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全身發冷。
雷澤沒有吭聲,只是用最輕的動作,為身旁的人掀開蓋在頭臉上的獸皮。一張蒼白的小臉,暴露在火光之下。
金凜擰起濃眉,注視著那張臉。
他見過這個女人,但偏又一時想不起來;他記得她的眉目,但又覺得,自己所記憶的該是另外一個人。
「原來,你是北國鷹族的族長。」她主動開口,聲音平靜。「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小珠,蘭姑娘的貼身丫鬟。」她自動說出身份。
縱然是說出了身份,但眼前這個女人,跟金凜記憶中,那個活潑多嘴、大膽倔強的小珠截然不同。或許,她們的眉目有些相似,但眼中所流露出的神態卻是截然不同。
這個女人,眼裡只剩一片死寂的灰暗。
看出金凜的懷疑,小珠伸手,撫著自己憔悴的臉,露出一抹苦笑。「我變了不少,對吧?」這段日子對她來說,實在太漫長了。
「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也與你跟蘭姑娘有關。」小珠慢慢說道,轉過頭去,伸手指著雷澤。「是你的人,把我從西疆的軍營裡救了出來。自從你被抓進窟牢後,我就被送進那裡。」連她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在那可怕的地方,待了多少時日。
金凜的表情,有瞬間緊繃。直到如今,他才明白,為什麼眼前的女人,會在短短數年內,改變了這麼多。
「是誰送妳去那裡的?」
「關靖。」小珠抬起頭來,徐聲說道。「是關靖。」想起那個人,她就不由自主的顫抖。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知情不報。」小珠苦笑。「三年前,他跟蹤蘭姑娘,發現了你的行蹤,也發現你們之間的事。當晚,他先找了我去問話,但我堅持不說,只告訴他,蘭姑娘對你一往情深。」
金凜緊握雙拳,甚至沒有察覺,指尖已經陷入掌心。有一瞬間,他幾乎想逃走,但他的雙腿卻沉重得無法移動,不許他懦弱的逃避。
小珠的苦笑,聽來是那麼的苦澀。
「我知情不報,是大罪。但是,我一直懷疑,我說的那句話,才是觸怒關靖的真正原因。」她閉起眼睛,回想著那個噩夢開始的夜晚。「然後,他聚集了附近的侍衛,甚至用最快的速度,從莫歸城裡調遣精兵,出發前往巖洞。」
之後的事情,金凜也記得一清二楚。
無數的士兵,包圍了巖洞,他打倒了一批,就有另外一批湧上,無數的士兵,消耗著他的體力,直到他氣力衰竭,無法再戰,關靖才出手打敗他,捕獲他送往窟牢。
「這些事情,蘭兒她——」他深吸一口氣,全身僵硬。「她知情嗎?」
小珠搖頭。
「不。」
這個字痛擊著他,教他暈眩地幾乎站不住腳。
「蘭姑娘完全不知情。這些事情,全是瞞著她進行的。」
小珠疲累清冷的聲音,繼續傳來,淡淡的迴盪在大廳。那簡單的幾句話,卻比刀劍更銳利,深深刺入金凜的胸口,讓他痛不欲生。他握緊雙拳,直到拳縫滲出的鮮血,一滴一滴的染紅石地。
相信我……
她曾這般懇切的哀求著,他卻被仇恨蒙蔽了眼。
相信我……我愛你……
她溫柔的聲音在腦海裡迴繞著。
幽蘭不知情。
他幾乎無法呼吸。
一切都是關靖的計謀。
她與關靖的所作所為無關。
她沒有欺騙他。
她始終都在等他。
凜,相信我。她不斷的告訴他。我愛你。
而,老天啊,他對她做了什麼?!
金凜閉上雙眼,只覺得五臟六腑像是都被打碎了。他從未嘗過這樣的痛楚,只覺得自己像是在瞬間老了千百歲,任何輕微的動作,都可能讓他碎為粉末。
小珠的聲音,平靜得沒有情緒。
「這些年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每天每天,我無數次的想尋死,只想用死來解脫。」她輕聲說道。「但是,我有預感,關靖的所作所為,遲早會牽連到蘭姑娘。為了蘭姑娘,我不能死。」所以,她才苟活到了今天。
雷澤的眼角,微微的抽動。
小珠又說。
「我很高興,你的人找到了我,我才有機會能告訴你這些。」她露出微笑,表情終於變得輕鬆。「終於,這一切都結束了。」說完,她取下髮簪,筆直的往頸間刺去。
她的動作太快,連金凜都反應不及。
離她最近的雷澤,雖然搶在最快的時間,奪下她手裡的簪子,但她死意堅決,早已在頸間劃出一道血口子。鮮血泉湧而出,灑落在石地上。
金凜疾聲下令:「救她!」
雷澤抱起小珠,注視著族長,徐緩的點了點頭。
「我不會讓她死的。」
說完,他抱著小珠,快步走出了大廳。那巨大的身軀,擁抱著那憔悴的身軀,就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城牆,牢牢守護著她。
*** *** ***
她不知情。
這就是真相。
幽蘭並不知情,她就如同她所說的那麼無辜。
金凜將臉埋進手中,想起她一次又一次,對他傾訴著、懇求著的神情。而他又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狠狠的羞辱她、咒罵她、傷害她。
是他,毫不留情的打擊她,直到她眼中的希望,逐漸的消失、熄滅,終於變成一片死寂。
是他,親手傷害了那個用生命愛著他的女人。
是他,用言語、用行動,逼得她生不如死。
是他……是他……是他……
金凜全身戰慄,因痛苦而低咆著。他在掌中,嘗到溫熱濕鹹,卻分辨不出那是他的血,或是他悔恨的淚。
他該怎麼面對她?
他該怎麼告訴她?
他抬起頭來,絕望的黑眸望著樓上的石屋。
她會願意,聽他道歉嗎?
她會願意,聽他懺悔嗎?
她會……她會……她會原諒他嗎?
噢,老天,在他對她做盡了那麼多罪該萬死的傷害後,他怎麼還能夠奢求她的原諒?!
緩緩的,金凜站起身,一步步朝石屋走去。他走得很慢,彷彿每跨出一步,就要耗去他全身的力氣。短短的一段路,他卻走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