兼差了,我這幸運的大女兒,將分擔他大部分的擔子。

  站在x x酒店龐大的建築物前,我默默下定決心,從今天起,我將努力工作,為自己、為家庭,也為那為我們弟兄姐妹辛勞了大半輩子的父母。

  走上前一步,酒店的電動門自動打開,我呆了一下,生平沒進過觀光酒店,想不到,它真像傳說中的那樣新奇。走進電動門,光線突然一暗,可愛的陽光消失了,只有許多慘淡的燈光,和那一股無法習慣的冷氣,混著地板蠟的氣味。我定一定神,先習慣了這沒有陽光的地方,然後,越過發亮的黑色大理石的電梯,站在那長得嚇人的櫃檯前。

  櫃檯裡有兩個年輕男的和一個女的職員,他們正在忙著整理些東西,因為還沒正式開幕,所以沒有客人。我清理一下喉嚨,提高聲音,說:「請問,鍾經理在嗎?」

  三個人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窘得發慌,剛離開學校,我什麼經驗都沒有。

  「你是誰?找經理什麼事?」那高高的男職員問。他看來沒另外兩人那樣嚴肅。

  我慌忙從皮包裡拿出那份被我視如至寶的通知。

  「我叫貝迪,是鍾經理通知我來報到的!」我說。

  那女職員眉毛一揚,漫不經心地看了我一眼。

  「進來吧,」她說,「一直向前走,左邊有個門。」

  我立刻說謝謝,照她所說的走進那扇門。一個中等身材、略嫌矮小而嚴肅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寫字檯前,他沒有一點笑容,也不理我站在那兒是多麼窘,自顧自看著一份公事。

  我忍耐地站著,心裡七上八下,這位就是鍾經理?他看來沒有經理的派頭,該是個管事或什麼職員。

  「你是貝迪?」他忽然開口了。

  我嚇了一跳,再沒心情研究他是什麼人。

  「是的!」我回答說,立刻把通知書雙手捧上。

  他看一看通知書,把冷冷的視線投向我。我不明白,人家說在觀光酒店做事的人要八面玲瓏,他怎麼--

  「你就在櫃檯工作,做李妮小姐的副手。」他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李小姐在外面櫃檯,你去向她報到!」

  我知道李妮是剛才那漫不經心而又盛氣凌人的女孩,做她的副手--唉!能有份這樣的工作已是前世修來的,還能任我挑選上司?我未免太天真。

  「是,鍾經理!」我說。

  「還有,這兒工作很忙,當然,現在沒開幕,很清閒,但正式工作時沒有星期例假,但一個月可休息兩天!」他又說。

  我呆了一下,沒有星期例假?那麼--我再也不能去教堂了,這--我咬咬牙,沒有星期日也沒法子,我需要這份工作,上帝會原諒我不去教堂的苦衷!

  我低著頭,從另一扇門走進櫃檯。

  「李小姐,鍾經理叫我向你報到,幫你忙!」我對那正捧著大疊新賬卡的李妮說。

  「是嗎?」她看都不看我。「那麼幫忙把賬卡理好,放好,還有三天就開幕了!」

  不聲不響地蹲下來,解開成札的新賬卡,放進李妮指定的櫃子。每次蹲下來,總看見李妮那雙式樣新穎、上等手工的漆皮高跟鞋。聽人說過,這種鞋子只有中山北路才有得賣,專供應高貴太太、小姐及外國人,價錢貴得驚人。李妮,即使她拿的高薪,也不見得買得起,而且--我有錢也不去買,是種浪費呀!

  放好整札賬卡,抬起頭喘口氣,那個高高的、看來比較和善的男孩,正眼睜睜地瞪著我,我看見他,他立刻露出一副笑容。

  「剛畢業,第一次做事,是嗎?」他說,「台大的?」

  「不,東海!」我強抑住那份心慌和生疏,如果我把所有的同事當成學校裡的同學,不是比較自然些嗎?「東海外文系!」

  「聽說東海外文系比台大好,你們系主任是英語權威,只要她那一關通得過,考留美和大使館都不成問題。」他說。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笑了起來。有人讚美我們系主任,會跟讚美我一樣開心。

  「我是台大商學系的,」他聳聳肩。「在這裡是用非所學!」

  我又笑笑。用非所學,這是今日社會裡極普通的現象,也是大學生的最大苦悶;除了攤開雙手,聳聳肩,發一頓牢騷,我們有什麼辦法呢?

  「這裡也不錯,至少--薪水比別人多些!」我說。

  「你說得對,薪水多些,但是--」他停了停,看看李妮又看看另一個男孩,說,「做久了,你會發現一些事。」

  「一些事?」我怔怔地望著他。

  「是的,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他嘲弄著說。

  我不懂他的意思,真的--算了,也不必去研究了,李妮正看著我,我不想第一天上班就給人壞印象!

  「嗨,貝--迪,是嗎?」旁邊那一直沉默的男孩忽然說,「東海的?一定是教徒!」他在笑,剛剛還顯得嚴肅的臉,變得有些--輕浮。「你手上那只是什麼戒指?」

  不知為什麼,我開始有了警覺心。我下意識把戴戒指的手藏在背後,那是「辛」赴美前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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