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心地吁一口氣,回到座位上,但是,反常地,七三三竟筆直朝我走過來。
「貝迪,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他看著我。
我不安地撫著檯面上的大理石,呂緯是不是又會去告我對客人太親熱?我沒法不理他。
「明天我要回東京了,」他有些無奈地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來,我希望--我們能通信!」
「這--」我猶豫著。他明天走,我精神負擔可以減輕了;但是他要求通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卻又不想騙他,他是那種使人不忍心傷害的男孩!
「別猶豫,這是我的地址!」他遞過一張卡片。「我並不奢望你會回信,只希望--你能看我的信就行了!」
我不是鐵石心腸,看見他期望的神情,不由得不點頭,只看他的信,不會傷害到我的呀!
「我知道--我給你添了些麻煩,你在躲避我,」他露出整齊的牙齒笑笑,「以後不會了,我在東京,那麼遠,我的思想,打擾不到你,只是折磨我自己!」
「你--我得告訴你。」我深深吸一口氣,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已經訂了婚!」
「這不是問題!」他毫不覺得遺憾,西方人的想法到底和我們有一段距離。「也不能阻止我。」他看看接班的人來了,說,「你該下班了,我等著明天和你說再見!」
他揮揮手,走進電梯。
不知怎的,我覺得一陣難過,一陣歉疚。從他的話裡,我能明白他的感情,對一個萍水相逢的異國人,這是難能可貴的。我低著頭,甚至忘了背後的接班人!
「他走了吧!貝迪!」柏光說,「發什麼呆呢!」
我怔了怔,拎著皮包隨著他走出去。我們走在黑暗的街上,誰也沒開口,柏光是善體人意的男孩!
「好了。」我打破沉默。「你有話可以問我!」
「沒有話!」他攤開雙手。「我能想像得出!」
「這種事真是令人尷尬!」我歎了口氣。尷尬兩個字,絕不足以表示我的心情。
「如果你沒有在美國的未婚夫,如果他不是外國人,如果他壞一點,問題都可以解決,對嗎?」他笑笑。
「其實一那不成為問題。」我搖搖頭。「我只是怕同事的閒言碎語,太難受!」
「像七三三這種男孩,尤其是外國人,現在恐怕太少有了!」
他也歎了口氣。「我怕你今晚睡不著吧!」
「沒那麼嚴重!」我笑了起來,竟有些淒涼的意味。「許多事我根本不去想,否則,我可能天天睡不著!」
「你倒很豁達!」他說。
有個瘦瘦的人站在車站前,日光燈下,臉色蒼白得嚇人,好像他的血液都是白色的,冷冷的。
「鄭蔭,你也回家?」我問。
他落寞地點點頭,又向柏光打個招呼。三個人,反而沒話可說了,我們沉默地坐到火車站,一起下來。
「你坐幾路,鄭蔭!」柏光問。
「三路!」他說。
「三路?」我問。「我們可以一起走!」
柏光揮揮手,向十五路站牌走去。鄭蔭猶豫一陣,低聲問:
「你真要和我一起走?我是個服務生--」
「什麼話?走吧!」我皺皺眉,鄭蔭的自卑感太重了。
「其實,我早知道你坐三路車,只是--」
「好了,別提這些。」我說,「沒有人看低你,你自己也沒有理由看低自己,是吧!」
他看著我,笑了笑,顯得有點勉強。自卑,在他心裡生了根,要拔出來不容易,得費相當的時間。但是,如果我可以,我願意做。
三路車上乘客不多,我們並肩坐著,在淡黃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沒那麼難看了。我看著他的側面,他實在清秀得過分,有些像女孩子。
「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我問。
「只有一個姐姐,結婚了!」他說。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問。
「不--」他的聲音拖得很長。「我租了一間房子,房東是個孤單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說要我陪她!」
「為什麼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個照顧呀!」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把弟兄姐妹間的親情看得特別重,或者,是由於我和弟妹們是在困苦的環境中相依為命成長的緣故吧!
「我們的習慣,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說。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驚訝地說。
「我父親是本省人,母親是日本人。」他慢慢說,「可惜,從小,我沒見過他們,所有的印象,是一張埋葬證明書!」
「什麼?」我搞糊塗了,竟分辨不出他話中的意思。
「我是說,我一生下來,他們就死了。」他再說,聲音既不傷感也不激動,平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炸死的!「
我皺著眉,這是我們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戰爭,曾使我們流離失所,甚至喪失父母。我算是幸運的,戰爭時,我在安全的大後方,年齡又小,什麼都不記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無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對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養大你?」我小聲問。
「不,祖母養大姐姐和我,然後她死了,我們開始自食其力!」他搖搖頭。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說你讀到哪一階段?」我問。
「高中畢業。」他簡單地說。
「高中畢業?」我不平地說,「那你不該做服務生,可做出納,或文書員什麼的。」
「什麼叫該不該,天底下哪有絕對的事!」他冷笑起來,「高中畢業有什麼用,我沒有人事背景,沒有介紹信,能在這兒做服務生已算運氣--」
「我沒有人事背景和介紹信呀!」這麼偏激的言論,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學歷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說,「酒店裡還有誰比你漂亮?從上數到下。」
「別這麼說。」我連忙插嘴,我覺得他這麼說,似乎對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