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一陣噁心,這是什麼世界?
我重新坐下來,無意中看見呂緯那亮閃閃的眼睛正暗暗注視著我。我心中一動,一種壞的預感湧上來,莫非他會對我不利?
我有點不安,心怦怦跳。但是,他能做什麼?破壞名譽,告狀?這些我都受過了,並不驚人,他要怎樣,由他去吧!
沒有客人,清閒得很,越清閒,越胡思亂想,越不是味道。老闆來了,大家又都不敢擅離職位,不像平日那麼自由。我拿出本書,看了一頁,什麼都沒看進去,放下來,歎一口氣,忽然遠遠看見鄭蔭站在那兒。
看見鄭蔭,我心中有種奇怪的情緒,似乎是歉疚夾著惋惜。好久沒看見他了,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不知他近來怎樣,很想跟他打個招呼,又怕惹來閒言閒語,只好忍住。他站了一陣,就默默地走開了!
呂緯忽然站起來,匆匆走出櫃檯,我看見他朝鄭蔭那方向追過去。我咬著嘴唇,不去理他,我又沒做過什麼虧心事,我什麼都不怕!不一會兒,呂緯回來了,臉上有一股洋洋得意的神色,好像胸有成竹,抓住了我的把柄似的。我冷笑一下,看他去變戲去吧!
無聊的時間終止了,我的接班人接去我工作的擔子,我拿著皮包,看看柏光,無奈地說:「我今天延長一小時下班,你先走吧!」
我揮揮手,獨自走出酒店。
似乎很久沒有單獨走這條路了,平日總有柏光一起,到火車站才分手,今晚走起來,似乎益發顯得孤單。路燈把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我想到辛,以前,總是我倆攜手而行,走過許多艱辛的路程,度過許多甜美的時光。如今,他在海那邊,可曾像我一樣孤單地走著?想著他可曾也像我一樣遭遇到許多困難、阻撓?我又想到在東京那癡情的異國青年,心中頓然一亂--
「貝迪!」有人攔住了我,路燈下,一看是鄭蔭。
「鄭蔭?」我叫。有些高興,有些惶然。「是你!」
「我--有一點事,打擾你了!」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臉。
「不,不會!」我接連地說,「你說吧!什麼事?」
他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看著一班十七路車開走,我有點著急,回家遲了,全家都會為我擔心,卻又不便催他。
「你--不再理我了,是嗎?」他說。
「不--」我拉長了聲音,不知怎樣回答。事實上,是我沒再理他。
「我知道,我們身份懸殊,不配你理我,」他咬著牙,蒼白的臉色非常難看。「但是,人世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沒有點溫暖?對於不幸的人除了打擊、殘酷之外,連一句話也是多餘的嗎?」
我啞口無言,慚愧得無地自容。我是個基督徒,應該愛世上所有的人,幸與不幸的。但是,我自私的,為了自己的前途,為了將來的幸福,為了現在的名譽,我毫不留情地拋開一個需要溫暖,需要同情心,需要愛,需要幫助的人。難道,一年的酒店工作,真使我的心變硬,變冷?變得現實,冷酷了?
我看著蒼白,瘦削,落寞,失意,現在更帶著憤恨神色的鄭蔭,他是那麼可憐,那麼孤獨。看來,對我給他的一點點同情心,他看得非常貴重,我真那麼吝嗇?不,不,絕不是,我--但是,那些謠言--
「鄭蔭,你誤會了,」我深深吸一口氣,略為平靜一下。「並不是我不再理你,而是--謠言使我害怕,你知道,我無法不重視名譽,一個女孩子,名譽非常重要!」
「什麼謠言不謠言,」他咬著牙,蒼白的臉上透出一片怪異的紅暈,怪得出奇。「我們是清白的,何必在乎人家說些什麼?耶穌當年也背起羞辱的十字架--」
「耶穌是神,我是人!」我搖頭打斷他的話。「我本來也想,問心無愧,坦坦然的,但人們的眼睛使我抬不起頭,謠言像一把刀,你得明白,我受不了!」
「你不理我,難道我就受得了?」他大吼。
我大吃一驚,什麼話?什麼意思?難道,他又誤會了我的同情心?不,不可能吧?我惶恐地搖搖頭,再搖搖頭,顫著聲音問:「你--什麼意思?鄭蔭。」
「我--」他呆一下,顯然發覺說錯了話。「我--」
「你得明白,我所給你的是朋友之間的關懷和同情。」我凜然地說,「你不能誤會了我的意思,而且,我疏遠你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未婚夫在美國,我不願謠言傷害了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我沒有誤會,沒有誤會--」他喃喃地說,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我明白了,你只是自私!」
「是的,我自私。」我不否認。「世界上有誰不自私呢?」
「那麼--以後,你真不再理我?」他問。
我想不到他把這理與不理看得這麼嚴重,朋友,並不在乎親近與否,在乎相知,對嗎?
「我們是朋友,理與不理根本不值得說,你何必一定要弄得全酒店的人對我注目呢?」我說。
「見面時像陌生人,連招呼都沒有,算朋友嗎?他說。他直愣愣地瞪著我,神色好怪。
「我會打招呼。」我歎一口氣,只想早點回家,看來,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只怕有時我忙,看不見。」
他朝黑暗的遠方看了一陣,回過頭來,問:
「你已經訂過了婚,怎麼沒告訴我?」
我心裡開始不滿,即使是朋友,也沒有一定得告訴他的必要,他似乎有些過分了。
「還有沒有話?我得回家了,我家人會等得著急!」我皺著眉,有些不高興。鄭蔭,怎麼今天變了個人似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說,「陳柏光來了!」
我回頭看,果然是柏光,他延長一小時的班都已出來,我已被鄭蔭阻延了一小時,我歎一口氣,叫:「柏光!」
柏光看看我,再看看鄭蔭,眉頭自然地蹙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