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最多的時候,竟然是他們結婚的那五年。她第一年的難以適應,她看到符揚如何陪伴她;當然她學會一些新的東西,他又是如何溫存地笑謔她。那五年,其實非常幸福,為什麼當時的她都沒有看見?她記得的,只有符揚惡的凶的姿態,卻忽略了他曾經對她如何多情……
然後一切消失了,變成一團灰澀迷濛的霧,她失落在霧裡,一下子是八歲,一下子十三歲,一下子十八歲,一下又是現在的自己。
她四處看不到人,在霧裡越走越害怕,她揚聲想叫個人來陪伴自己,帶自己走出這陣迷霧。
「符揚──」
夢裡的成萸吃了一驚。為什麼她害怕的時候,叫的不是哥哥,不是爸爸,卻是她一直記著總愛欺壓她的符揚呢?
她掙扎著想醒過來,卻一直醒不過來,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醒過來。迷霧蕭索蒼涼,卻也夾雜著濃情意味。
情在不能醒。
她明白了,明白那深愛之後,昏醉難醒的心情。
她為什麼這麼傻呢?為什麼現在才發覺?
她是愛他的。
她只是不甘願而已。
她不甘願像一隻被眷養在金絲籠裡的鳥。所有送到她籠裡的食料用具都是最上等的,所以人人說她幸福,誇她入了一戶好人家。或許比起餐風宿露,待在籠中接受眷養是更幸福的事,但重點是,選擇。
所有所有送到她面前的「好」,她都必須接受。每一個「好」,都是一份恩。所以最後她被迫接受一堆自己從不要求的恩寵。
她不能掙脫,不能拒絕,否則她就是忘恩負義,就是不知好歹!
或許讓一切重新來過,她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要,但她希望那些「要」,都是她能自主性選擇的結束。
她想要一份對等的、不被眷養的人生。一個說「不」的權利!
她傷害了符揚,卻從未想過那也是在傷害自己。所以五年後的重逢,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她是那樣謹慎細心地觀察,下意識地在試探,想知道他是否還殘存一絲對她的情意。
他沒有。他親口說的。
素描本上是三年前的記憶,三年後的他,已不再愛她了。
人類從歷史裡學到的最大教訓,就是人類永遠從歷史裡學不到教訓。她曾強硬地藏住心事,連自己都騙過,五年後還想故技重施,卻已沉重到無力再行。
愛要不太早不太晚,剛好,但他們錯過了那個珍貴的緣分。
符揚愛她太早,她愛符揚太晚。
病完一場,猶如發了身冷汗,整個人突然清醒過來。
「萸,妳好一些了嗎?」艾波替她送藥和熱水進房,邊憂心忡忡地摸了摸她前額。
「對不起,給妳添麻煩了。」她在病榻上,蒼白虛弱地向好友說。
又休養了幾日,元氣稍復,成萸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
她必須回去面對那個男人。她欠他一個解釋。
回到自己位於布魯克林的公寓後,她先打電到趙紫綬店裡,為自己不明原因的曠職致歉。
「成萸,妳終於有消息了。」趙紫綬在那方鬆了一口氣,「好多人來我這兒找妳。符揚啦、大衛啦,還有費歐娜,妳這一失蹤,整個紐約快被那土霸王翻亂了。對了,妳哥哥也打了電話來問呢!」
成渤?
雖然不知成渤怎會扯進這一團亂裡,她仍然撥了個電話向哥哥報平安。
「小萸,妳終於出現了。」成渤的開語詞跟她老闆幾乎一樣。他的話中掩不住擔憂,「我一聽說妳不見,心都慌了,這幾天正要飛過去看看。妳怎麼會突然失蹤呢?前幾天伯母有事必須趕回台灣,符揚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來問。他一口咬定是母親跟妳說了什麼,才逼得妳出走,可是符伯母堅持她沒有,母子倆鬧得不可開交。」
「我沒事,哥,你不要為我擔心。符伯母也沒有跟我說什麼。」成萸元氣未復,口氣仍然有些虛弱,「我只是……有些事沒有想通,必須離開一下子,好好想想。」
「我本來以為妳和符揚已經分開了,沒想到他真神通廣大,又去纏上妳。」成渤在那端沉默一下。「妳要哥哥出面和他談談嗎?」
「不,不要,哥,這是我的事,我自己能處理。而且,這次不是他纏上我,是我纏上他的……」她忍不住鼻酸。「總之,請代為轉告大家放心,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會去見符揚,有些話,我必須親自告訴他。」
*** *** ***
符揚一接到成渤的來電,立刻衝到成萸的公寓去。
他一到就發現門只是掩上,成萸坐在客廳裡發呆,旁邊丟著鑰匙和皮夾,彷彿這幾天便只靠著這兩件小物事走天涯。
最讓人怵目驚心的,是她病樣的蒼白臉頰,與清瘦容顏。
「小萸?」
符揚的步伐在接近沙發時,放慢下來。他蹲在她身前,執起瘦骨嶙峋的手,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她一般。
她原本就嬌弱纖瘦,現在看來,青色血管隱隱從皮膚下透出,整個人透明得彷彿要淡進陽光裡。
符揚高跪在她面前,輕觸她的臉頰,話聲溫柔輕俏。
「小萸,妳跑到哪裡去了?怎麼瘦成這樣?生病了嗎?」
她眨了眨眼,視線聚焦在他俊顏上,眸眶漸漸泛出濕意。
「看妳,整張臉都是白的,妳生病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心疼地輕啄她毫無血色的唇瓣。「我帶妳去看醫生好不好?」
一顆淚珠淌下臉頰。曾經如此厭惡痛恨的男性臉孔,在病中看見,竟覺無比的安心。
「乖,我們先去看醫生,然後回去我那裡好好睡一覺。」符揚溫柔抱起她。「看妳,整個人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妳到底怎麼了?」
「符揚……」
他為何還對她如此溫柔?不是說已經不愛她了嗎?
「乖,先別說話,妳好好休息一下。我來了,我會照顧妳,知道嗎?」他吻吻她的太陽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