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晚沒空,有個病人要開刀,」母親搖搖頭。「他明天一早來!」
李穎搖頭苦笑,有的時候想閉著眼睛,咬一咬牙嫁了人算了,看來——還並不容易。別的人還未必看得上她,她沒有自北流行的人工美,她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是自然的,沒一磅磅的石蠟。她也鼓不起勇氣去做一對酒窩,加大胸脯,填高臀部,她有的只是一腔執著,一身傲骨,這不值錢,在今天的台北不值錢!
「沒關係,我——去翠玲那兒,」她做出很愉快的樣子。「天氣涼了,翠玲的兒子也該鑽出來了吧?」
「吃完晚飯去?」母親問。
「現在去!」李穎怕母親再囉嗦,轉身回房。「我換衣服,你別擔心翠玲會餓著我!」
她穿了一件真絲襯衫,是今年最流行的畢根第酒紅色,又穿一條同色的薄呢裙子,再拿一件黑絲絨外套,大步地走出來。
「我走了,媽。」她說。
「早點回來!」母親追在背後說。
「媽,我才十五歲嗎?」她笑了。
她反正有太多的時間,她就搭公路局的汽車到台北,黃昏的台北尤其是火車站一帶,簡直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找到一輛計程車,她坐上去——到哪兒去呢?當然不去翠玲那兒。她不能這副德性的去見翠玲,包管被她罵上三天三夜。計程車司機在問,去哪裡?哪裡——啊!「信陵」吧!到那兒去擺個攤子,別管是人約她或她約人?
「信陵」還是老樣子,她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沒有食慾,叫了一杯咖啡——來「信陵」只喝咖啡?難怪侍者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她也不在乎——在現在,她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呢?把心一橫,找個順眼的男人上床,反正還不是那麼回事,難道還能像林黛玉吐血而死,她才不會那麼沒出息!
咖啡來了,她唱了一口,真的,又不夠香濃——算了,講究那麼多做什麼?坐在對面那個男人色迷迷的眼光,分明當她是九流明星!
坐了一陣,不,她也不知道是一陣或是很久,反正咖啡也冰冷了,音樂也停了,對面那個色迷迷的男人也不見——釣到一個隆胸盛臀的妞兒嗎?她看一看表,上帝,十一點?她的表今天發了瘋?失了常?怎麼會十一點呢?她在這兒坐了五個鐘頭?
胡亂地抓了五張一百元的鈔票,她必須多給一些作霸佔人家座位的補償。然後拿起皮包就往外衝,才沖第一步,腳跟就被粘在地上,坐在酒吧上,目不轉睛望住她的可是——思烈?他——他們終於又見面了!
她的心又亂又緊張,又莫名其妙的喜悅,莫名其妙的溫暖,不痛也不再流血,她竟又見到他
她咬著唇,不受控制的淚就像氾濫的河水,破堤而出,此時此地——她怎能流淚?又怎能被他看到?他——來了多久?凝望了她多久?上帝,她怎麼全無所覺?垂下頭,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她衝出門,衝上樓梯。披在肩上的黑絲絨外套掉在樓梯口,她也不理不管,任由它去吧,只不過一件外套,她不能讓他看見淚水,不能——
衝上街道,四周已是一片寂靜,夜深了,已有初冬的氣息,單薄的衣衫使她感覺到冷。她下意識地用雙手環抱住雙臂,一件外套輕輕落在肩頭,淚眼中,她仍看見是她掉在樓梯上的黑絲絨外套——
轉身欲行,一隻強有力的手握往了她纖細的手臂,才一接觸,她整個人崩潰了,隨著那強而有力的手,她撲進了他的懷裡,任淚水弄濕了他的襯衫。
天地萬物都隨大地靜止在黑夜中,再沒有掙扎,再沒有迴避,再沒有掩飾,再沒有虛偽,也再沒有驕傲。
沉默的哭泣也慢慢靜止,她冰冷而顫抖的手也溫暖了,穩定了。她慢慢站直了身體,慢慢抬起頭,坦然無懼,勇敢堅定的凝視著那張漂亮的、深沉的、卻柔和溫暖的臉。他那總顯得冷漠的黑眸盛滿了一種——一種令人心跳的溫柔,他那感情豐富的嘴唇有種難言的性感,他的專注,他的凝肅,他的溫柔,他的瞭解,他的傳惜,還有他義無反顧的堅定形成一種好動人、好動人的力量,緩緩的包圍著她的全身,她的心靈。
她深深吸一口氣,如果她在這時死去,她也絕無絲毫遺憾,思烈,這男人中的男人已征服了她頑強、驕傲又固執的心,他們的感情,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心靈已合而為一,在黑夜中發出永恆的光輝。
「來,我送你回家,」他緊緊地握往她的手,他告訴自己,今生今世,他永遠不再放手。「太晚了!」
她柔順地任他握著,任他帶她上車。
心靈平靜是那樣快樂,那樣舒暢,那樣安詳的一件事,以往——她真是太傻了,她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是嗎?
「保時捷」平穩地駛在空曠的街道上,小小的車廂裡沉默而靜謐,溫柔而愉快,他們都不出聲,他們都不想打破這種美好的氣氛,直到將近陽明山腳。
「為什麼你會在那兒?」她終於問。
「我很悶,想去喝杯酒,結果看見你坐在那兒!」他說。
「你來了多久?」她再問。聲音裡再無一絲冷傲。
「四個鐘頭!」他微微對她一笑。他是那種不需要笑就有足夠吸引力的男人,這笑——怎麼說呢?令她心弦震動,永不停止。「我以為你在等人,我以為你不願意見我,所以我沒有過去!」
「我是在等人!」她也微笑,那微笑像一朵盛開的百合。「等一個拿去我心的人把心還給我!」
「我不知道,在你面前——我一無是處,我總是錯,一錯再錯,」他搖搖頭,自嘲地笑。「或者是我遲鈍,或者是我——根本不敢這麼想,我真——這麼幸運?」
「把心放在人家那兒又不被重視是很痛苦,很難受的事,」她也搖頭。「兩年了,我想——我大概注定這一輩子不會有心了,我想把身體當作蒲公英般,任風吹得四分五裂,吹到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