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靜立的兩人顯然聽見了剛才屋子裡人的對話,至少聽見了大部分。她看見了李穎的滿面淚痕,看見思烈的滿臉冰霜,滿臉憤恨,她心中一陣難以形容的紊亂不安,什麼話也沒說地衝過他們,衝出大門。
她苦苦地找尋了他們大半天,見到他們卻是無話可說,她——哎!也是矛盾,也是矛盾!
愛恨都有代價,他們三個都付出了代價,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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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上沒有計程車,芝兒只能站在路邊等著,她心中急於離開此地,她是覺得羞慚不安,偏偏就連公路局車也沒有。
不知為什麼,這個時候——她竟怕見思烈,李穎了。
怕見——卻也是要見,人生就是這麼奇妙,追尋不著,避也避不開。思烈伴著李穎走出園子——李穎父親說過不准再回來,她不敢進玄關,是嗎?為了思烈,李穎竟放棄了父母?放棄了家?這是真的,她親眼目睹的,李穎放棄了家!
他們出來了,會——怎麼對待她?罵她?打她?不,他們什麼都沒有做,甚至沒有望她一眼,沉默著相偕轉入園子後面的小路,一下子消失了蹤影。
園子後面的小徑——芝兒記起了,李穎家園子後面的小路是山坡梯田間的阡陌,可直通山下,非常美麗,幽靜。三年前,當她還是思烈學生時,他曾帶她來過,曾指給她看,並告訴她,小路的盡頭就是李穎的家——三年前,一開始就注定她輸的,他的目的一直是李穎,小路的盡頭就是李穎的家,就是李穎的家——
啊!《陌上歸人》,再見歸人於這小路上,是了,是了,李穎有在山坡小路散步的習慣,他們一定重逢於此,就像小說中的那一段情節——
《陌上歸人》中的女主角並不真正快樂,李穎不快樂嗎?她得到了思烈和思烈全部的感情啊!她為什麼不快樂呢?她不是寫著愛無反顧嗎?她仍不快樂?
然而——芝兒擁有思烈時,又可曾真正快樂過?這其間——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妥?她們都愛思烈,為什麼卻不能真正快樂?為什麼?
或者——思烈本身不是個快樂的人?
公路局車帶來一陣沙塵,停在她面前。她抓住門邊扶手跳了上去,一剎那間,車尾又揚起塵土,往山下疾駛而去,李穎的家和那山坡上的小路都離她遠了,更遠了——
她心中忽然湧起一抹奇怪的意念,人生的事是不是該順其自然,像地球自轉,公轉,像日月的轉換,季節的變換,也該像鐘錶的運行,要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的人生道路,會不會平坦,順利易行些?會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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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烈和李穎沉默著一直從山上走下山腳。思烈緊緊地注視著李穎,她失去這些日子來始終綻開在臉上的笑容,父親斬釘截鐵的話已使她沒有再強裝笑臉的必要,跟思烈去就不准再回家,誰還能笑得出呢?
思烈心中疼痛著,內疚著,他是那樣的粗心大意,得到李穎的狂喜使他根本忘了其他事,他甚至沒看出她的笑容勉強和誇張。「不同意也不諒解」,他以為這只是一句話,就像李穎寫在小說裡的話一樣的不真實,也沒有嚴重性,但是——怎樣的不同意也不諒解哦!為了要他心中更踏實,平穩,她幾乎失去了父母!
走到山腳下,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她抬頭看他一眼,展開一個好淡也好無奈地無言微笑。
「我一直不知道,我好抱歉!」他說。嘴裡說抱歉,心中卻明白,這不是抱歉兩個字能補償、挽回的。
「他們不會永遠如此,」李穎說得似乎很有信心,他卻在她眼中看到悲哀。「我到底是他們惟一的女兒!」
「那天你回來的事你一個字也沒提過,讓我知道——至少可以替你分擔一些!」他真誠地說。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她是善體人意的。
「為了我,你的煩惱還不夠多嗎?父親正在氣頭上的話不必當真,就算他不認我,我仍是他的女兒!」她微笑。
「可是你太委屈了!」他歎息。他那黑白分明的眸中也有了黯然之色。
難道他們真是不蒙祝福的一對?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兩個字,從采沒有!」她加強了語氣。「你是個永不令人感到委屈的男人!」
「李穎——」他激動地握牢了她的手。
「爸和媽媽都是很專一,很重感情的人,他們互相間的感情幾十年如一日,好得令人羨慕!」她仰望著他。「以他們自己來比你,當然免不了有點誤會,好在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改變他們的觀點!」
「是的,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改變他們,」思烈被鼓勵了,他又有了信心。
「那麼,我們現在回去吧!」她深情地一笑。
原來他們的汽車停在山腳下,他們是爬山上去的,所以去得早卻到得遲,被芝兒搶先了。
上了汽車,他沒有立刻發動。
「我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提到芝兒,他就憤怒。
「她在學校和家裡找不到你,一定有人說了這兒,她做事只憑意氣,只憑衝動!」李穎很瞭解。
「太不像話了,怎能找到你家去?」他慢慢地。
「爸爸對她承認錯誤,思烈,我們是有些不對!」她是相當公平。
「我一定要給你名正言順,我馬上通知律師把離婚證書交給她,至少在你父母面前有交待!」他立刻開動汽車,飛也似的駛向台北。
「交待只是形式,不是最重要的!」她說。
他明白她指什麼,芝兒不可能罷休的。
「最低限度表示我的決心!」他說。
「那麼你去辦事,送我去翠玲那兒!」她說。
「翠玲——她不再對我有成見吧?」他稚氣地。
「重要的只是我,不是任何人!」她嫣然一笑。
她是堅強的女孩子,不久前在玄關外還淚流滿面,這麼短時間就能克服了,她是堅強的。
「重要的是你!」他再說一次,搖搖頭,無奈地笑了,「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六神無主的無頭蒼蠅?」